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舍却残生犹不悔 中
抄近路刚跑回庆瑞斋不久,茹筝就进了门。李允昭不敢顶撞他,平日肯关照他的人只有流鸢一个,可流鸢如今正陪着宁婉出巡。其余小侍都和茹筝交好,茹筝厌恶他,又成天骂他丑八怪,其余小侍也都不理他,即便说几句话多半就是支使或者呵斥。李允昭等呀等,终于到了掌灯的时刻。他去厨房取了一份下人的饭食,端回屋将白面馒头掰开,将菜中的rou都挑出来夹在馒头里,自己只把余下的剩菜吃了。 东宫并不缺少米粮,尤其是庆瑞斋的侍从更可以从宁婉专用的御膳房取饭菜吃。定例都是一荤一素一碗白饭一个馒头外加一碗汤。这伙食比起其它院子的奴才都强。不过茹筝看不惯李允昭,流鸢在时就常常挤兑他不许他到御膳房取吃食,宁婉出巡之后,茹筝更打发他到大厨房去拿普通侍从的饭菜,只有一盘菜一个馒头或者一盘菜一碗饭。 李允昭想起白天见到卢氏,卢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定时平日连顿饱饭也吃不上。如今他受了罚行动不便,又有谁会好心给他取饭菜吃?李允昭宁可自己挨饿,也不忍叫父亲填不饱肚子。更何况他原不知道卢氏被内府派来当差,今早乍一见面,尽管他伪装了容貌和口音,卢氏却依然凭着父子的直觉从他的眼神中认出了他。卢氏当时就愣了,一不留神,油桶掉在地上溅了茹筝。李允昭心中懊恼,若不是因为自己,父亲怎么会无端挨打受骂? 午夜之后,东宫上下一片寂静。李允昭包好了rou馒头,又带了点金疮药,悄悄一个人出了庆瑞斋。凭着白天的记忆,他很快找到了卢氏住的院落。那是东宫最西侧的一个杂院。李允昭蹑手蹑脚的摸进了卢氏的房间。耳房极狭小,除了炕便是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把小屋子塞得满满的。 屋子里黑漆漆的,还发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李允昭借着月光看到卢氏趴在炕上,他掩好门走过去轻轻推了推,“爹爹……,爹爹……” 卢氏昏昏沉沉,听到儿子的呼唤还以为是在做梦。李允昭见卢氏有了反应,用火折点了蜡烛。卢氏揉揉眼,看到李允昭先是一愣,随即喊了一声“昭儿”便泪如雨下,两人抱在一处。 夜深人静,即便哭也不敢高声。父子二人抽泣了一阵,李允昭从怀中掏出已经凉了的rou馒头递到卢氏嘴边,“爹爹一定还没有吃东西吧,这是儿子从厨房拿的,您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儿子一会儿给您上药。” “这个…不会是你偷的吧?”卢氏拿过了馒头,闻到rou的香味儿却不敢吃。李允昭摇头,“怎么会?是厨房的大婶儿见我帮她干活辛苦,额外给我的。”他不能说是自己挨饿省下来的,只好编了谎话哄卢氏。 卢氏这才放心,腹中也实在饥饿,拿着馒头三口两口就咽下去。李允昭瞧着一阵心酸,举着灯烛查看卢氏的刑伤。好在筋骨没伤着。李允昭给卢氏小心翼翼的上了药,跪在炕前自责道:“都是儿子不好,儿子今天就不该出庆瑞斋的门。儿子若不去廖红轩,爹爹也不会失手翻了油桶,更不会被人虐打……” “傻孩子,爹爹没事,这点苦又算什么呢?爹爹只是担心你,你是怎么从教坊里跑出来的?又怎么会在东宫当差?听说你到了皇太女殿下的身边伺候,可是真的?” “嗯,是真的,儿子本来被送去当小倌儿,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可没想到,儿子被好心人救了。儿子怕人认出来,就画成一个丑样子又学着笨嘴拙舌的,没想到爹爹还是一眼就识破了。”李允昭紧紧握着卢氏的手,“爹爹受苦了,儿子现在名叫宝珠,不方便在人前和您相认,等到了适当的时机,儿子一定想办法把您从内府救出来,咱们父子团聚。” “好……,好……”瞧李允昭这样的装扮,卢氏猜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能伺候皇太女殿下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昭儿,你如今也是贵人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去吧,免得被人瞧见。” “爹爹……”李允昭万般不舍,看看月色,却只得忍痛离开。