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节
被围困在颓垣断壁内的蕃仔墓地,清晨显得格外冷清。听牛大伯说,要不是前几年在西边的一多半墓xue上,盖了新的教学楼和教师楼,校园北坡大白天连个人影都难见到,更别提到了夜间,阴风飒飒鬼火点点……闻者无不惊悚。而林懋慎每日早读课却常常乘隙而入,躲在洋坟间朗读俄语的单词或背诵课文。同往的当然少不了许仲坤,起初俩人为壮胆而结伴,久而久之都对斜躺在这儿草坪上的墓碑独具情钟,还一同逐块琢磨过刻在黑色、白色,或是深赭色大理石抛光面上外文和年月的标识。虽说学的是俄语,但还能从蕃仔字中认出六、七成的碑碣归属于英人(British)或美国佬(American)。另有三、五块可见拉丁文与希腊语的痕迹,这两种外文的字母在数理的方程及其常数的符号中见过,也可辩别得出。而余下的十来块中有没有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等西语,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肯定没有找到杂夹在汉文中的あいうえお之类字形和早已熟稔于心的西里尔文(涵盖俄语)33个字母。他俩便依此推定:睡在草坪下的蕃仔鬼,既无东洋的倭寇,也没有来自西伯利亚的黑瞎子。自个儿踱步坟间,随心所欲地朗读走调的俄文,无须担心令人捧腹的发音,会被听不懂俄语АБВГДЕЖ……的洋鬼子取笑。 偌大的洋坟场,就这样被俩学生哥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他们还按墓碑上标注的死亡年间,别出心裁地把无人敢入的墓地分成东、西两区。东区最早入住的那些个蕃仔约摸在八国联军(按侵华兵力的多寡为序:日本号称八国联合军,8000人;沙俄союзных.сил,4800人;英国Eight–Nation.Alliance,3000人,其中多从印度募兵;美国Eight–Nation.Alliance,2100人;法国Alliance.des.huit.nations,800人,其中多从安南募兵;意大利Forze。alleate。di。Otto,象征性地派遣53个掌旗手;奥匈帝国Boxer。Rebellion,象征性地派遣50个掌旗手;德国Vereinigte。acht。staaten,兵丁在北京被攻陷两个月后到达,人数不详)步第二次鸦片战争(The。Arrow。War,Anglo–French。expedition。to。China,Second。Anglo–Chinese。War1856年—1860年)中的英法联军(combinted。armies。of。English。and。Franch)之后尘,再陷紫禁城,二次火烧圆明园(英语Burning。Old。Summer。Palace,法语Burning。vieux。palais。été)的前一、两年陆续咽气,算起来至今还不到七十年,之后又有二、三十个洋鬼子跟进,但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便再无夷族的外鬼葬入梅山顶的北坡;而被野蔷薇灌木丛隔开的西区墓xue中的蕃鬼,却是依据第一次鸦片战争(First.Opium.War1840·6—1842·8)中英签定的《南京条约》(Treaty.of.Nanking),获得在此地下永久的居住权,它们登堂入室的时间,要比东区的晚辈早了半个多世纪。 却说百年之后,西区大半数的洋墓被单方毁约平了坟头。此举只为修路盖楼,非报辛丑之仇,解庚子之恨,雪九七之耻(《辛丑条约:the。peace。protocol。of。1901》,签于1901·9·7,所定的庚子赔款被西人称作“拳乱赔款Boxer。lndemnity”)。至于冢中挖出的枯骨弃落于荒山野地,墓头推倒的碑碣被移作踏脚阶石,似与人道相悖。如此这般,便有四、五十条被逐出坟茔而无处安生的孤魂野鬼,摇旗呐喊地窜到土地庙前,欲状告无良拆迁队。但见坐西朝东的大门紧闭,只有南北两侧立柱上的对联赫然在目,上联:庙门八字瞧钱开;下联:有理无证莫进来;门楣上的横批:限烧冥币。土地公公避而不接状纸,这群上访无门的洋鬼子顿时炸开了锅…… “欺人太甚!”窜往青田深山传教,被村民乱棍打死的西班牙(Reino。de。Espaňa)籍牧师勃然大怒道:“我等基督信徒,只用美金英镑欧元。庚子赔款剩余的银子早都花在开医院办学堂和留洋学生的身上了,哪里还有闲钱留着买华埠阴行发行的冥币……” “双重标准!”籍出墨西哥(Los。Estados。Unidos。