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沐皇恩 下
一夜无话,第二日凤雏早早起身,伺候叶慕华霜梳洗。 南瑶进殿向叶慕华霜附耳禀报了什么,叶慕华霜听后欣然一笑,旁得不提,只命人取了一套十分华丽的礼服与凤雏穿戴。凤雏推托不过,瞧着镜中云锦雀纹翠玉珠冠的自己暗暗吸气。他一向喜欢简素,除了汉国的国宴,他就再也没穿过这样奢华的服饰。奈何不能忤逆君后的意思,凤雏整整妆容,便按照叶慕华霜的吩咐随南瑶出去。 栖凤殿乃是唐主贺兰敏德的寝殿,凤雏徐徐行来,猜不透凭借自己的身份,何以能得到一国之君的召见,心中既有几分期许又暗藏惴惴。 南瑶进殿去禀报,凤雏独自站在廊下静候宣诏,不一刻,殿门内廖湖玉的身影闪了出来。 凤雏不认得,旁边一名内侍提点道:“这位是廖华容。”凤雏听闻乃是宫中侍君,便侧身见礼,廖湖玉含笑相搀,还了平礼,并不多话缓步而去。 凤雏亦看出廖湖玉身怀凤裔,耳畔听到不远处两名内侍小声议论着,“昨夜那么晚,陛下还命人宣诏,可见陛下都快离不开廖华容了,估计等皇嗣一落地,廖华容必能承袭一宫主位,怎么着也是个正三品的卿主子。” “是呀,到时候白贵君的鼻子恐怕又要气歪了,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咳!”南瑶一声轻嗽,从殿内迈步出来。廊下的窃窃私语顿时消失无踪。南瑶对凤雏躬身,“凤侍君,陛下请您到定风亭用早膳。奴才还要赶回中宫伺候君后,就不再相陪。”临行前不忘给凤雏使个眼色,似有叮咛安抚之意。 凤雏随其他宫侍前往定风亭。远远便瞧着亭中端坐一人,赤金的凤冠,绛色凤袍,不怒自威,一派天家威严。凤雏恭谨的在亭下拜倒叩头,“东宫正四品侍君凤雏恭请陛下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贺兰敏德放下手中书笺,目中含笑,将凤雏周身都审视了一遍,“不错,君后这身礼服你穿着很合适,难怪他曾跟朕提及,说你跟他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君后的衣服?”凤雏眼中掠过十足的惶恐,还好,贺兰敏德并没有就衣衫的话题深入,而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尚未用早膳吧,喜欢哪些随意就好。” 身为一国之君,贺兰敏德的早膳却并不奢华。凤雏记得他在汉国皇宫时,他的二皇姐每一顿早饭都要至少四、五十个杯碟。而眼下亭中石桌之上,两荤两素共四碟小菜,四盘点心,两份汤羹,凤雏淡淡一笑,对于贺兰敏德的好感油然而生。 舀了一小碗碧稻粥细细喝着,又举箸夹起玉兰小笋放入口中慢慢嚼咽,食不言寝不语,凤雏身为汉国皇子,自小便被众多礼数约束,如今捡起来也十分的驾轻就熟。 贺兰敏德不时用眼角的余光考量凤雏,直到一顿饭吃完了,宫侍撤去杯盘,贺兰敏德屏退左右,微微一笑,似不经意般问起,“听说你昨夜留宿在君后宫里?” “是,承蒙君后关爱,令臣侍留宿中宫陪伴,臣侍三生有幸。”见贺兰敏德的手指在茶杯前敲了敲,凤雏立即起身为其斟了一杯。贺兰敏德端起抿了一口,和颜悦色的样子,然话语却令凤雏有些心惊。“又听闻你昨夜经过云水桥落水了?” “陛下……”凤雏不敢欺瞒,点了点头,依照昨晚在叶慕华霜宫里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臣侍脚下湿滑,路过云水桥一时不慎失足落水……” 贺兰敏德放下茶杯,见凤雏有些局促的站着,示意他坐,“你认为太女君为人如何?” 