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从未恋爱的少女
舒远明,他当年回国时,是在路北北的家乡引起了一点点轰动的。毕竟中国国内的古典音乐受众并不多,而年轻有为的中国留欧钢琴家们大多会选择毕业后在欧洲继续发展,或者是在北京,上海,广州那样的大城市落脚。至于路北北家乡这座城市,虽然也有所全国知名的音乐学院,但相比之下音乐氛围还是差了一些。 因此,如舒远明这样的钢琴家,愿意来这里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不止是德国深造的经历,他也曾经在国际赛事上拿过名次,年纪轻轻而风华正茂。他本该很顺利地毕业,签一家古典乐唱片公司,开些独奏会,出几张CD,待岁月将他打磨为一位世界级的钢琴家——很多乐评都是这样说的,他有这样的潜质。 但他身体不好,病症在脊椎。德国就读几年后,这问题已经影响到了他弹琴,舒远明不得不以治病为先。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就不该考虑有多少无奈或遗憾,于是他真的毅然申请暂时休学了。疗养地自然是故乡,这座城市气候环境还不错,而且熟悉又亲切,最合适。 钢琴家自己的不幸,对故乡当地而言倒是幸事。从这里走出去的很被人看好的年轻钢琴家刚一回来,当地的交响乐团立刻邀请他作为驻团的特邀钢琴家。演出不算太频繁,舒远明就答应了。至于外地的演出邀约,他只好能推就推掉。 顺便,紧随而至的还有无数琴童的家长。当地音乐学院虽是全国知名,老师水平也很高,但舒远明显然更好一些。他曾经在国际赛事中拿过名次的——虽然不是大家喜欢的第一名,也足够证明些什么。再甚,他还这么年轻,一定比那些老教授更好说话。 但这些家长终究失望而归,舒远明不收学生。他还在接受治疗,又已经签了乐团,不想再耗太多精力。而且舒远明和德国那边的学院仍保持着联系,暂时休学并不意味着停止学习停止练习。用他的话说,他自己还是学生,岂敢妄称人师呢。 深居浅出,日常就医,有演出的时候去排练一下,没有演出的时候每天在家里练琴,这就是舒远明回国后的日子了。而路北北坚信,自己一定是预支了后半生所有的幸运,才能在那样一个下午,在那样一间明亮的小琴房里遇到他。 但她不后悔,琴童生涯中唯有这一件事她永远不后悔。舒远明,她几任钢琴老师中最年轻的一位,最好的一位,也是她放弃学钢琴之前最后一位老师。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愿意再付下后半生的幸运再见他一面。 而这次只想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教导,他的期待,他最后给她的要求——北北,你可以放弃做个钢琴家,但是不要不弹琴,不要不开心,好吗? 她终究没做到。 --- 那天下午,那个没什么人光顾的琴行里,路北北站在店角落她最喜欢的那间琴房中。初二年纪,豆蔻年华,头上总是有一撮毛立着的北北抱着谱子左看看,右看看,趴在门上的玻璃窗上再往外看看,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这才在钢琴前坐下来,看到琴键上洒下的明亮阳光。手放进阳光中,深吸一口气,手指击下,走廊中立刻充满琴声。 她那么开心,几乎忘了整个世界。指尖在光影中跳跃,旋律流淌如溪水,路北北驶着一叶小舟欢快向前,溅跃的浪花仿佛能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映出彩虹。一跳再一跳,越过黑键越过白键融入阳光,路北北抬手再落下,镜面的立式钢琴上扫过一点点影子。 可不是她的。是人影,路北北突然意识到琴房外面有人。她下意识地转头望了一眼,门外走廊中一个不认识的人靠在墙边。公用琴房,路过而停下听琴的人常有,作为一个专业学钢琴的学生,她本也完全不在乎谁会听她弹琴。可—— 可她一下紧张起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小溪中突然有了礁石,溪水变成急流七拐八弯,小舟顿时磕磕绊绊。路北北死攥着舟桨左躲右闪,浪花四溅纷飞,撞在一块又一块石头上,打得她发梢湿淋淋。前面突然拍来一个急浪,可路北北刚刚躲过一大块石头,根本无法调整方向。门外那个身影抬手按住嘴,不知道是有点想笑还是在替她担心。 走投无路,而水浪就在眼前,路北北举起舟桨使劲一拍,小舟向前一窜,迎着浪峰腾空而起,水花与阳光交织,路北北眼前一时只剩下天空与太阳。太过耀眼,太过热烈,而她来不及反应。小舟扑通一声撞进水里,擦着礁石冲向水浪最后的凶残攻势。不该碰的音碰到了,不该擦的音擦边了,她浑身湿透无暇顾及,幸而小舟还没翻船。眼前就是无风无浪的大海,而最后一浪已是强弩之末,她握着仅剩的半截船桨奋力一划,周围终于一片风平浪静。 而外面的人终于放下手。他看着琴房里的小女孩,看她额头上的汗水,还有那撮吓僵了的呆毛。小女孩此刻也正望着他,那眼神战战兢兢,他有点意外。 而琴键突然一片巨响,阳光差点打了个颤,那撮呆毛也饿砸了下去。未尽的钢琴余音之中,那个小女孩趴在琴键上再也不肯抬起头,小小的琴房里隐约是抽泣声。 “抱歉,抱歉——” 一时也说不好是谁更慌张。那个人赶紧开了琴房门,女孩子抬起头看着他,满脸泪水。 “我不想上台。”她说。 路北北,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脱口而出。或许是那天她已经张皇失措走投无路,就只剩下求救。 而那个人就关上琴房门,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窗外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你很紧张吗?”那个人问。 路北北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位听琴人反而笑了。 “那——告诉我,你为什么紧张,你在怕什么。然后我帮你想个办法,好不好?” 泪水模糊了视线,所以路北北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她只知道这个人声音挺轻,挺温和,听上去很年轻,没准比她的老师年纪还小一些。她擦擦眼睛,低下头看着琴底的踏板,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几点金色仍旧有微弱的光芒。 “我害怕爸爸听我弹琴。”她小声说,“他晚上要来听我弹。但是他一看着我,我就什么都忘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害怕爸爸听?为什么?爸爸不喜欢你弹琴吗?” 路北北低下头,“我弹得不好的话,他就不喜欢。” “可你弹得明明很好,非常好。你爸爸一定也会这样觉得的。” “但是。” 路北北小声说,“只要他在,我就很紧张,就会弹得乱七八糟。比刚才还糟。” “你这么害怕你爸爸啊。”那个人说,“就算练得多熟练,也会这样?” “是。”路北北低下头,“他很严厉的。” “啊。” 那个人又笑了。这次路北北终于看清了他的笑容,温暖得就像他肩上的阳光。 “今天晚上,对吧。那我恰好有个好办法。” --- 音乐附中今晚的校内演出,路北北排在最后一个,因为越棒的节目越该靠后,而路北北显然是最棒的。连年专业课第一根本不算什么,她小学时就是全国专业比赛的第三名。专家评委交口称赞,学校老师也说她是自己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她将来一定会出成绩。 所以就顺理成章把她放在最后。倒数第二个上台的同学正弹着他自己的曲子,路北北攥着拳头站在后台,头上又是不少汗水。她知道爸爸就坐在台下,知道他正期待她出场,所以就更紧张。 因为她从小最害怕的就是爸爸。他一直那么严厉,从来不给她笑脸,她自然会绷紧弦。说话小声,走路小步,爸爸在面前她就恨不得找个角落缩起来,弹琴更不用提。他在旁边,她就担心自己弹错,担心挨爸爸骂。 但越担心越紧张,越紧张越弹不好,越弹不好,爸爸的脸色就越难看。所以北北每次上台演出时,总是和mama说不要让爸爸来看。mama不太同意,不过北北从小到大登台很多次,爸爸还真没怎么来看过。他工作其实很忙。 可今天这一次躲不过——他执意要来,说已经有三四年没来看过她演出,难得这次有空。北北立刻吓得在家里呆不下去了。周末不上课,她就抱着谱子跑到琴房去弹,一开始还把外面站着的那个人当成了爸爸。她太紧张了。 之后她才知道,那只是一位自己此前没见过的年轻老师。虽然这位老师发觉她的紧张后,还和她说了个方法,可她总觉得情况反而变得更糟。 因为这到底算哪门子的方法呢?他根本就不管她原本已经有多紧张,反而叫她拿了早就烂熟于心的谱子出来,再拿只铅笔出来,然后开始在谱子上写注释。这里要更快,那里要更慢,这个装饰音的音色有问题,那句和声的展开不对。还有这里,作曲家虽然标了要做强,但不是你这种强,同样,乐句结束时也不该这么弱。 怎么可能记得住?北北抱着谱子,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练过这首曲子一样。“这——这是要干什么?”她问。 “你是附中的学生吗?”这个人反问。 路北北咬住嘴唇,扭头看看钢琴,回头看看窗外。 “我是。”她说,“你是附中的老师吗?” “呃——”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对。你叫什么名字?” “路北北。你姓什么?” “舒。北北,你还要记住,整首曲子你都过于软弱了,从头到尾都是。不是在小河上划小船的那种小打小闹,你是要在海里迎着大风大浪,做殊死搏斗的。今天晚上你上台时,要把原来的想法都扔掉,把风浪做出来,把我在谱子上写的这些做出来。” “今晚?可是大风大浪——我从头到尾都要想着才行——” 没说完,北北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攥着谱子抬起头,歪着头看看这位舒老师。 “你怎么知道是小河上划小船?”她说。 而舒老师也一样歪过头看着她。这位老师真的很年轻,甚至还带着点有趣的孩子气。 “改过来。”他说,完全不理她在问什么。 “但是,但是你刚刚教的太多了,还都很难,我不可能一下子全改好。今天晚上完全来不及的!” “改不了也要改。”这位舒老师说,有点严肃。“如果你不努力把这些都做好,我要给你不及格的。嗯——对,今天晚上我会给你个分数,然后写进你的成绩单。”
