第一章 第六节
“赤脚上阵,15分钟不到,就大获全胜?”“幸亏脱下回力,要不,一败涂地!”“贵先祖许褚,字仲康,和你一样,在亲兄弟中排行老二,他临阵卸下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战马超,臂中两箭……”“汉杰有神器,我靠光脚,足趾蹬地,连起三泡,终以0.5秒险胜!”林懋慎一问,许仲坤一答,他正自鸣得意呢。 “汉杰有何神器?”林懋慎大惑不解,许仲坤甚是羡慕:“钉鞋在脚,如虎添翼!” “他是东南亚侨生,不要说让家人从新加坡或由香港购双跑鞋,就连侨大的校门也得向伊敞开……”林懋慎醒悟道,许仲坤却语出惊人:“还侨大的校门向他开,毕业考前就被告知,直接转学到建材技工学校……” “不会吧,技工学校充其量也就中专学历……”林懋慎不无惋惜,许仲坤言之凿凿:“千真万确,谁叫他高一念两年,高二再念两年,按校规高三毕业干脆免考,只能发给肄业证书……” “人各有天命,多念两年普高,基础更牢靠,说不定学成后,再回到南洋,还成就出东南亚首位水泥大亨(magnate)……”林懋慎转而祝愿,许仲坤反倒忧心忡忡:“多念两年,连高考志愿都没机会填,就算从技校毕业,能在建筑工地混成个技工,已经不错啦,还水泥大亨……” “不填志愿更清闲……”还沉浸在百米赛获胜兴奋中的许仲坤抢过林懋慎的话头:“那就单凭高考成绩,服从组织调配,有的去技校,有的上北大……” “个人的兴趣和爱好呢?”林懋慎不免疑虑,许仲坤一语中的革命时代的最强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可眼下还得忙活选学校定专业,要不拜一何以上交?”与忧心忡忡的林懋慎相比,许仲坤显得轻松自如:“不就象征性地交个志愿,何忙之有!” “说得轻巧,有那么简单……”从百米跑道回过神的许仲坤,见林懋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顾不得疏不间亲的束缚,直接捅到要害:“你这是被家庭成份给难住了,那么早就当上学习‘毛选’的小组长,但是至今还入不了团,明摆着……” “说报考自愿的事,怎么转而给我家评起成份,还要扯到入没入团……”许仲坤正往点子上说,林懋慎即开口搪塞,可他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学期连写了三篇思想汇报,决心从政治上、思想上、生活上和剥削阶级的家庭划清界线,可上交团支部后,如石沉大海,至今未见下文,个中缘由似乎要被好友言及。而打从魏先生与自己谈过毕业生政审的事后,家庭成份既成了心中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只不过犹如打过预防针,再次被人提起,就少了张皇失措的样子。 “你家的成份还要等我来定?站在足球场西北角对过的悬崖边,顺着红墙的垛口向对岸眺望,看到轮船频繁进出的平水道头,谁人不晓得,解放前这地盘归你爹……”许仲坤瞄了眼站在深赭色墓碑前的好友,见他在攸关前途的关键时刻,幻想蒙混过关,还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英雄神态,便直言要害:“(8)班再无地、富、反、坏家庭出身的同学,明说吧,就你的家庭成份最高!” “搞不定谁家还暗藏着****分子、历史反革命、港台和海外复杂的关系……”林懋慎绝地反击,许仲坤断其妄念:“反右运动还不过十年,能藏得住?至于历史反革命以及港台和海外等等、等等复杂的关系,若要找起来,搞不定又查到你爹的头上!” “照你这么说,要么我也得转去技工学校,要么就直接报名到北岭耕山志愿队……”林懋慎来个破罐破摔,许仲坤给他端正思想:“无论是报考大学,或是去技工学校,或是去北岭参加耕山志愿队,这一切都是为了革命,只是分工不同,眼下要紧的是应该坦诚地面对祖国的挑选,以此来证明我们是红皮红心的蕃薯,而决不是红皮白心的地瓜佬!” 