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 下
晚膳时分,雪竹端着冰糖银耳燕窝粥并几盘小菜进了内室,凤雏依旧体虚无力,半倚半靠着绣枕,脸色透着那令人心疼的苍白。雪竹心里默默替凤雏叹了口气,将粥喂他吃了小半碗,凤雏摆了摆手,“罢了,吃不下了。殿下呢?可是已经回东宫去了?” 雪竹摇头,“还没呢,奴才方问流鸢,流鸢说殿下压根儿没提过回东宫的事。碰巧那边儿邱大人又差人送了好几本紧急的奏折来,流鸢便伺候殿下在西边暖阁里批阅。” 说罢,雪竹叫外头等候的小侍们进来收拾碗筷,不久,屋子里又只剩这主仆二人。凤雏轻轻拉了雪竹的手摇晃,“你去找殿下,就说是我坚持的,请她今晚无论如何要回去。” “君上?”雪竹有些犹豫,亦万分不解,“您莫非病糊涂了?殿下留在咱们这儿是放不下您,说明殿下心里最疼的还是您呀!她刚刚大婚,连太女君也不顾,这份恩宠旁人求也求不得呢!” “饶是如此,她更加非走不行。”凤雏说着撑起身子想要下床,“你不去我亲自去,我这病已经拖累了她一整夜,她和太女君新婚燕尔,不能再因为我耽搁了。” “君上!”凤雏终究孱弱,刚坐起来已经头晕目眩。雪竹吓得不轻,赶忙扶住他劝道:“何苦呢?自己身子这样难受,刚能吃些东西哪会有什么力气?昨晚上吐了三四次不止,殿下和奴才们都吓得不轻。墨竹因为没伺候好您已经挨了杖责,倘若君上心疼奴才,可千万别再折腾,好好养病是正经事。” 说话间又怕凤雏再着凉,急忙取了白狐围敞给他披了。凤雏裹着狐裘,静静的坐了好一会儿,话语中溢满忧愁,“我也不是故作姿态给旁人看的,先前落水的时候君后便嘱咐过不可对太女君心存芥蒂。那日采华殿他虽弄巧令我难堪,我细想若我们调换身份,心里自然也不舒服的。况且我这一病,他并未不闻不问,寻医问药又送了不少补品,连同我册封淑君和县主的贺礼也十分贵重,我若和他真心计较反落得小气没趣儿。你想想殿下大婚才三日,却已经要害他独守空闺,若今晚再不回去,单论祖制已经说不过去,我生怕被人戳指说我骄纵狂妄目中无人,那以后我和他又当如何相见呢?” “那君上也不能就这样算了,您这病是拜谁所赐?讲起道理,分明是太女君自食恶果,您反倒替他打算?”墨竹挑了软帘一瘸一拐的进来,手里还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 雪竹见状忙三步并作两步把药接过来,口中责备道:“君上不是叫你歇着,你又来做什么?你这口不择言的毛病几时能改?君上病着,你偏说这样意气的话,不是叫君上心里添堵?” 墨竹仍有满肚子的不服气,“你是没瞧见那晚的情形,白贵君咄咄逼人,君上无辜落水反差点被他……” “墨竹!”凤雏出声制止,“别再说了,事情已经过去,况且你忘了殿下的吩咐?”宁婉查问此事后,告诫一干侍从谁也不得妄议,否则严惩不贷。雪竹瞧墨竹不再争辩,脸上还流露出了丝丝胆怯,不由抿嘴一笑,“原来你也有忌惮的!” 墨竹撇嘴,摸了摸红肿的屁股。凤雏笑着问他,“伤可好些了?你行动不便,只管回屋去躺着,这里有雪竹呢。” “可奴才还是不放心,是奴才没伺候好君上,奴才心里一直不安。况且奴才皮糙rou厚,上了药就好多了,也多亏了掌刑的jiejie们留了情面。”得知凤雏落水,宁婉震怒之下命人打墨竹二十板子,凤雏不忍,便求流鸢知会了行刑的侍卫,墨竹虽表面上疼得厉害,却总归未伤筋骨。 雪竹见药温凉,端来请凤雏喝。凤雏随即又打发墨竹去休息,再催雪竹去找宁婉。雪竹拗不过他,亦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叮嘱了看门的小侍几句便往宁婉所在的暖阁去。 凤雏独自躺着,看着锦帐那闪闪发亮的金线纹。因他得封县主,又加恩淑君,身份自然贵重,小侍们除了按规矩一律改口称之为君上,还将屋中的陈设布置焕然一新。 