恍若晴天霹雳。“为什么?这种班里的演出根本不算成绩!” “因为——因为我很严格啊,我觉得这次演出一定要算进去。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路北北,对吗?” 北北一时觉得自己该迅速改个名,路南南,路东西,路中发白也不错。“可、可我没在学校见过你。”她小声说,“你没教过我。” “今天晚上就见到了,我会去听你弹琴的。”舒老师答,“记住,这次你的分数就是我来打,所以你必须照我说的弹,不然就不及格。” “我还从来没不及格过!” 路北北慌了,抓着舒老师不放手,“你不能这样——让我多练习几天再弹给你听,行不行?” “不行。” 舒老师摇摇头,毫无回旋余地。 台上那个同学已经在鞠躬谢幕,万分懊恼的北北此刻正躲在舞台幕布后面,小心翼翼地从幕布后面往台下看。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家长都坐在下面,还有她的专业老师,还有爸爸mama。mama望着台上,神情有点紧张,爸爸低头看着手机,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 可今天她担心的不是他们了。北北又往后排座位看看,稀落的人影中,她终于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就是那位舒老师,他真的在,不及格不是开玩笑。 那位主持的同学大声报出路北北的名字,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北北抓着鬓角一握小短发,感觉汗水都顺着头发流到了手心。她慢慢走上台,在钢琴前坐下,写满新注释的谱子如此陌生。满眼的音符一时变成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北北仿佛已经看到上面一朵鲜艳的红色。 不,不要,此时此刻,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咬住嘴唇,手放上琴键,路北北盯着谱子,看乐曲一开头那几个浅浅的铅笔字。原本印着的注释vivo意思是有活力,那位老师下午给她多添的是“左手触键再深一点”。 所谓再深一点具体该做何解,不知道。她又想着他最后说到的那句话,整首曲子是大风大浪,不是小河小船。 那就一头扎进海里算了。不管不顾,北北左手直直地往下一敲,顺便一抬头显得自己无所畏惧,毕竟后面她得遇见暴风雨——遇不见也要自己找。谱子上的提示一个接一个,这个音触键再使点力气,下一个音要被弹起来。这里踏板踩到底然后赶紧松开。这个乐句接的是三小节之后那一句,提前想着点。这个重音要用四指——没错,最没力气的无名指,他标了个数字四还特地写了七个字:不许用别的手指! 惊心动魄,不止是曲子,路北北时刻担心自己的手指都应付不过来。小舟早就不知哪里去了,头顶是阴云密布,眼前是巨浪滔天。谱子一行一行弹过去,乐段高潮之处,海浪应是遮天蔽日,她看着谱子上那句“人有多高手就抬多高”,扬起右手腕奋力划了个弯,只可惜还是没高过呆毛。手指落下,路北北跟着瞟了一眼,余光扫到台下,她突然看到爸爸。 他没在看手机了,他看着的就是她。 肩膀一下僵硬起来,神经瞬间绷紧,连写满注释的谱子都无法拉回她的注意力,和弦跟着就是一个趔趄。幸而马上就是曲子结尾,路北北一瘸一拐拼命往前一冲,手指砸在最后一个音上。谱子上的注释痛痛快快:“停!” 路北北赶紧一挺胸,好像比声音慢了点,但总算是跟着琴声一起停住了。 风浪停歇,而全场寂静无声。路北北看着琴谱,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感觉心脏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撞在胸口。有掌声慢慢涌入耳朵,不是稀稀落落而是蔓延如潮水,北北转过头,看到台下她的老师站着为她鼓掌。 “太棒了北北。”她喊,“你今天弹得太好了!” 路北北站起身来,一时不知所措。她想着那些没有按注释做好的地方,还有最后那不堪入耳的糟糕结尾。会不及格吗?会不会? 她战战兢兢走下台,她的老师迎上来使劲抱抱她。“你今天太棒了。”她重复道,“比平时练习时都好。对了,我喜欢你一开始那个左手低音!开场开得好,后面全都不一样了!” “我会不会不及格?”路北北问。 这下换成了老师莫名其妙。“什么不及格?”她反问。 “舒老师说,如果我不照他说的弹好,就给我不及格。” 她说着看看最后一排角落,舒老师居然起身要撤。他一定是去打成绩。路北北想都没想,飞身冲到最后一排,一把拉住他。 “舒老师!”她叫了一声,“你能不能让我过几天重新给你——” 她没说完。被她拉得差点没站稳的舒老师扶着椅子站起身,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但不是向她而是向她身后。路北北回过头,突然发现台上台下所有目光都在他们两个身上。 又是一片寂静。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舒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