好友虽步步紧逼,但仔细分析,却句句在理,想来今晨注定只能记下4个以“А”打头的单词啰,林懋慎干脆把俄语课本塞回小书包,接着敞开心扉将昨晚选中东北工学院采煤专业的想法如实道出。 许仲坤听罢,沉默了一会,开口缓缓说道:“不单是你,就连坐在我们附近的几个男生也都晓得,我原先想报考的是武大数学系。如果拜一交给班主任的自愿,换成东北工学院采煤专业。魏先生看了,当然会在班上表扬我勇于选择艰苦的地区和专业。可‘瓶瓶底’听后,肯定要当面笑话我:哼,与‘报南不报北,报理不报工’反着报,不外乎想出风头,赶时髦!就连苏博厚也会背着我,对你们说:这家伙是临阵怯场……” “如果是我呢?”有问有答:“众生缄默……” 许仲坤的回话令林懋慎心生疑惑:“不会吧……” 好友不留余地:“不单是附近的几个男生,就连(8)班出了名的话匣子栗妮妮也哑然无声……” “赶时髦,出风头和临阵怯场,这么中肯的三句点评,都没留下一句给我……”林懋慎的失落感让好友慷慨解囊:“既然想要,我就另送你三句六个字:心虚、委曲、逃避!” “清华、北大想都不敢想,就连南大、武大也没考虑,选个东北工学院采煤专业,却落了个心虚、委曲、逃避。虽则这寥寥三句六个字,即便没有展开,只是点到为止,听起来已经蛮刺耳啦。但这对我来讲,也属中肯,并无过分。”林懋慎心服口服,许仲坤赶紧解释道:“我只是照实而言,拜一你上交的自愿若真是东北工学院采煤专业,大家伙听说后,嘴上不讲,可心里头嘀咕的也就这三句六个字……” 林懋慎听罢,手指着胸口无奈地叹道:“方寸乱矣!”许仲坤见状,灵机一动想出了歪点子:“填个近点儿的,先敷衍过个关……” “师院,还是农学院?”连许仲坤都不满意:“太差了,好一点……” “复旦、南开……”许仲坤断然否定:“不行、不行,搞得象真的一样,若被‘瓶瓶底’晓得,说不准他还会跟进。” “发榜时,他进了复旦,我却名落孙山!”许仲坤把林懋慎拉回到现实:“这是‘变马法’,只管糊弄魏先生,何来名落孙山?只是既不能授人以柄,也不可误导他人……” “‘变马法’,还要糊弄住班主任,干脆来个无中生有……”这下该轮到许仲坤发懵:“无中生有?你造出所大学来!” “撇开院校,只写个无中生有的专业……”许仲坤听了如坠云里雾里:“哪有无中生有的专业,还撇开院校?” “仿生学……”林懋慎欲言又止,而许仲坤却瞬间拨云见日:“仿生学?就是高二下学期你让我看的那本《趣谈仿生学》,书里边讲的内容有:蜻蜓的翅膀与直升飞机,蝙蝠发出的声纳与雷达,鱼肚子的鳔与潜水艇;还有,从太空以每秒11﹒2公里第二宇宙速度返航的火箭,它的表面与大气层分子摩擦,会产生2000°C以上的高温,超过任何金属的熔点,除了引入钛、瓷等复合材料之外,还从感冒发热出汗退烧的生理现象中,想到给火箭安装出汗装置……” “正是它,难为你记下了这么多!”好友的肯定让聪慧过人的许仲坤眉飞色舞:“仿生学牵涉到生物、物理、数学、航天、航海、飞行器、船舶、工业自动化,等等、等等。拜一你只写‘仿生学’三个字交给班主任,即便他把语文教研室里的《说文解字》、《康熙字典》、新旧《辞海》查个遍,也寻不着……” “听说魏先生的新婚妻子,从师院生物系毕业也才有三、五年,现在附中教……”许仲坤对好友的提醒毫不在乎:“师院生物系开的传统科目无非是《植物学》、《动物学》、《微生物学》、《细胞学》、《遗传学》、《胚胎学》、《生理学》、《解剖学》、《组织学》、《生态学》之类,万变不离达尔文(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Charles﹒Robert﹒Darwin以《物种起源The﹒Origin﹒of﹒Species》奠定了近代生物的进化论,他被学界尊崇为现代《生物学Biology》的鼻祖)的《物种起源》,最新的课程也不过添上《生物地理学》和《分子生物学》,离《仿生学》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就让他俩口子在枕边彻夜切磋,也难从达尔文缔造的老一套《生物学》中,探出《仿生学》的子丑寅卯……”原以为只善于求解函数变量的好友,居然对生物学的范畴了如指掌,更令人称奇的是,三年没和班上女生讲过十句话,且自诩不谙男女之事的童子,何知枕边切磋之类的举措雅性否? 