Mexicanos)染上时疫而暴病死亡的美洲水菜洋行襄理心有不甘:“沙俄侵占的地域,比两江加两湖再加两广外加赣闽皖还要大,虽说是不毛之地,指不定哪天喷出了油气,到那时年年可都能卖出个好价钱,但至今却无人问津,反倒对区区不足半英亩的阴宅鬼域大动干戈……” “护xue保墓!前有《南京条约》,后有《物权法》,其间还有领事裁判权。”在跑马场赛马,不幸坠马身亡的律师楼奥地利(Republik。sterreich)法务博士振振有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改道去往梅山脚,请八国领事馆出面,逼清廷补办墓xue产权证,重新确认坟地无期限使用权,待认、证双到手,再要划拨异地安葬处和按在册鬼头发放临时居住补助款,限烧冥币……” 匈牙利(Mɑɡyɑrorszɑɡ)领事馆酗酒猝死的三等秘书兼译员则无可奈何地叹道:“清朝被民国推翻,民国又逃往台湾,还提什么八国领事馆,就连后来跟进的南美北欧之小伙伴,合计十三个国家的领事馆,早几年统统被逐出蕃船湾!” …… 走投无路的洋鬼蕃魂,自始居无定所,日出游荡于杂草树丛间,日落只能钻入东、西两区尚存的墓xue,与同类拼床共枕。被惹恼不得安眠的晚辈,怨言多多。殊不知无多时日过后,一群左臂戴着鲜红袖章的学生哥,争先恐后地闯进墓地,挥锄掘坟,把茔下的洋鬼遗骨全抛出xue外,接着条条皮带高举,往下猛抽……先期被平坟弃骸的蕃魂,见此场景则奔走相告,额手称庆:多亏早几年无良拆迁队掘xue扬灰,才逃过这场鞭笞之刑;当然也得感恩于土地公公,若不是当初他老人家百般刁难,以“无证缺钱”为借口,将我等拒之门外,否则若予异地安置,今日则也难免皮开rou绽……真个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乃尔!世人观之,便有聪慧智者留下遗言,死后骨灰撒入江河湖海,以免岁月峥嵘过往,再烦他人掘墓鞭尸,不如先行了断,也算作两得其便,各不相谋耳。闲言碎语当休矣,且该回头看那俩学生哥如何瓜分到手的洋坟。 东区南端有段坍塌了两米多宽的墙根,这成了进出蕃仔墓地的唯一路口。在它南边五、六十米的地方,有条用细砂土夯实的百米跑道。每天清晨和下午的课外活动课,总会见到三三两两的同学奔跑其间。许仲坤短跑的成绩接近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被选为校田径队的主力队员,每周二、五的早读时间要进行晨练,这时他正在和高三(2)班的侨生倪汉杰进行告别赛。为方便他的进出,东区的三十来个洋鬼子就划归许仲坤管辖。 而绕过东区坟间曲径,穿越被林懋慎和许仲坤戏称为柏林墙(德语:Berliner。Mauer)的野蔷薇灌木丛,便进入西区的墓地。这儿远离断墙出口,寂静中透出些许的阴森,但避开人群当是读书的好去处。林懋慎正打算从今天起,在自个儿的领地上,用三周的早读时间,把高中三册俄语课本附后的《Алфавитный。словарь》,即依字母排序字典列出的两千来个单词,逐字过个遍。这样算起来每天要记上百多字,50分钟的早读时间,20秒就得套牢一个词。好在其中的六、七成经常用到,尤其带有政治倾向的单词,譬如вождь(领袖)、секретарь(书记)、большевик布尔什维克、ячейка(支部)、класс(阶级,教室、年级)、правда(真理)、идея(思想)、бороться(斗争)、империалист(帝国主义者)、капиталист(资本家)、помешик(地主)、эксплуатация(剥削)等等、等等,更不用提只有两个音节的бог(上帝;神),就连由22个字母组成的антиимпериалистический(反帝国主义的),也能倒“写”如流。容易记住的还有字意相通的单词,如человек(人)、человечество(人类)、человечий(人所固有的),这三字有共同的词干:челове,记住了它,“三人”便可铭记于心。 这样七除八扣,也只剩下三、五百个单词得按许仲坤自行检测的标准,做到逐字正确地默写出来。不过另有少许仅在某篇课文里出现过一次的僻字,比如单音节的щи([名词;无单数]菜汤),或如也只有5个字母的бельё([名词;无复数]内衣)。虽说念过三两遍便能脱口背出,但此后的作业与考试再未用到,没过几天就把“菜汤”记成“滑鱼汤”,礼拜去汤池店换了内衣,却把бельё丢到汤池去了。弃之如敝屣,不能让这些被考几率趋于0的二、三十个生词,占据大脑皮层有限的记忆存储空间,林懋慎便自作主张将它们从字典中剔出。但真真令人头痛的却是:“о”在非重音时发“а”音,前者易错写为后者。