一口气跑回了庆瑞斋,刚走到自己的房门外,忽然院子里一片灯油火把晃得人眼睛生疼。 茹筝叉着腰底气十足,“刘二姐,就是他!他就是偷我玉坠子的那个贼!” 李允昭一愣,随即作出无辜的神色,抢白道:“我、我、我不是贼!我、我没偷东西!”侍卫刘二姐晃了晃手里的玉坠子,“这话你不必和我说,茹筝来报说殿下赏的玉坠子不见了,方才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搜,只在你枕头下面找到这个,在场的都能作证。你说不是你偷的,那你方才跑哪里去了?深更半夜不在房里睡觉到处乱窜,可见你不是个好东西!”说完了吩咐左右,“姐儿几个,把这个丑奴才拿下,明儿回禀了太女君和南公公再发落。” 说话间不等李允昭辩白,已经有人过来将他用绳子绑了。李允昭死死盯着茹筝,“你、你为何要、要害我!我、我又没、没得罪你,我、我是冤枉的!” 他连喊了几句,声音越来越悲愤。茹筝过去如白天那样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下贱的东西,我犯得着冤枉你吗?你手脚不干净,既做了贼就不怕认。要不,你大半夜跑外头去干吗了?你不妨说来给我们听听!” “我、我……”李允昭一时语塞,总不能说他是去看望卢氏,这样只会把卢氏也带累了。 刘二姐见李允昭憋红了脸不言语,贼赃又是在他房里搜出来的,便认定了他就是贼。不容分说和其他侍卫一起将他推搡出去。东宫设有地牢,为的就是临时关押作jian犯科的侍从。李允昭被推进牢房关了起来,那刘二姐心里对茹筝本有意思,更恼恨为捉贼害得她们折腾了大半宿,虽不便擅自对李允昭用刑,也不想他好过。于是几个人一合计,将李允昭从新捆了吊在粱上,又唯恐他叫喊,用破布塞住他的嘴。李允昭的手臂被勒的生疼,偏偏一声发不出只能强忍。受了这般虐待,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终于受不住晕了过去。 白玉彦得到这个禀报时正合上经书,“已经确定是那个宝珠了?” “是,赃物从他房里起获的,他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溜出去定没干好事。虽然他喊冤,茹筝却一口咬定他是贼,又问他半夜去做什么他不肯说。依奴才看,想必是他无疑的。少爷您想想,天底下有哪个做贼的会承认自己是贼了?”李允昭凭着养花的本事就进了庆瑞斋伺候,这在很多人看来都分外眼红,容嫣也不例外。 白玉彦慢慢喝了口茶,“既如此,你去跟南公公说,按规矩处置也就是了。” 东宫侍从犯偷窃的,一律发送官府徒刑三年,窃取御用之物的罪加一等,充军边外为奴。 白玉彦揉揉太阳xue,气色疲倦,“唉!最近是非实在多,殿下偏不在宫里,我又要诵经礼佛,无暇管理俗事。你请关公子多照应着点儿吧。” 正说着,忽听外头小侍禀报,“君上,关公子来了。” “哦,快请!”白玉彦没想到刚一提关冷烟,关冷烟竟然就上门来了。自关冷烟在偏殿养伤,白玉彦感激他替自己承担了罪责,对关冷烟十分礼遇,又知宁婉早将关冷烟收作了枕边人,便越发拿他当东宫的君侍一般看重。 关冷烟躬身行礼,白玉彦亲手过去拉了他坐,笑道:“都说了你也是殿下的人,咱们以后全当自家兄弟不分彼此,你也就不用这么规矩。对了,有何事要你亲自跑一趟的?”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昨晚庆瑞斋出了一桩官司,属下过来问问。”关冷烟时常出入庆瑞斋,宁婉临走时也交待他事事照应,这一点白玉彦心中有数。 于是白玉彦解释道:“不过是一桩小案子,奴才中出了贼,丢的也是奴才的东西,依常例办也就是了。” “那个贼可拿到了?” “拿到了,是那个叫宝珠的。”容嫣抢着回答,白玉彦抬眼微微一瞪,容嫣吐吐舌头忙退下去了。关冷烟沉吟片刻,“不知贼人喊冤了没有?” 白玉彦不解的看着他,“就算他喊冤,听说也是人赃并获的,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关冷烟淡淡一笑,“不,属下只是随便说说。