凤雏略略思量,“臣侍与太女君相交日浅,但太女君为人亲切,知书识礼,想必人品贵重,才德兼备。” “朕听说皇太女十分看重你,亦非常宠爱于你。” 凤雏猜不透贺兰敏德此话的用意,沉吟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用清澈的眸光迎上贺兰敏德锐利的眼神,“陛下所说是臣侍的福分,然臣侍也晓得自己的身份,臣侍是皇太女殿下的侍君,一心系的只有皇太女殿下,只要留在皇太女殿下身边一天,臣侍都会奉献自己全部的心意侍奉皇太女殿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此言发自肺腑,凤雏说得情真意切,贺兰敏德看出他眼中的坚定,朗声笑了,“传旨,东宫侍君凤氏温贤恭让,念其尽心侍奉皇太女,特赐封二品端静县主,封户千邑。” 皇子成年封郡君,皇子和外姓王侯的儿子成年都册封县主,县主之爵位虽然不比郡君,却也是皇族宗亲,无上荣耀。 凤雏深知这身份远远不是皇太女侍君可比,贺兰敏德话音刚落便俯身跪倒,“臣侍谢陛下恩典!陛下厚爱,臣侍原不该辞,只是侍奉皇太女乃臣侍本分,且这封赏贵重,万不敢要……” “怎么,你是嫌县主的名位不及郡君尊贵?”贺兰敏德自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愿受封领赏的后宫男子,她望着凤雏的笑意愈发浓厚了些。 凤雏肃声禀奏,“启禀陛下,陛下这样的恩典,臣侍自是不胜欢喜,只是……”他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皇太女殿下昨日大婚,臣侍未曾在跟前侍奉太女君恐已落人口实,如今……如今臣侍若贪慕陛下天恩,只怕更会多生是非,给皇太女殿下增添麻烦。不怕陛下笑话,凤雏爱慕皇太女殿下,只想好好陪伴在她身边,名份地位乃身外之物,对凤雏来说不值一提,只要皇太女可以笑口常开,身体康泰,凤雏余愿足矣。” “哦?那如此说来,凤雏,朕问你,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不能两全的事,一面关乎皇太女,一面又关乎于你自身,你会怎么做?” “陛下,凤雏发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境,凤雏一定会竭尽全力维护皇太女殿下,哪怕用自己的性命交换,凤雏也在所不惜。” “嗯,好!很好!”贺兰敏德笑声洪亮,“你这话朕会记住,朕也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县主之位朕觉得你不必推辞了,况且,朕的恩赏亦不会收回。朕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君后虽执掌六宫,但当年他并非朕的正君,朕早年爱慕君后,却苦于无法给他正君的名分,所以特在东宫设一淑君位,虽于正君之下,却享正君俸禄,并无须向正君屈膝叩拜。端静县主,朕现在就将这份殊荣赐予你吧,并赐你封号为襄,希望你信守承诺,不辜负皇太女对你的真情真意,也不辜负朕与君后对你的一番期望。” 贺兰敏德一席话令凤雏惊喜异常,愣了半晌他如梦方醒,复跪倒行一大礼,声音也因心情激动而微微颤抖,“凤雏…谢主隆恩,决不敢有负陛下与君后厚爱。” “起来吧。朕一早就瞧着你穿这衣服很得体,你可知道,这是君后当年做淑君的衣裳,君后对你,也是相当的中意呀!呵呵,好了,襄淑君,朕稍后会安排皇太女大礼迎你,不过……你也明白,皇太女刚娶太女君,仪式暂且押后些吧,此事朕会和君后再议。” “是,但凭陛下做主。”