撇开左道旁门之语,许仲坤余下说得不无道理。自己正是在高一的下学期,初次从阅览室的杂志中见到“仿生学”这个新名词,那时出于好奇,又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些相关的书籍,当然也包括借给他的《趣谈仿生学》。要不然这会儿脑海里怎么会浮出“仿生学”来,继而急则计生想用它糊弄班主任呢。而估摸传授中文的魏先生,现下正如好友所言,还没能关注到“仿生学”。他若看到学生填报的志愿只有“仿生学”这三个字,或是感到莫名其妙,或是自认才疏学浅,即便有专修生物的娇妻在侧,能够随时讨教,但也无济于事,真要怪罪起来,只能怪当时信息传播受限多多。况且,第一届仿生学讨论会,六年前的1960年9月才在美国俄亥俄州(Onio–oh)戴通空军基地召开。会上,30位集生物、数学、物理、化学、工程技术等多学科的领军人物登台演讲,他们以各自研究的学术领域为基础,侃侃而谈,论述与生物学之间的既相互渗透又紧密结合的必要性,并就如何将分析生物系统所得出的概念,运用到人工制造的信息加工系统的设计上,即以模仿生物系统的方式,或是以具有生物系统特征的方式,或是以类似于生物系统的方式进行研究,并把它们模式化,提出生物模型,进行人工模拟,得出数学模式,进而应用这些原理去设计和制造新技术设备的可能性、重要性和必要性。这些科学严谨的推论,得到台下在座的七百多名来自高校、科技、商界、军政等部门精英的赞赏与肯定,从而边缘学科(Edge﹒discipline:追溯到一百年前的1870年,德国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Friedrich﹒Von﹒Engels根据当时欧美自然科学发展的趋势,在分析各种物质运动形态相互转化的基础上,他认为突破原有学科界限是科学发展的新趋势,而原有学科的邻接领域将是新学科的生长点。此后,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原有基础学科相互交界的领域,借助它们各自的成果,产生出了一系列如物理化学、生物化学、生物物理等门类的学科,统称边缘学科)又新添一门,即被这次会议的主要倡导者、首席科学家斯蒂尔(J﹒E﹒Steele)博士,以希腊文中含生命之意的bion作为词冠,加上有工程技术涵义的ices,组成Bionices新词语来命名的学科。三年后的1963年,中文将Bionices译为“仿生学”,此时林懋慎得到俞芸如先生的关照,有幸从图书馆和阅览室读到相关的知识。而四十年后的公元2000年8月,经教育部批准,国内唯一从事仿生学研究的重点实验室终于在吉大建成。
快回头!就“仿生学”这三个字,居然能从公元1870年冯﹒恩格斯的论断扯到130年后公元2000年的吉大实验室,不觉得太枯燥无味了吗?还是赶快带我们去洋坟堆,再听他哥俩又在嘀咕着什么。 “听你这么说,若真把‘仿生学’三个字,摆在‘瓶瓶底’的眼皮底下,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仲坤的回话把好友最后一点的忧虑给吹到九霄云外:“放心吧,你尽管把‘仿生学’当作报考自愿交上去,不要说是被‘瓶瓶底’看见,就是传遍高三年段,肯定不会误导他人,只是少不了慕名而来的追随者,屁颠屁颠地跟着你到处找开设‘仿生学’专业的院校;更不会授人以柄,送你‘心虚、委曲、逃避’这三句能把你搅得心烦意乱的六个字……” “那可要先委屈‘仿生学’,拿它投石问路!”