凤雏又细细回想昨日采华殿之事,白玉彦盯着他时双眸里似妒火中烧,却惟有嫉妒,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或者惶恐。凤雏淡淡一笑,越发肯定白贵君谋害自己与白玉彦无关。 少时,门外传来细密的脚步声。“雪竹,是你吗?” “君上……”门帘一挑,雪竹快步进来,口气夹杂着一丝迫切,“君上,太女君身边的孙乳公来了。” “哦?”凤雏微微诧异,即刻强撑着坐起,“快去请。” “哎。”雪竹应着,不多时迎了一位上年岁的男子进屋。这孙乳公是白玉彦贴身的乳公,自小看着白玉彦长大,白玉彦进东宫时他算作陪嫁男侍,虽同样是奴才,却因为与白玉彦亲近贴心,大家都敬着他几分,谁也不敢开罪。 孙乳公看面相算是一个温和稳重的人,依规矩给凤雏行了大礼,“奴才鸾喜殿孙氏叩见淑君殿下,淑君殿下长乐无极。” “快起来!雪竹,看座。”凤雏抬手示意,雪竹便上去搀扶,搬了个绣墩给孙乳公。 孙乳公谢座,并不抬眼直视凤雏,只略低着头笑盈盈的说:“得知淑君殿下身体违和,太女君殿下挂念不已,特命奴才代表其前来探望,不知淑君殿下可大安了?” “嗯,好多了,多谢太女君殿下垂询。” “淑君殿下客气,瞧您气色,已经不再高热了吧?能否吃些东西?” “的确不再发热,也能进少许食物。不过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恐怕还要将养几日。烦劳孙公公转告太女君殿下,臣侍痊愈之后定前往东宫亲自给太女君殿下问安道谢。” “是。”孙乳公起身答应,一板一眼都是按宫中规矩来,没有丝毫的马虎敷衍。雪竹从匣子里掏出一封二十两的银子递过去,陪笑道:“公公辛苦,外头风大,还要公公鞍马劳顿,君上心里不忍。这点心意请公公笑纳。” “岂敢?奴才不过听命办差,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怎么敢平白无故受淑君殿下的赏?”孙乳公推辞,雪竹已经利索的将银子塞进他手里,“公公不必客气,以后仰仗公公的地方多着呢。” “这……,好吧,奴才不收倒显得奴才不识抬举,奴才谢淑君殿下。”孙乳公将银子贴身收好,又给凤雏行礼拜谢,屋子里一时满是三人的笑声。 宁婉打外头匆匆进来,瞧着屋子里其乐融融的不免微微一愣,“呦,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奴才给皇太女殿下请安。”孙乳公和雪竹俯身叩拜,宁婉见凤雏也要起身连忙过去按住他,“你还病着,不拘那么多虚礼。” 凤雏会心一笑,指着孙乳公道:“孙公公是替太女君来探望臣侍的。” “哦?”宁婉打量孙乳公一阵,见他温恭守礼的模样,心中本来的顾虑也打消了几分,便笑着说:“太女君此刻不是该在相府省亲吗?怎么大老远的还会打发你来?” “是这样的。”孙乳公躬身回禀,“太女君殿下说,留宿相府固是皇太女殿下的恩典,可礼不可废,皇家规矩,太女君不得在外戚宿夜,所以,太女君殿下晚膳之前就已经回转东宫了。” “嗯,太女君知书识礼,这很好。”宁婉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那么一丝不快。自己叫白玉彦留宿相府,明摆着是为了方便再照顾凤雏一晚,而当下他这位太女君却大张旗鼓的派了贴身之人前来探病,一口一句礼不可废,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婉心中存了芥蒂,自然开口算不上客气,“你既然奉了太女君的谕旨前来探病,淑君的情形你也见到了,如今还不能下床走路,本宫放心不下,今晚还要留宿此处,你且回去如实禀明,好了,去吧。”说罢抬手一挥便有赶人之意。 凤雏心中着急,“不,孙公公先别走!殿下,臣侍已经好多了,殿下留在此处臣侍也不便伺候,万一将症候传染了殿下,臣侍更加担当不起。