如бюрократический([形容词]官僚制度的;官僚主义的)重音在“ти”上,第二音节“ро”与第四音节“ра”的读音相同,常会颠倒误写。再加上对“б”与“п”、“г”与“к”、“д”与“т”、“з”与“с”的发音混淆不清,如此囫囵吞枣般咽下的生字,再吐出来便成了пюрагродичезгий,15个字母中竟然有7处出错。好在这些难记易写错的单词,每字还能摊上三两分钟供其死记硬背,只要心口如一,都能输往脑袋瓜中负责学习和记忆的海马区(hippocampus)。照此不厌其烦,颠来倒去地大声朗读,终会被海马体转存到大脑皮层,犹如刻录于U盘,成为永久的记忆。 这不现下的林懋慎正提着小书包,来到洋坟堆西头的领地,在那块深赭色的墓碑前,随地捡起些枯草和松树枝,将上面的灰土擦拭干净,接着他打开手中的《俄语》第一册课本,翻到第86页《Алфавитный。словарь》,才瞥了眼以“А”打头的4个单词:автограф([名词]亲笔)、агрессор([名词]侵略者)、американец([名词]美国人)、английский([形容词]英国的),就合上书本,并从小书包边袋掏出半截长的白粉笔,弯腰在碑面平坦处顺畅地写下агрессор和американец。“侵略者”属于政治性词汇,而“美国人”与“Америка([名词]美洲;美国)”、“американский([形容词]美国的)”有着共同的词干“америка”,况且“三美”的政治色彩与“侵略者”不相上下。这类在平日作业和考试中经常出现的字眼早就烂熟于心,多花十来秒钟把它们涂鸦在蕃仔的墓碑上,并非附和时下流传于市街人群中的仇美反侵略的情绪,而是想用许仲坤抄黑板报剩下的半截粉笔试试手运,讨个好彩头罢了。 在剩下的两字中,автограф最先映入眼帘,它的重音在“то”上,读过三两遍,虽说已记牢,但不能现买现卖,要留待日后再行检测,以观后效。末尾第四个单词“英国的”,重音在“ли”上。林懋慎觉得английский的标准读音与眼前这块墓碑上刻的Britain(不列颠)相去甚远,也不是England(英格兰)的音译。打小没进过双语幼稚园,长大后又从未正儿八经地学过英文,单凭那天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敢往英国人墓碑上找与俄文同音的外来语。如此上下揣摩,当然是一无所获,心猿意马了好几十秒钟,只得回头嘟囔起английский,几遍过后还想借许仲坤剩下的半截长粉笔的灵气,可是心口不一,通往海马区的大门早就紧闭,出手在石刻British的边缘端端正正地写出о(а)л(н)к(г)н(л)ийз(с)г(к)ий,翻开书本一校对,连以“А”打头的单词,居然也误写为“О”,除了两组“ий”外,10个字母中竟然有6处出错,几近全军覆没! 错愕之余,浮现眼前的当然是两周前在这儿的一次偶遇……那天下午的课外活动课,自己正挨在这块碑座上赶着读完从图书馆借来的狄更斯《双城记》。这本书芸如先生只肯给3天的时间,还反复交待别让其他同学见到。要想不被人打扰,蕃仔墓地当属首选。这不连着3天的早读和课外活动课,林懋慎都早早地钻进其间,从: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年代,那是糟得不能再糟的年代;那是闪烁着智慧的岁月,那是充斥着愚蠢的岁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夜沉沉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令人绝望的冬日……读起。今天只剩下最后第十五章《回声消逝》,再过半小时就要还书,正低首目不转睛地赶着往下看:囚车在巴黎的街道上隆隆地前行,声音凄厉空旷……“西头有块红褐色的墓碑,底下埋的小孩才一岁……”……如果再用大锤将人性撞击得面目全非,这个社会还会畸形扭曲。如果再播下掠夺和压迫的种子,这个社会还会结出恶果……闯入者的嘈杂音渐行渐近,被惊扰的林懋慎循声朝东瞟去,只见“输毛裤队长”边指指点点边领着五、六个女篮队员,从塌落的残墙垛口进来,沿着东区坟间的小径朝西跚跚而行。来人中居然有纪捷,瞧瞧,与他肩并肩的栗妮妮正挤眉弄眼呢,这就不足为奇啰,因为栗妮妮也是女篮的队员,但还有那个常在阅览室见到的她,当她穿过“柏林墙”时,还从灌木丛边摘下盛开的蔷薇……刚才第二节下课后,就听许仲坤说起,今天课外活动课校足球队、男女篮球队、羽毛球队、田径队要和毕业班中的队员举行简短的告别仪式,他当然不会混迹于女生中。可谁能料到,被公认为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输毛裤队长”,竟然私自带着几个与足球队毫不相干的女篮队员,把跨行业的告别仪式延伸到蕃仔墓地。