林懋慎主意已定,许仲坤却又漫不经心地嘀咕道:“记不得哪位伟人说过:路,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可是,你我又何苦忙着去寻找自己脚下的路……。”他的话音未落,不远处工人疗养院大喇叭播放的乐曲与学校早读下课的铃声同时响起。 以往,每日清晨从围墙外传来的多是诸如二胡《二泉映月》、提琴《梁祝》、琵琶《夕阳箫鼓》等清心悦耳的轻音乐,这学期开始改播《雨打芭蕉》、《步步高》、《喜洋洋》之类的广东民乐,而五一节过后,则变为革命进行曲。这不震耳欲聋的大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已淹没了哥俩的嘀咕声,许仲坤赶忙弯腰三两下穿好回力鞋……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快跑,今天‘油炸鬼’调整为一整根啦!”许仲坤大声地嚷道……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许仲坤边起跑边回头催促林懋慎:“这么慢,大条的早被‘娄阿鼠(亦即地方戏《十五贯》的别称,只因是娄阿鼠既是戏中的主角,又是惹人喜欢的丑角)’捡走啦!”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许仲坤率先冲出墓地东南端的残墙垛口,林懋慎紧随其后,这哥俩伴随着进行曲的节奏,向食堂的方向飞奔而去……三面红旗迎风飘扬,六亿人民发奋图强,勤恳建设锦绣河山,誓把祖国变成天堂。我们的意志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我说中了嘛,这么大条的‘油炸鬼’果然被他拿去……”但见“十五贯”坐在饭桌前的长板凳上,正把抓在手中的大油条向旁人炫耀呢,许仲坤只能责怪好友:“全是被你的‘仿生学’给耽误了,现在只剩下‘病干(方言:形容没炸膨胀,外型干瘪的油条)’……” “嚷什么,嚷!地沟油炸的‘油炸鬼’,吃条‘病干’的,还少沾点毒,千万别跟在‘娄阿鼠’后头,专门捡炸酥酥膨膨胀的油条,那是在面粉里拌上了肥皂粉!”场外今年准备报考食品化学专业的应届生好心劝阻道。 “错了,错了!”去年刚获得动物营养与安全专业学士学位的毕业生立马纠正:“你是错把现下街边小店炸的油条,套到半个世纪前的‘油炸鬼’身上。五十年前谁家倒掉的洗碗水里能见到丁点油星,地沟里没了油源,怎能炼出地沟油?那象现在小区的老鼠,光朱门别墅区垃圾堆的臭酒rou,就让它患上‘三高’综合症,不用说钻洞下沟底揩油,就连三楼的楼道都爬不上啰。这样地沟里才会油满为患,方能衍生出新世纪的二元食用油。至于肥皂粉,那时一家七口,每月凭票才能买到一块肥皂。而肥皂+粉,那可属于进口的奢侈品,比味素还珍贵,谁舍得用来炸油条……” 别吵啦!管它有没有地沟油,加没加肥皂粉,你看这群学生哥手上的“油炸鬼”和饭盒里的二两半蒸饭,不到十分钟就全被狼吞虎咽下了肚,这可是他们迎战高考的营养品,外人别多嘴多舌啰。苏博厚还趁着大家伙围坐在饭桌前,回味“油炸鬼”香气的当儿,传达高考复习课的安排:今天上午四节课,前两节是政治课,后两节上俄语,下午两节是语文课;数理化安排在明天,上午分别是数学和物理,下午只剩下化学课。下周一上午数学和物理,下午语文;周二上午俄语和化学,下午政治;而后,按此顺序,周而复始到6月15日止;6月16日开始放温书假直至正式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