既然孙公公来了,殿下还是同他一同回东宫去,本来晚上走夜路臣侍不放心,现在有孙公公陪着,臣侍就没有顾虑了。”说着,怕宁婉不允,凤雏暗中攥紧宁婉的手,眼睛里布满恳求。 宁婉被他弄得进退不得,低声哄他,“凤儿……” “殿下……”凤雏很是固执的样子,声音放慢放轻,“大婚留宿中殿七日乃是祖制,怎能因臣侍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 “事有轻重缓急,昨夜本宫要是不在这里镇守,你还不知病成什么样子,幸亏传了太医……” “殿下,臣侍已经好多了,殿下眷顾,臣侍本该知恩,只是礼不可废呀,殿下不走,臣侍心中不安,觉得对不住太女君……”凤雏说着朝孙乳公看了一眼。 孙乳公则笑了,“淑君殿下过虑了,奴才此番前来除了奉太女君殿下之命探望您,还奉命将皇太女殿下随身衣物送来了一些。太女君殿下说,夜寒霜重,皇太女殿下不能伤了凤体,需添些衣物备不时之需。皇太女殿下留宿臻园,是因为淑君殿下重病,皇太女殿下眷顾乃人之常情,太女君殿下十分理解。太女君殿下请皇太女殿下放心,东宫繁琐诸事,太女君殿下皆会妥善打理,皇太女殿下只管安心住在臻园,奏折每日也会派人送来。至于淑君殿下,太女君殿下请您见谅,太女君殿下事务繁多,一时抽不开身,不便亲自前来,等再过几日得暇必亲自前来探望。” 孙乳公洋洋洒洒一番话讲完,命院中随行的小侍将宁婉的衣物奉上,便行礼告退。 宁婉和凤雏相视一眼,心中正揣磨,流鸢走了进来,“殿下,暖阁已经收拾好,殿下要不要先用膳,然后沐浴更衣?” 凤雏见宁婉沉吟着没说话,淡淡一笑,“臣侍早说了太女君不会是幕后黑手,殿下偏不信。如今看起来,倒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侍这厢真已无碍,殿下,好歹回去瞧瞧吧,太女君才过门三日,正是需要殿下关心的时候。” “那……”宁婉仍带着三分踌躇,凤雏朝流鸢颔首,“烦劳总管去给殿下准备车驾。” “哎,不急。”宁婉思忖片刻,回眸一笑,“本宫饿了,先用晚膳,然后,呵呵,本宫要看凤儿睡熟了才放心。”…… 鸾喜殿内灯火通明,白玉彦却人影不见。此时已尽初更,宁婉招了看守殿门的小侍询问,小侍回禀说白玉彦带着容嫣到后院去了。原来这鸾喜殿的院落共有内外三层,前院是两侧偏殿,中院是正殿,后院则有个花园别具一格,两处凉亭,一处池塘,供太女君日常消遣之用。
池塘边摆放着一张紫檀木的供桌,上有香炉贡品,香云袅袅,白玉彦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掌合十,“苍天在上,明月为鉴,今有善男白氏玉彦诚心祝祷,愿皇太女殿下福寿康宁,事事顺意,愿凤淑君早日康复,兄弟和睦,共同侍奉殿下。”说罢磕了三个头,这才由容嫣扶着起身。 容嫣看看月色,“少爷,咱回去吧,夜深了这里风大。” 白玉彦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弹,絮絮言道:“也不知道殿下何时用的晚膳,送去的衣裳穿了没有?臻园毕竟是别院,收拾得再好也不比东宫,凤淑君又病着,不知道侍从够不够用?这样吧,明日你叫孙公公去殿下寝宫那边,派几个素日伶俐的小侍去臻园服侍几日。还有,雍王府的请柬你替我回了,就说我身子不适要歇息,明天就不去听戏了。” “这怎么行?都答应了人家又说不去,岂不有损雍王府的脸面?万一被无事生非的人嚼舌头,说少爷您言而无信,您不是也被带累了?”容嫣拾起蒲团,有些撅嘴。 白玉彦淡淡一笑,“干吗要计较无谓人言?你想想,殿下现在哪有心思听戏?与其叫她干坐着难受,不如我找个借口推托了,也免了她许多麻烦。再说,雍王君并不是那种小气狭隘的人,我们素日就认识,如今做了连襟,以后我再想办法与他亲近就是。”