来者出人意表,林懋慎只得把《双城记》塞进小书包,转身躲闪在几棵挨得很近的松柏树荫下,为掩人耳目,又赶忙掏出俄语课本,顺手翻到《Пятый。урок(第5课)》,看到的是《Николай·Островский。и。〈Как。закалялясь。сталь〉(尼古拉伊·奥斯特洛夫斯基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中有段今人耳熟能详的名言,林懋慎冲口而出:Самое。дорогое。у。человека—это。жизнь。Она。даётся。ему。один。раз,и。прожить。её。надо。так,чтобы,небыло。мучительно。больно。за。бесцельно。прожитые。годы,чтобы。не。жёг。позор。за。подленькое。и。мелочное。прошлое。и。чтобы,умирая,смог。сказать:вся。жизнь。и。всё。силы。были。отданы。самому。прекрасному。в。мир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她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该怎样度过呢?每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就这块,快来看!”“输毛裤队长”兴奋地嚷道:“1865。5。27—1866。6。6,刚好一岁……”听来他找到了那块深赭色的墓碑,跟在后头的几个男女生闻声都围拢了过去。 林懋慎只得屏声息气,让尼古拉伊·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嘎然而止。这下可难为了匈牙利领事馆三等秘书的魂灵,它一直在把林懋慎朗读的俄文,同声翻译给追随左右的那些个洋鬼蕃魂听,可突然间冒出的少男少女打断了它们的雅兴。要知道刚才翻译出来的这段话,已让它们感同身受,情感脆弱者,早已唏嘘不已。好在原文的结束语:—борьбе。за。освобождение。человечества﹒(—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林懋慎还没来得及念完,要不这群孤魂野鬼可要大呼“上当受骗”,情感亢进者,则非破涕为怒,顿足捶胸而不可。亏得三等秘书长于刀笔文辞,擅于篡改经典,他未及思索,即脱口而出:Open。the。door。of。China(打开中国之门),举座雀跃,欢声雷动……兴之所至,转而围观那伙少男少女的墓园party(音译:派对;此处意译:聚会)。 “是一周岁零十天!”纪捷以正视听,栗妮妮却迫不及待地附和道:“再过一个月零九天,那就整100岁……”追逐男孩的女孩难免心神不定。 “再过一个月零九天的6月6日,应该是小女孩逝世100周年的忌日。”躲在松柏树后的林懋慎透过灌木丛,见她边说边把碑面的枯叶杂草捡掉:“如果她还活着,那再过一个月就是这位英国老奶奶101岁的生日……”被男孩追逐的女孩却心定如神。 “这碑上面哪有Englisn,也找不到girl(英文:女孩)……”“输毛裤队长”大惑不解,她便手指着碑面的“British”解释:“守旧的英国人不喜欢老用‘Englisn’来表示‘英国的’,他们更喜欢用传统的‘British(不列颠的)’来称谓。”说罢,她把刚刚摘来的红白相间的花束,端放在石刻的“Spring·Wihtour(丝柏琳·温吐尔)”下方,又柔声细语道:“Spring是春天,多么好听的名字,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5月27日,正当百花争妍的季节,Spring来到了人间,隔年却消失在仲夏的清风……”言罢,含泪快步往东离去…… 她送给Spring·Wihtour的红色和白色的蔷薇花儿,虽然早已枯萎,但此后每当林懋慎来到西区的领地,都会不由自主地徘徊在深赭色墓碑的周围。可今天却想入非非,硬要把английский的发音往Englisn、British身上扯,心猿意马,结果几近全军覆没!此等愚笨之举,倘若被东区的许仲坤觉察,定会遭到……想曹cao,曹cao到。只见许仲坤手提着回力运动鞋,光着脚穿过残墙的垛口,往西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