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怨王孙 上
皇室规制,不论皇女皇子,只要年满十六岁即可离宫建府。皇女十六岁封王,府第称为王府,皇子则十六岁封郡君,府第称为郡府。贺兰凝飞为君后叶慕华霜嫡出,皇子中排行第二,自幼由孝元君太后抚养,深受唐王疼爱。十二岁便享郡君俸禄,十六岁受封平阳郡君,十八岁时男扮女装冒充举子参加秋闱,竟中了进士第三十九名。贺兰敏德对这个儿子算是宠溺非常,得知他如此胆大妄为,竟丝毫不以为意,反连声称赞,还另赐了一块封地丹阳郡给他。于是,贺兰凝飞成了百姓口中名副其实的“双阳郡君”,亦是开唐以来唯一一位得封两处县郡的皇子。与其他三个兄弟相比,他的府第与禁宫、东宫相隔最近,占地面积最大,也最为富丽堂皇。 昭弘殿是郡府的正殿,也是贺兰凝飞的寝殿。熏炉中燃着淡雅的玉龙香,可凝神安心。太医们开好方子呈给宁婉,宁婉蹙着眉一一细看,“都是强身壮骨的补药。确定没伤到骨头吗?为什么二皇子一直喊疼?” “回殿下,虽然没伤到骨头,但经络还是有损,血液不畅,经脉不通,疼痛是难免的。御药房又送了些通络活骨膏来,二皇子只需每日在患处涂抹两次,三日之内也就不疼了。” “嗯,好吧,你们几个回去再议议,拟个忌口的单子,明早派人送来。还有,陛下和君后一向疼爱二皇子,除夕岁宴,他这样子恐难出席,你们尽力而为吧。” “是,臣等一定竭尽所能。不过伤筋动骨一般要静养百日,宫中虽有奇药,也要卧床一月,不可勉强用力,以免再次受伤。” 宁婉点头,吩咐小侍莫言将太医的叮嘱用笔记下,又问询了几句,太医们便躬身告退。 小侍莫语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殿内顿时弥漫出一股子草药的苦涩。贺兰凝飞流露出憎恶的表情,连连摆手,“快拿开,什么味道难闻死了,叫本君喝这个,还不如端碗毒药来呢!” “胡说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没听太医说要好好静养吗?喝了药腿才不会疼。”宁婉坐在榻边,顺手接过药碗,递向贺兰凝飞,算是半哄半吓,“还是趁热喝,越凉就越苦。” “能不能不喝?”贺兰凝飞底气不足,见宁婉很坚决地摇头,声音更软,有些恳求的意思,“要不先放放,我也怕烫,稍微再凉那么一丁点儿……” 宁婉不答话,只用汤匙在药碗中轻轻搅动,吹了又吹,方递的更近了些。 贺兰凝飞自小受尽宠爱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忌惮两件事,一是喝药,二是惹宁婉生气。如今偏偏他最怕开罪的亲meimei端着苦药叫他喝,他抿着嘴唇,挣扎了好一会儿,满腹踌躇的侧头看向一旁伫立的皇长子贺兰凝熙。 贺兰凝熙是个敦厚的人,心思却不糊涂。他看看二弟又瞧瞧宁婉,无奈的笑了笑,“皇太女说得对,药凉了更苦更难喝,还难保药性也没了。你若想元宵节的时候去逛灯,还是乖乖的喝了好。再说,你不喝药,腿一直疼,自己受罪不说,母皇和父后若知道了,难免又要替你cao心。你不知道白日里你晕过去的时候吓坏了多少人呢!” “是呀,大哥是没瞧见,本宫当时却凑巧碰到。喊他叫他他都不应,手也冰凉,把本宫吓得够呛。二哥,你可知母皇为了你的事儿把最好的一套白玉杯都赔上了,她凤体违和,你总不至于再使小性儿给她添乱吧?” 宁婉和贺兰凝熙一人一句,都把贺兰敏德抬了出来,当着满屋子的人,贺兰凝飞不能再推托。他认命般的接过药碗,闭上眼睛,一仰脖儿,咕咚咕咚几大口,黑乎乎的药汁一滴不剩的灌进了肚子。 “呕……,好苦……”他俯身想吐,莫言莫语早有准备,一个帮他捶胸抹背,另一个端了碗蜜汁莲子茶来给他漱口。这样反复折腾了两回,贺兰凝飞终于长舒了口气,算是熬过了喝药的酷刑折磨。 宁婉瞧着他包扎的严严实实的腿,既心疼又埋怨,“刚才太医们在场,本宫也不好说你。