白玉彦说着望向池塘上的小桥,一轮月色投映在寒气幽幽的池水上,愈发衬托出这园子安静空灵的韵味。 白玉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更淡定。 容嫣却并不认同自家少爷的说法,摇头像拨浪鼓,“少爷这么委屈自己可使不得!不怪奴才多嘴,皇太女为了凤淑君的事情正和您闹别扭,还给您脸色看,您反有心思替他们着想,奴才就是想不通!” “你呀!”容嫣声音不低,在这空旷之所实在刺耳。白玉彦脸色微沉,低声嗔责他,“太放肆了!殿下的是非岂容你一个内侍议论?自打进了东宫,我说了你好几次,这东宫总共只有一个殿下,别老皇太女皇太女的叫,让人听见显得你尊卑不分毫无礼数。凤淑君是陛下钦点的,名分既定,我身为太女君,总要和他和睦相处才是。采华殿内我一时沉不住气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扫了殿下和他的颜面,殿下怪罪我,我也只能认错。” “可是贵君干的事和您没有半分关系呀!”容嫣气苦,“奴才从小跟着您,最见不得您受委屈。是咱的错咱认,不是咱的错,这样一个诺大的罪名扣在您头上,少爷,奴才替您冤枉呢!”容嫣说着眼眶里竟含了泪,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白玉彦知道他是真替自己打抱不平,无奈叹了口气,好言宽慰他,“算了算了,别哭了,我不过数落你几句,你这样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瞧见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其实,受不受冤枉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既然嫁给殿下,就要尽到一个太女君的本分,爱屋及乌,殿下喜欢的,我就要喜欢,殿下的敌人,我就要疏远。” 他说着走上去替容嫣拭泪,不料擦了一半,忽然瞧见宁婉就站在离他不远的月光下,满身华彩,目光深邃,定定的凝望着他。 白玉彦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手足无措,半晌都呆呆的没吭声。 宁婉缓步走到他跟前,撩动着他耳边的发丝,声音温和,“本宫想听你说句实话,凤淑君落水的事你事先真的不知情?” “臣侍用性命发誓,真的不知。”白玉彦咬紧嘴唇,静静的稍站了一刻,抬起脸时已经含着笑,“殿下怎么回来了?也没叫人通传一声,臣侍素衣陋颜失礼的很。” “不,你这样很好,本宫很喜欢。”见白玉彦的披风扣松了,宁婉亲手替他系好,“走吧,容嫣说的对,夜深了这里风大,你可不能生病,本宫还要事事都指望你呢。” “殿下……”想着宁婉将容嫣的话尽数听了去,白玉彦心里不免忐忑。 被宁婉牵着走了几步,突然,斜刺里窜出一个黑影,白玉彦吓得啊了一声,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紧紧趴在宁婉怀里。 树丛中传来几声猫叫,宁婉笑了,拍着白玉彦的后背,“不怕啊,不怕。”说完又朝容嫣吩咐,“传侍卫总管来,叫她明日带人彻查东宫,所有野物统统赶走,本宫不想太女君再受惊吓。” “是,殿下。”容嫣听宁婉这样关怀白玉彦,面色一喜。 宁婉又道:“你先去准备,本宫今夜留宿在鸾喜殿。” “是!”容嫣这声答应比往常都快,一溜小跑就不见了人影儿。 白玉彦的脸颊绯红,十分不好意思,轻声问道:“淑君弟弟还病着,殿下留他独自一人怎么使得?臣侍还以为殿下今晚不会回来的。” “这里是本宫的家,本宫不回来还能去哪里?走吧……”宁婉伸手搂着白玉彦缓缓朝鸾喜殿走去。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