殿下临出门时特意叮嘱过,叫属下留意庆瑞斋的动向。如今既是庆瑞斋出了贼,又有人喊冤,属下想审一审,问一问,也好查清是非对错,莫冤屈了好人。” “嗯,你这话也对。既然殿下交待过,你只管放手去办,一干人等随你查问便是。”白玉彦虽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宝珠怎么会惊动关冷烟这样的人物,却也不便深究。 关冷烟谢过白玉彦便从鸾喜殿出来直奔地牢。李允昭此刻还在梁上吊着,关冷烟一进去忙吩咐,“还不把人放下来,谁叫你们滥用私刑的?” 侍卫们知道关冷烟是宁婉身边的红人,谁也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把李允昭放下来解开了他的绳子,又朝他脸上喷了几口水,李允昭啊的一声悠悠醒转。 关冷烟命所有的人都出去,见李允昭醒了,沉着脸盯着他道:“我知道你是谁,如今这案子归我来审,你若说实话,我总能查清楚案子的始末,你若不说实话,我只能把你送到官府去叫你生不如死。想死还是想活,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也就在那日晚间,茹筝和庆瑞斋的小侍雨翘一同被关冷烟叫到了地牢的刑房内。李允昭跪在刑房一侧,茹筝和雨翘站在另一侧。刑房内摆着众多令人胆寒的刑具,老虎凳、拶子、夹棍样样俱全,盐水桶里皮鞭又黑又粗,炭火盆里烙铁guntang通红。 茹筝和雨翘都有点紧张,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李允昭头发披散,眼角泪痕未干,很是落魄的样子。关冷烟端坐着,将三人神态尽收眼底,手里还不停把玩着茹筝遗失的玉坠子。 只因这东西是赃证,当日从李允昭的枕头下面搜出来后便一直妥善保管不曾发还。关冷烟先看着茹筝微微一笑,“你说这玉坠子是宝珠偷的,可他却喊冤。偷盗御赐之物罪名非轻。未免冤屈好人,现把你们叫来当堂对证。你们要实话实说,若有半句虚言,这摆着的刑具可都不是闹着玩儿的。” “是,奴才们不敢浑说,关公子只管问。”茹筝理直气壮,而雨翘在用眼角的余光环视四周后,藏在袖口里的手暗中攥紧了。 关冷烟先问茹筝,“先前你可见过宝珠出入你的房间?又或者有什么鬼祟的举动吗?” “哼,他一向鬼祟,做事的时候也没个正经样子,上不得台面儿。”李允昭在庆瑞斋一向是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茹筝对他十分瞧不上眼。“虽说奴才并没亲眼看到他进奴才的房,但他是个贼,偷的时候又怎么会叫奴才瞧?奴才们各人有各人的房间,平日伺候殿下时只是把门带上,房门都是不锁的,这也是规矩。” “那,宝珠,你可有进过茹筝的房间?” “没、没有……,奴、奴才不、不敢……”李允昭抬起脸,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他这说的是实话,庆瑞斋的小侍们都不待见他,他平日躲还躲不及,哪里敢跑去别人的房里挨骂。 茹筝朝他啐了一口,“呸,丑八怪,你没进去过,玉坠子怎么会在你枕头底下?难不成它长翅膀自个儿飞去的?” “我、我真没偷……”李允昭向前跪爬了两步,可怜兮兮的望着关冷烟,“求、求关公子为、为奴才洗、洗刷冤、冤屈,奴才是、是被人栽、栽赃的!” 此言一出,雨翘肩膀耸动了一下,茹筝已顿时火了起来。他几步上前揪起李允昭便要打,关冷烟猛然断喝,“住手!这案子是我来审,我还没说什么,何时由得你来胡闹!你再不规矩,虽然你是苦主,我却也不会给你留情面。等殿下回来,我如实禀报,你且还想不想在庆瑞斋伺候?”
