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何处相思明月楼 中
那一晚贺兰凝飞回到双阳郡府已经是掌灯时分,莫言瞧着他的装扮大惊失色,刚要叫嚷,贺兰凝飞已经瞪了他一眼,训斥道:“别声张,赶快去请李太医,本君先要沐浴更衣,昭弘殿除了你和莫语,其余侍从一概不许出入。” “是。”莫言听贺兰凝飞口气不善,便猜测出了大事。他伺候贺兰凝飞进了寝殿后便一溜小跑去办差。莫语备好香汤,给贺兰凝飞擦身,瞧着自家主子满身的伤痕眼泪直往下掉。 贺兰凝飞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又累又乏,等太医来给检查伤势上了药,再三叮嘱不得泄露半句,便昏昏沉沉倒在床上睡熟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贺兰凝飞打着哈欠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莫言莫语急忙招呼小侍进来伺候他梳洗。贺兰凝飞朝众人瞥了一眼,迷糊着问:“柳奴呢?平常不是他伺候净面的吗?今儿怎么没人影儿了。” “殿下,您忘了吧,那贱奴昨天偷懒正被您瞧见,是您吩咐的,把他吊在柴房里不许吃喝,没有您的命令也不准放下来,如今应该还吊着呢。” 莫言拧了手巾去给贺兰凝飞擦脸,贺兰凝飞听到这话却猛一激灵,用力推开他。“是了,糟了!糟了!”他连喊了几声,鞋也没穿,脚就踩在地上,触碰了伤口疼得直咧嘴。 莫言心疼得扶住他,“殿下,您别急,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呀!” “快!快去!把他放下来,快去,放下来带过来!”贺兰凝飞口口声声在水月彤萱面前发誓不会再虐待柳思宜,结果昨晚回来又累又困,早把这茬儿抛诸脑后。 莫言瞧二皇子这么急切,赶紧给莫语丢个眼色。莫语会意直奔柴房。 贺兰凝飞任侍从们服侍着梳洗穿戴,等收拾停当,仍不见莫语回来复命。小侍奉了早膳来,贺兰凝飞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啪得撩了筷子。他心中焦急,也顾不得脚底阵阵疼痛,在寝殿内来回踱步。 莫言打小跟着这位主子,也有将近十年了,却从未见过贺兰凝飞这般心神不定。他凑上去试探的问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以前那个柳奴挨打的时候多了,别说一夜,上次您命人把他吊在马棚里整整两天,也没见您当回事儿呀?更别说七月里那次,皇太女不在云京,您叫柳奴给您拉车当牲口……” “你闭嘴!以后这些事再也不许提,否则本君撕烂你的嘴!”贺兰凝飞作了那些荒唐事,现在心中暗暗后悔。该怎么办?如不出所料,过不了几天,宁婉就会来找他要人。如果柳思宜在水月彤萱的面前说自己的坏话,那样,水月彤萱还能对自己和声细语吗?还能指望水月彤萱多看自己一眼吗?如果柳思宜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贺兰凝飞脸色越发苍白,内心正纠结着,莫语急匆匆跑了进来,“殿下,那个柳奴熬不住已经昏死过去了。奴才泼了他两桶冷水他也没醒。” “混账!谁叫你用冷水泼他的!”贺兰凝飞一个箭步上去,狠狠甩了莫语一记响亮的耳光。莫语疼的大叫了一声,扑通就跪倒在地。 莫言和满殿的小侍们都愣了。这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从来都不拿正眼瞅柳思宜的二皇子殿下竟然会因为这个奴才迁怒于跟了自己多年的贴身小侍,还是那么重重的一巴掌。 贺兰凝飞脸绷着,声音吼着,“人现在在哪里?” 莫语捂住红肿的脸,“在、在下房里。” “马上收拾一间上等的厢房,不,收拾出一个上风上水的跨院来,给柳公子,不,给水月官人居住。记住,从此刻起,水月官人不再是双阳郡府的下奴,而是咱们的座上宾。要按照伺候本君那样伺候他,照顾他。要是敢怠慢一点,本君就扒了你们的皮!还不快去,请大夫去!” “是是是!”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贺兰凝飞说的话就好比圣旨。 莫言拉起莫语往外跑,贺兰凝飞在寝殿内又来回兜了两圈,心里实在放不下,“来人,摆驾,本君要去水月官人床前守着,直到他醒过来为止!”…… 手腕处一阵刺痛,柳思宜啊的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屋子里有一股草药的清香,大夫的声音隐约传来,“殿下,这位相公经过施针已经苏醒,小人再开几副药给他调理调理,想必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辛苦了。