凤雏面含羞涩,低头看着身上繁冗的礼服,嘴角涌上欣慰的笑。 一夜之间,幸福竟降临的如此出人意表。逃离皇宫的繁琐原本是他儿时的梦想,谁知兜兜转转,命运又将他带入了唐国的宫禁。 不再拒绝命运的赐予,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不卑不亢的站在宁婉身侧。 结发之夫……,凤雏忽然想起这四个字。如果宁婉知道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会不会也同他一样开心,一样喜悦呢? 将近戌时二刻,早过了晚膳的时辰,容嫣站在东宫鸾喜殿的回廊下向二门张望,高悬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曳,容嫣觉得衣衫单薄,不停的搓着手,忍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宁婉那边的侍从过来,便只得暂回殿内取暖。 白玉彦听到动静自内堂快步迎了出来,一脸的迫切,“可是殿下来了?” 容嫣无奈的摇头,言语中夹杂着几许抱怨,“哪有?连个传话的小侍也没影儿!统共派人问了三、四次了,已经这个时候,吃酒席也该吃完两顿了。要不奴才再遣人去打听打听?” “唉!还是算了吧……”白玉彦在桌边坐下,声音透着一股子隐隐的失落,“你也说都请了三、四回了,如今这架势,想必今晚……” 他心里已经有了笃定的揣测,却终究一想起来就觉得伤心,不肯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侧头看时,满满一桌子的酒菜已经凉透,两只温润的玉碗和两副掐金丝龙纹的银筷并排放着,菜色一筷未动,竟都是宁婉素日爱吃的。 主仆二人都静了片刻,白玉彦的声音悠悠的,“都……撤了吧……” 容嫣应了,走到桌边仔细打量这大大小小十几盘菜肴,不禁也叹气,“可怜了少爷您这一番心意,从宫里回来忙了两三个时辰,到头来自己竟一口也没吃。哦,对了,小锅里还炖着雪蛤,奴才这就端来伺候您多少用些吧?外头天寒地冻的,别饿坏了身子,反叫旁人如意。” 说着,容嫣便要吩咐人去厨房,白玉彦一丝胃口也无,轻声唤了一句,“回来!” 容嫣停住,回头见白玉彦一手撑在桌上揉着太阳xue,脸色淡淡的,有些清冷。容嫣凑近了,关切的问:“少爷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奴才去传太医吧……” 白玉彦仰起脸,勉强笑了一笑,“不用小题大做,我不过略略有些头疼,并不碍事。” 容嫣寻思了又道:“少爷看着有些气色不佳,纵然不惊动太医,奴才命人去东宫的小药房抓几幅安宁茶如何?”
白玉彦坐直了身子,又摇了摇头,“恐是劳累的缘故,如今也定更了,你这一去岂不闹得整个东宫都晓得了。再有多嘴多舌的把话传了出去,倘若惊动了宫里,殿下此刻又不在,招惹是非不说,咱们也颜面无光。” 唐宫规制,皇太女大婚,要在太女君房中欢好七日七夜,如今才是新婚燕尔的第二晚,宁婉偏迟迟不来,白玉彦纵有埋怨,却也只得苦在心里,不便大肆张扬。 容嫣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忿忿,哼了一声道:“难为少爷受了委屈,还要处处替咱们这位皇太女殿下担待着!以前在家里,大人老爷万分宠爱不说,阖家上下哪个不尽心疼爱照料的?如今做了太女君,听得是人上人,却没来由要受夫侍的气。真不知皇太女怎么想的,少爷这样的出身样貌竟比不得一个乡野……” 他瞥见白玉彦的脸色越发不和顺,便不敢再放肆,只将后面的污秽之言都咽在肚子里。 