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先承其重
“为什么我没在场,为什么?” 孙伯君说,捶胸顿足。他把一盘子鱼丸倒进火锅,原本热气腾腾的锅顿时安静下来。对面的夏冬青正帮路北北把创可贴贴好,她指甲劈了。 “因为你有女朋友啊,怎么好意思打扰?”李凯答。 “那你们也该提前叫我一下啊!告诉我下火车直奔学校,那肯定能赶上——对了,厨房那盒猪rou谁扔的?怎么不放进冰箱?都浪费了!” 李大少爷想起自己出门时,好像是随手丢了件东西在桌子上。他赶紧舀起两个丸子放进婆婆的碗里。“来,婆婆,吃。”他说,“北北,那几个老外说你是专业的,你真的是吧?” “别转移话题,我就知道是你。” 孙伯君说,一边把还带着冰碴的丸子扔回锅。“北北,你真的是专业的?” “曾经是。” 路北北答。右手拇指上现在裹着创可贴,缝隙处仍有血渗出来。她想捏一下,夏冬青一下打上她手腕。“别碰。你是个弹琴的,还不知道保护好手?” “磕琴键上了。”北北答,“好久没弹。” 而且是一开始就伤到的,砸琴那头一下。后面她忍着疼刮键热手,忍着疼跳过引子弹了一小段,实在撑不下去,因此在华彩段之前戛然而止。白色琴键上已经沾了血,她稍微擦了擦,不想让人看见。 “可你大学不是读英语文学的嘛。”孙伯君又问,“那你中学是读专业的?音乐附中?” “是。” “原来你之前说你中学时年级第一,是真的。”沈畅突然说,“是真的吧?弹钢琴的第一名?” “文化课也是第一嘛。”路北北一摆手,“不过附中文化课不难,和你们没法比。而且音乐附中也没人在乎排名。” “那你们要怎么比较成绩呢?”沈畅问,“是去参加各种比赛吗?” “比?这还用比嘛。谁弹得好谁弹得不好,一听就知道了。” 但顿了顿,路北北还是点点头。“大家都很在意比赛。”她说,“但其实比一次就够了,多去也没什么意义。” “你刚刚说你去过全国决赛。”沈畅说,“那是个什么比赛?” 路北北又揉揉手指。她似乎不愿意提起过去的事情,即使那些事理应如此光彩照人。沈畅问了,而剩下几个人都望着她,她才小声说了个比赛名字。沈畅惊叹了一声。 “那是个很厉害的比赛。”她说,拿手机搜了那个名字出来,看上面的介绍。“都是专业的学生,而且你们要弹很多很多曲子,不止是刚才的协奏曲。” 她念了一长串比赛要求。练习曲,协奏曲,伴奏,什么都有。独奏项目还区分曲种,从最早的巴洛克时期曲子直到现代音乐。念完这一长串,火锅里的东西都被捞光了,孙伯君赶紧再放进去一些菜。 “北北,你要弹这么多。”沈畅说,“一定很辛苦。” 但路北北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她看着沈畅的手机,很自然地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 也就包括很多不想想起的事。 “你是第几名?”沈畅又问。 “一次三,一次四。”路北北答。 “啊?那还有两个人比你好。北北,你差在哪里呢?” “学神,吃。” 夏冬青从火锅里舀了一大堆东西放在沈畅碗里。“北北,一次四,一次三,越来越厉害。而且还是全国的,你真的太棒了。” 路北北突然笑了出来。“小学时是少年组,还是第三名。中学时是青年组,反而成了第四。我是越活越回去。” “——那又怎么样?而且你看,咱们现在在欧洲啊,古典音乐发源地。可连刚才那几个老外都使劲给你鼓掌呢。” “那几个算什么?” 路北北突然一扬鼻子,一副你们都闪开我要吹牛的表情,几个人放下筷子,自觉往前凑了凑,认真听着。 “那个乔治就是个半调子,剩下那几个也一样,就凭他们还想干掉我?绝对不吹牛,我可是给德国的老师弹过琴呢——是我老师的老师,一位真正的大师,而且连他都说我很不错,可造之材。昨天那几个能算什么?不稀罕给他们听。” “哇。” 齐刷刷的惊叹,配合完美,戏剧效果满分。路北北这牛吹得心满意足。“真的,这是真的。”她补充道。 “我们都信了。”夏冬青说,努力点头,李凯和孙伯君也赶紧跟上。餐桌前三只小鸡开始啄米,火锅热气腾腾,差点熏了他们的眼睛。 但沈畅无动于衷,三只小鸡齐刷刷一摆脑袋盯着她,沈畅还是一点都没有要加入他们的意思。“你刚才还说你师承德奥。”她说,“我还以为你的老师就是德国人,原来不是。” “我的老师当然都是中国人。”路北北说,“但我中学时一位老师是在德国学的琴,而后教的我。所以我说的也没错啊。” “真的是?” 一旁一直听着的李凯,终于又问了一遍。“我虽然不太懂,但是我知道学钢琴是该去德国,最正宗。你老师是在德国学过的?” “是。学校也很好,古典乐的黄埔军校。”路北北答,“他叫舒远明,是位真正的钢琴家。不过你们大概没——” 一片面面相觑,路北北便果断闭嘴。不该用大概,应该用肯定。 “我——从来不听古典音乐。”夏冬青说,“不过你的老师一定很棒。你都拿了全国第三呢。” “我也不听。”孙伯君嚼着羊rou片说,“但这位老师一定很有名,听古典乐的人肯定知道。” “其实我也不听,我朋友有人喜欢,我才了解一点点。”李凯说,“回去我问问,他们肯定知道你老师。” “我没听说过。”沈畅说,“他不是超一流的那种钢琴家吧?