这话正戳中了茹筝的软肋,他一直巴望能凭借几分姿色得到宁婉的垂怜,如今在关冷烟面前失礼,又知道关冷烟是在宁婉跟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心中暗自后悔太冲动。忙不迭松开李允昭,一转身双膝跪地,端端正正的给关冷烟磕了个头,委屈道:“关公子息怒,奴才方才一时忍不住,是恼恨这丑八怪满嘴胡吣反诬奴才。那玉坠子是殿下赏给奴才的宝贝,奴才一向好生收着,不敢有半点怠慢的。奴才是嫌弃这丑八怪手脚不稳重,平日教训他多些,可他犯错自有宫里的规矩收拾他,奴才再不懂事,也不敢拿殿下赏赐的物件去陷害他,还请关公子明察。” “嗯,这事我自然会查清问明,你稍安勿躁。况且他虽然说被人栽赃,却没说是你栽赃。”关冷烟取了玉坠子在眼前细看,“这的确是件好东西,保养得也很好,可见你是素日精心的。那我问你,你何时发现东西不见的?” “就是昨儿夜里。奴才本睡得迷糊,雨翘来砸门,说看见宝珠偷偷摸摸溜出去了。奴才当时疑心他是个贼,便翻检要紧的东西,才发现玉坠子已经不见了。” “哦?你是怎么发现宝珠鬼鬼祟祟溜出门的?”关冷烟看向雨翘。 雨翘定了定神,“奴才昨儿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如厕,不想碰巧见到宝珠偷偷摸摸出了庆瑞斋。奴才怕有事,便去找茹筝。如筝疑他是贼,一翻腾东西,便发现殿下赏的玉坠子丢了,于是大伙儿都起来了,又把侍卫刘二姐叫来一间房一间房的搜查。” “每个人的房间都搜了?” “不,茹筝说宝珠嫌疑最大,先搜他的,若搜不出再搜别处,不过很快就在他枕头底下搜到了。”雨翘比李允昭早来了庆瑞斋半年多,岁数和茹筝相仿,模样也清秀,斯斯文文的一张脸,说话细声细气的。 关冷烟瞧他始终不敢抬头和自己对视,心中渐渐有了计较。又转来问茹筝,“这么说,要不是雨翘去提醒你,你还不知道玉坠子已经没了?” “是呀,所以说奴才根本就没冤枉他!”茹筝瞪着李允昭,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他原是苦主,说话的底气十足,加之他嫌李允昭貌丑,又妒他无端得到宁婉的眷顾,心中对他成见日深,便一口咬定李允昭是偷窃的贼。 关冷烟沉吟,“那除了玉坠子,其他人可丢了东西?” 茹筝和雨翘均道:“各人都查了,没有。” “好。”关冷烟起身走到李允昭面前,“我问你,殿下可有赏过你东西吗?” 李允昭茫然的摇了摇头,茹筝在一旁轻笑,“他什么身份?殿下可怜他才叫他养花儿,他也配得殿下的赏吗?” 李允昭听了这话,黯然的缩了缩身子。关冷烟好笑的说道:“既如此,殿下几个月前赏了些胭脂红的豆蔻膏子,不知给了谁?” 茹筝没想到关冷烟连这等事也知道,有些发愣,“那是过年的彩头,奴才们猜迷谁赢了谁得。后来是雨翘比奴才们答得都好,豆蔻膏子也尽数都赏给了他……” “是吗,雨翘?” 雨翘不敢扯谎,点头应着,“是。”此时,他既诧异又有几分怯意,猜不透关冷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关冷烟回转书案后端坐,猛地一怕桌子,“雨翘,到了此时你还不从实招来,难道是想逼我用刑吗!” 雨翘激灵打了一个冷颤,扑通跪倒,“奴、奴才冤枉呀!”不知是不是紧张,他竟然也有些结结巴巴的,“奴、奴才是去给茹筝报、报信的,奴才真的、真的不是贼!” “是呀,关公子您弄错了吧?那玉坠子明明是在宝珠的房里搜到的,大家伙儿都看见了。侍卫jiejie们也能作证。”茹筝有些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 关冷烟晃了晃手里的玉坠子,“雨翘,我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这玉坠子从宝珠房里搜出不假,但宝珠既没得过殿下的赏赐,你们其余人也没丢东西,你房里的豆蔻膏子怎么会粘在这玉坠子的穗子上,你想好了再说!” “奴、奴才……”穗子是蓝色的,被染了豆蔻的颜色在夜里并不明显,不注意谁也不会瞧见。雨翘本以为天衣无缝,如今东窗事发,一时找不到开脱的借口。 关冷烟冷笑,“我劝你还是早承认早了,你临来之前,已有侍卫取了你房里的豆蔻膏子前来比对过,你若再不承认,我可要大刑伺候了。你是怎么偷盗玉坠子,又如何陷害宝珠的,一一从实招来!” “奴、奴才……”见雨翘仍在犹豫,关冷烟对门外吩咐一声,“来人!” 两个侍卫闻声进来。关冷烟指着雨翘,“给他上拶子,他不说实话,你们不许停。” “是!”侍卫们拿了刑具套在雨翘手上,雨翘大惊失色,拶子收紧,他疼的啊啊大叫,连声喊道:“别!别用刑了!奴才招了,奴才什么都招!什么都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