三两个小侍进殿收拾了杯盘,容嫣陪白玉彦进了内堂,替他款去外袍,只穿了中衣靠在软榻上。再又沏茶备了点心夜宵,白玉彦并没心思就寝,顺手拾了本闲书有一搭无一搭的翻看。 如此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容嫣坐在小凳子上拔炭,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忽听外头一个小侍惊喜的声音喊道:“殿下来了!殿下来了!”容嫣一愣,迷迷糊糊听得不甚真切,白玉彦却已听得清楚,急忙从榻上起来,抓了外袍就要穿戴。 太女君的衣袍华丽繁琐,待宁婉从外殿进了内殿,白玉彦在容嫣的帮衬下刚系了一半的扣子,猛抬头看见宁婉,脸上顿显出惊慌并羞涩之态。宁婉并不去计较,脱了外敞坐于上首,淡淡一笑,“罢了,既入更也不拘什么虚礼,太女君坐吧,容嫣出去,本宫要单独同太女君说话。” “是,奴才告退。”宁婉的口气不容置喙,容嫣急忙行礼往外走,出了内堂却忽然又有些不放心,碰巧一个小侍来上茶,容嫣接过茶盅并不急于送进去,而是躲在内外之隔的门边偷听里面的谈话。 白玉彦礼数周全之后也坐下,察觉宁婉风尘仆仆似刚从外头回来,便欠身,“殿下用膳了没有?臣侍不知殿下什么时候回宫,所以一直命人预备着。臣侍这就吩咐小厨房即刻送晚膳来。” “不必了,本宫不饿。” “那,臣侍替殿下宽衣,吩咐人伺候殿下沐浴。”白玉彦说着起身向外走,宁婉却制止了他,“也不必忙,你且回来坐下,本宫有话问你。” 宁婉不苟言笑,颇有几分素日处理政事的威仪。白玉彦与她相见次数也不短,昨日方甜言蜜语,今日却正襟危坐,心里即刻忐忑起来。 原来晌午时分,君后在采华殿摆宴款待一对新人,凤雏因得封淑君,不必再与白玉彦叩拜。白玉彦心中有气,便借他敬茶的功夫言道:“此茶虽好,然淑君身份大不一般,纵然端静县主侍皇太女在先,但毕竟陛下亲口允诺与你大礼婚配,这茶还是等八抬大轿抬你进门再喝岂不更能喜上添喜?”此言一出,白贵君这等看热闹的人马上接口称是。凤雏僵在原处,捧着茶杯的手进退不得,宁婉和君后都面带不悦,若不是贺兰凝飞过来抢了茶杯喝了,还不晓得这尴尬如何化解。 白玉彦以为宁婉要问责的必是此事,见宁婉双眸带着锐利,刺得自身难挨,便站起躬身施礼,“殿下也不必说了,晌午的事是臣侍的错,殿下要怎么处置臣侍不敢有违,事已至此,臣侍情愿去给淑君赔礼,然后亲自接他回东宫。” 此话的口气倒也带着几分诚恳,宁婉听见却笑了一笑,“那倒不必,他在外住着就好,也不敢劳烦太女君挂心。本宫此番并不是兴师问罪的,只是有些话请太女君转给白贵君。” “转给臣侍的表叔?”白玉彦不解。 宁婉又道:“你告诉他,昨夜的事本宫已经知道,仅这一次,再若有下次,本宫定不依的。”说完拿了外敞披上就走。 白玉彦上前阻拦,“殿下,您这是去哪里?外头风大,夜又深了……” 宁婉就势抓住他的手,“本宫还有事情要办,时候的确不早了,想必你折腾了一天定乏了,赶紧就寝吧,回头进宫记得把本宫的话带到了。”说罢握着白玉彦的手紧了又紧,只令他疼痛微微皱眉,这才放手大步出去。 容嫣在外后将屋内的话听了一字不漏,见宁婉不管不顾的离开,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进来。白玉彦犹自呆呆愣愣的杵着,容嫣喊了一声“少爷”,自个儿的眼泪先滚落下来。 白玉彦胸口起伏,猛推了他一把,“不争气的东西,哭也不中用的,你快去打听,昨晚上宫里出了什么事儿了!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