那‘穿云过隙’性子本来就烈,你的骑术只能说马马虎虎吧,竟有那么大的胆子招摇过市!幸好腿没断,不然你下半辈子瘸着一条腿,好看呀?” 宁婉最后的语气格外重,贺兰凝飞低着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贺兰凝熙也是真心实意的替这位二弟着想,“别的倒不怕,只是如今你也二十好几了,母皇父后就算再纵容你,毕竟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前个儿父后刚叫内府拟出几个名字来,都是王室宗亲的青年才俊,想着岁宴游园叫你都见见,唉!如今,糟蹋了父后的一番苦心。” 正说着,莫言领着一个宫装打扮的侍从进来。贺兰凝熙认得这是贺兰凝扬的贴身小侍未央,待他见礼后便笑了笑,“莫不是你家三皇子来探望他二哥来了?” 未央不好意思地躬身,“回大殿下的话,三殿下原已经请了旨要出宫的,不巧丽君殿下头疼病犯了,跟前儿离不开人,三殿下命奴才带了补品来,说丽君殿下稍安时,再来探望二殿下,还请二殿下勿怪。另外,楚卿殿下也身体不适,四殿下在伺候呢,送给二殿下的东西吩咐奴才一并送来。” 三皇子贺兰凝扬为丽君所出,楚卿则是四皇子贺兰凝云的生父。柳思宜牵涉柳家,丽君的女儿雍王一向宠爱柳正君,丽君这病倒也有几分缘故。相比之下,楚卿就病的有些蹊跷。 宁婉好几日没去后宫走动,便接口问道:“楚叔叔病了?不知是什么症候?” 未央恭敬的回道:“奴才也不甚清楚,这病似乎也有几日了,都说身上没力气,胃口欠佳,四殿下日日陪着,连书房也不去了呢。” 贺兰凝扬与贺兰凝云年龄相近,自幼亲密,经常同出同进,未央贴身服侍,回的话多半也是不假。 宁婉斟酌着,想再细问几句,贺兰凝飞一直侧身靠在柔软的苏绣抱枕上,听完了未央的话,不自觉嘴角翘起,冷冷笑出了声,神情十分不屑。 贺兰凝熙见状急忙命莫言带未央下去领赏,回头轻轻叹了口气,“二弟,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来不来心意也到了。况且楚卿的确是病了,这几日总有太医去请脉。” “他哪里有什么病?不过是心里咽不下口气罢了。”贺兰凝飞哼了一声,言语中不无讥讽,“其实他何苦不甘心,魏国皇太女的太女君地位尊贵,母皇挑中了他的儿子,他就该大大方方的叩谢皇恩。总在人前充门面扮大度,事到临头就原形毕露,本君最瞧不上这种人。”或许是自晌午便积攒的怨气无从发泄,贺兰凝飞提到心里憎恶的人,话也十足刻薄。 宁婉沉吟,“母皇已经定下四弟去和亲了?” 贺兰凝熙点头,“拟了旨放在父后那里,想必是过了年才发。” 宁婉呵呵一笑,“四弟也快十六了吧,真想不到咱们大唐最小的皇子也要到了出宫分府的年纪。”魏国的使臣年后便要来朝,之前上国书说要为他们的皇太女求一位太女君。宁婉本来以为会是年龄十七的贺兰凝扬,没想到贺兰敏德却挑了不足十六的贺兰凝云。印象中,这位庶出的年幼皇子是个温婉甚至有些懦弱的性子,与自己并没有过多的亲近。就算适逢重大的场合,他也总是紧紧跟着楚卿或者贺兰凝扬身后,不言不语默默伫立着,从不多说一句多看一眼。宁婉平常也难得见他一次,即便偶尔遇到,他不过是依足规矩行礼问安,两人寒暄几句客套的话,便各自走各自的路。 贺兰凝飞见宁婉若有所思,轻轻扯了扯她,“想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替楚卿难过?你忘了他当年是如何伙同贵君欺负父后的?活该有此报应!” 宁婉淡淡一笑,“他虽有错,毕竟年纪也大了,只有一个儿子,却不能承欢膝下。况且四弟无辜,总归他父亲的过错不能叫他承担是不是?” “那是自然的。”贺兰凝熙始终心地最为良善,也来劝解道:“要一个人孤身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举目无亲,该是何等的寂寞无助呀!