是二线,或者三线?” 夏冬青又给沈畅舀了一大勺菜。“学神,刚才的吃完了?来,继续。” 幸而路北北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术业有专攻。”她说,“而且他是没那么有名。” “他一定很棒,你也一样很棒。”夏冬青重复道,“可你为什么没再继续学呢?” “因为不喜欢。” 如此自然脱口而出,自然得让人纳闷。 “可你已经弹到了全国前几。”沈畅说,“为什么不继续下去?而且这是一件你能做得很好的事情,读书反而不是你擅长的。” 又是一大勺菜倒进沈畅碗里,夏工笑眯眯地看着学神叫她多吃点,学神连连摆手说自己一下吃不了这么多。 “慢慢吃嘛。”夏工说,“别停嘴,别说话。” “就是这个原因啊。”路北北答,把碗里的菜全都扒进嘴。“我既然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必要继续了嘛。玩剩下了,没追求啦。” “但前面还有两三个人比你更好。”学神说,碗里的菜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你有天赋,你就该继续努力,不然对不起这天赋——啊,我明白了。” 她突然恍然大悟。“是不是这样?小学的时候你还拿了全国前三名,但到了中学,跟了这位老师。因为他很好,所以自然要求很严格,所以搞得你没有兴趣了。于是你的成绩就退步了,反而只有第四名——”
“不是他的问题,是我自己!” 路北北一下抬起头,嘴里还塞得鼓鼓的,这话气势立时弱了很多。但她是较真了。 “那——” 夏冬青赶紧拍拍路北北后背。“是个意外对吧。”她说,“当时发挥得不好吗?” “和他没关系,他没有管我这次参赛。”路北北使劲咽下嘴里的菜。“我就是弹得不好,尤其浪漫主义的曲子很差,最后就分数没多高。那就是我当时的水平,第四名一点都不亏,而且还是运气好才拿到的。” 她说着又低下头去,从火锅里舀了点菜出来吃。“而且我的老师之前就警告过我,如果我会出问题,一定是在浪漫主义这首曲子上,一首舒伯特。我是什么样子,能弹成什么样,他一直都很清楚。” “舒伯特很难吗?”孙伯君问。 “是。”路北北答,“其他分项如果我弹得够好,也许分数还能再高点,可是我——我根本没拜托他指导,一意孤行。这一首也是我自己挑的,我自找。” “可我听说舒伯特的曲子不算难弹。”沈畅突然说。 “技术不难。”路北北答,“谁都有心高气傲的时候,自以为天下无敌——不,学神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 如此据理力争,夏冬青不由看看路北北,而路北北真的很认真。 “我的老师说得很清楚,我那个年纪不该弹那种曲子,因为不懂。最苦是人间,为首这一件事我那时就不明白,更别提其他的。” 一时间几人都抬头看看她。这话太过哀伤,莫说她当时那个年纪,哪怕是现在她也不该懂。 而夏冬青也一时沉默。 “对了,还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李凯问,“给我们说说吧。你说你以前给德国的钢琴家也弹过琴?” “对啊。”孙伯君也说,“来聊聊。” “啊,那次。” 路北北咬着筷子想了想,“就是个音乐会,我老师的老师,一个德国的老先生来国内演出,老师就领我去看。” 她突然来了精神。“散场的时候我的老师领我上台见这个老先生,跟他说我在学琴。很多家长也领着自己孩子上去看。但有那么几个人很讨厌,在旁边念叨这是外国人的玩意,中国人终归不行。” “这种人最烦。”孙伯君说,“还到处都是。” “中国人不行,所以他们的无能就顺理成章。”夏冬青答,“多好的借口。” “那位老先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路北北又说,“但我的老师听得懂啊。他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当时坐下来弹了一小段。弹完了,那个德国的老先生说我弹得挺不错,一下就把所有人都搞定了。他们不是觉得外国人更好嘛?我就是能让外国人也夸我,哼。” “原来你是从小身经百战。”夏冬青笑道,“冯瑞琪今天真是找错人了。” “但如果这样,你没继续弹下去真是太可惜了。” 夏冬青习惯性地看沈畅,但学神这次真的在吃菜。 是孙伯君说的,他有点惋惜地看着路北北。“真的。”他说,“艺术这种东西很看天赋,而且你还有这么棒一位老师,一位真正的钢琴家,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学神说得对,你的努力该对得起你的天赋才行。” “我不喜欢啊。过日子本来就很辛苦了,还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不是很折磨吗?” 路北北说,又摇摇头笑了一下。“就是这样。” 她重复道,仿佛是为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