莫言,送孙大夫去开方子领取诊金。莫语,你去厨房把炖的补品取来。参汤呢?水月官人醒了正口渴,还不快服侍他喝。” 二皇子一声令下,有小侍端了参汤递到柳思宜嘴边。柳思宜喉咙里干涩难耐,又以为自己在做梦,便晕晕乎乎的张开嘴。 印象中这的确是参汤的味道,自从离开柳府之后他有多久没喝过了? “你们都下去吧,本君陪水月官人叙叙话。” “是。”一干人等都退出去,贺兰凝飞坐在床榻边,心里盘算该怎么开口。正巧柳思宜茫然的望向他,他抿嘴一笑,做出很关切的样子,“柳哥哥,你终于醒了,本君可担心死了。你要是再不醒,本君正打算把医馆的招牌拆了呢!” “殿下!”一睁眼便置身在这陌生却豪华的房间里,身上的粗布衣变成了绸缎衫,身下的木板床换作了楠木榻,全身盖着丝绒锦被,成天对自己拉长着脸非打即骂的二皇子竟然这般温柔和善。柳思宜惊愕,惶恐的挣扎起身,却被贺兰凝飞轻柔的按住了。 “柳哥哥,你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吃的穿的玩得用的,本君有的就不会短了你的。你身子弱,需要慢慢调养,本君为此安排了许多侍从伺候你。四名房侍四名外侍,加上一位公公,还有三个专门打扫院子的粗使杂侍,一个都不少。你且安心住下吧,这些奴才中若有怠慢的,你只管告诉本君,本君替你教训他们就是。” 贺兰凝飞陪笑着,拉过柳思宜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那亲热劲儿让不知道的人瞧见,还以为他们是多么和睦的兄弟。 柳思宜畏惧的将手缩了回来,呆呆的看着贺兰凝飞,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殿下,奴才不是在做梦吧?你刚才说的话奴才怎么听不懂?” “呵呵,有什么不懂的,难道容不得本君对你好不成?再说,刚才大夫给你针灸的时候,你连疼都喊了。既知道疼,又怎么会是做梦呢?”贺兰凝飞抿嘴一笑。 柳思宜这厢双眸依旧透着惧色,他想下床贺兰凝飞拦着,他便在床榻上伏跪,做出内侍该有的谦卑的姿态,“求殿下高抬贵手别这样耍弄奴才了。奴才知道奴才做事笨手笨脚的,不合殿下的心意。殿下教训奴才,奴才不敢有半句怨言。奴才不求别的,一日三餐温饱而以。殿下不责罚奴才,奴才已经十分知足,又怎么敢贪图殿下的恩泽赏赐呢?” 他说着给贺兰凝飞连连磕头,又哀求道:“殿下行行好,奴才就是贱命一条,奴才有奴才的本分,万不敢不守规矩的,更不敢和殿下相提并论。” “你这说的什么话?本君先前是对不住你,本君给你赔不是。从今往后,本君改还不成吗?” “殿下真折杀奴才了。奴才的娘子和奴才都是戴罪之身,本是该斩首弃市的人,殿下给了奴才的娘子一条生路,奴才就是给殿下做牛做马,这辈子也是还不完的。奴才从没有痴心妄想,殿下吩咐的话奴才也不敢违抗。奴才不知昏睡了多久,奴才谢殿下赐参汤给奴才喝。奴才这就去干活儿,耽误了这么久,一定有很多活儿都等着奴才干。” 柳思宜说着咬紧牙要下床。自从进了双阳郡府,成天挨打受骂,过日子如履薄冰,弄得他也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的。先前还被吊在柴房里一天一夜受尽了折磨,如今贺兰凝飞竟然笑脸迎人的给自己道歉。如果不是在做梦,那一定是这位二皇子又想出了什么古怪刁钻的手段,说不定自己刚刚卸下防备,新一轮的噩梦又会开始。 柳思宜想到此处,眼角忍不住蕴出泪来。贺兰凝飞一把扯住他,有些焦躁,声音也抬高了,“本君在你眼里就那般十恶不赦吗?是,本君以前虐待你欺负你,但本君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你了。柳哥哥,本君是谁?当今堂堂二皇子,言出必行,会拿这么严肃的事情来哄骗你,犯得上吗?” “殿下,求求您,轻点儿……”许是贺兰凝飞用力过猛,弄疼了柳思宜手臂上的伤口,柳思宜的眉头拧在一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 贺兰凝飞松开他向后退了一步,做出十分懊悔的样子,“本君知道你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以为本君是在扯谎。也罢,本君就把实情告诉你吧。就在昨天,有人在陛下和君后面前告了本君一状,说本君凌**仆心肠很毒。陛下和君后查问此事,教训了本君,也给本君讲了做人的道理,叫本君宽以待人。所以本君当着陛下和君后的面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做欺凌弱小之事。柳哥哥,论起凌**仆这一罪,本君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本君承认先前心胸狭窄,为了当年的事和坠马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对你报复。这些日子以来,你委屈求全忍辱负重,本君其实都看在眼里,心中早就后悔,只不过抹不开面子跟你道歉罢了。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咱们和解吧,你就当是本君对不起你,你想怎样本君都答应,就算要本君跪下给你赔不是本君也……”
贺兰凝飞膝盖一弯就要下跪,柳思宜哪里敢当,急忙喊道:“别别!奴才可受不起的。殿下既这么说,咱们原先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况且,害得殿下坠马受伤,始终是奴才有罪,殿下不杀之恩,奴才已经铭感五内了。” “行,那当初的事就叫它随风而去吧。给你,这是你的卖身契,当初你亲自签下的。今儿本君还给你,以前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贺兰凝飞从怀里取出卖身契递给柳思宜,柳思宜接过摊开,果然是当初那份叫他肝肠寸断的白纸黑字。 他愣愣的望着贺兰凝飞,“殿下肯放还奴才自由,也肯不再追究奴才的娘子吗?” “那是自然。”贺兰凝飞面上诚恳,心中却寻思,你娘子眼下是皇太女倚重的大红人,本君就算想追究也不敢从皇太女手上抢人,更何况你娘子还…… 他自然不会把昨天被水月彤萱搭救之事说出来,况且那套拿唐王与君后做挡箭牌的说辞看起来也没什么破绽。 见柳思宜捧着卖身契手有些哆嗦,贺兰凝飞一把夺过来,刺啦几声就将卖身契撕为碎片。他看着柳思宜一笑,“柳哥哥,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柳思宜心中一阵激动,忙翻身下地,给贺兰凝飞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奴才叩谢殿下大恩大德!” 贺兰凝飞忙搀起他,“柳哥哥,从现在开始你是自由身了。在本君的双阳郡府你不再是下人,而是本君的贵客。不过本君也要实话实说,你和郡府虽已无主奴关系,但当初你娘子的罪还没有定论,所以本君还要委屈你在府上住一段时间。听说你娘子得到皇太女的赏识,在庆丰平寇立了战功,皇太女愿意替她说情,相信很快陛下就会加恩于她,册封她官职。到时候等她安顿好了,本君再把你送出去和她团聚。你的身子这般柔弱,本君也是难辞其咎的,你就放心在郡府调养,本君日日来看你,咱们做好兄弟行不行?” “蒙殿下厚待,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奴才若说不行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番美意。”柳思宜垂着头,含着几分羞涩,“奴才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哎,你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柳哥哥,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吧,本来咱们也是旧相识嘛!本君叫你声哥哥也应该。” “那,民夫托大,问殿下一句,民夫什么时候能见到民夫的娘子?” “这个……” 见贺兰凝飞犹豫,柳思宜生怕他有顾虑,忙解释道:“民夫没有别的意思,民夫只是想念娘子。殿下放心,殿下对民夫推心置腹,民夫自然也不会说殿下半句坏话的。” “你多虑了,本君自然是信你的。”贺兰凝飞口中满不在乎,心里则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也不怕告诉你,你娘子很快就进云京了。只要机会合适,本君就安排你们见面。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你的身子调养好,你也不想你家娘子看到你的模样伤心难过对吧?” “嗯,那就请殿下多费心,民夫一切都仰仗殿下。” 正说着,莫语端了补品进来。贺兰凝飞亲自接过,舀了一勺吹了又吹,才送到柳思宜嘴边,笑道:“好说。来,尝尝看,本君命人弄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谢殿下……”幸运来得如此突然,柳思宜一时还不能完全适应。只不过他本就是个心地善良单纯的人。冤仇宜解不宜结。他看着贺兰凝飞一笑,将补品咽下,苦尽甘来的味道似乎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