四弟年幼,性子又老实,妻子对他好也罢了,若是冷落他,他空担着一个太女君的虚名,也断没有幸福二字可言。” “可依我说,招驸马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远的不提了,大哥,你府上那个蒋睿是不是又新纳侍夫了?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儿子也好几个了,她不好好守着你和孩子,也不专心朝政,总出去沾花惹草。依我说,皇子可以休妻,你休了她倒也干净。只是你为人心太软了,她一哀求你,你就不忍心了,反倒替她遮掩起来。” 贺兰凝熙已经二十有六,早年封了平逸郡君,招赘长乐候蒋睿为驸马。一开始小夫妻的日子倒也甜蜜,可没过半年光景,蒋睿那见异思迁的老毛病就犯了。先是借口公务连夜不归,偷宿烟花柳巷,后来索性置了外宅买了几房小爷养着。事情终被揭发,依着贺兰凝飞的脾气,一把火烧了外宅,把几个小爷都杖毙了完事儿。但贺兰凝熙敦厚老实,心地善良,不愿累及他人性命。连带着几个小爷中还有两人怀了身孕,贺兰凝熙只按规矩把孩子要过来教养,其余的事便撒开手不管。这下子蒋睿得了便宜,一日比一日明目张胆。这次名义上是纳侍夫,实则便是把楹喜楼的小花魁领进门来。贺兰凝熙知道这是家丑,从来也不敢声张,不想贺兰凝飞当着宁婉的面把话挑明。贺兰凝熙面上有些挂不住,也不便发作,于是向窗外望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我到厨房去瞧瞧补品,二弟,这几日你不方便,大哥就在偏殿住下,一则照顾你,二则帮你料理一些府里的琐事,不过,你可千万别嫌我唠叨。”说着,对宁婉点头致意,快步走了出去。 宁婉瞪了贺兰凝飞一眼,“口没遮拦,人家心窝子上的事儿,你当弟弟的不开解,反倒用刀子戳。也就是大哥脾气好,迁就你,才不和你计较。” “知道了,我不过也是一时口快,皇太女殿下教训的是。二哥发誓,今晚就向大哥赔罪,哄得他开开心心的,这样总行了吧?”贺兰凝飞怕宁婉生气,宁婉一向也怕这位亲哥哥对自己扯皮无赖。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也不知道谁更忌惮谁多些,谁更心疼更维护谁多些。 莫语见茶凉了,重新砌了一杯呈给宁婉,贺兰凝飞吩咐着,“快去准备酒席,也快掌灯了,皇太女和大殿下都还没用膳呢。”说完迎着宁婉的眼眸一笑,“今儿个叫皇太女殿下受惊是本君的不是,本君备一桌上好的酒菜给您压压惊。” “那倒不用。”宁婉叫住了莫语,“你备些清淡的小菜给你家主子就好了,本宫还有政务要回东宫去处理。” 莫语应了退下。莫言又闪身进来禀报,“主子,京兆尹衙门派人将柳思宜押解到了,现在在府门外候着,主子要不要宣他?” “柳思宜?”宁婉有些诧异,盯着贺兰凝飞盘问,“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贺兰凝飞轻笑了一声,假意苦恼的说:“哎呦呦,我能打什么主意?我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株连。柳思宜是柳冷泉的儿子,大姐的大舅哥,无论是丽君还是柳相,我都怕开罪,又何苦给别人当炮来轰呢!” “呵呵,你倒是聪明,也想的透彻。我不说别的,只一样,既然母皇已开金口允你自行处置,你自当有些分寸。那个水月彤萱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这个人,我留着有用,你可不许害了她的性命,不然我只跟你算帐。”
…… 差役取下了木枷和锁链,柳思宜在门房褪去囚服,换了干净的衣衫,又洗了脸梳了头,小侍才领着他去见贺兰凝飞。 昭弘殿刚掌了灯,一十二支灿烂的大红宫灯高悬,殿内殿外皆亮如白昼。贺兰凝飞倚靠着床栏,一手托着碗荔枝冰糖炖燕窝,另一只手轻轻搅动着珐琅掐丝彩绘的银舀,见柳思宜进来,似笑非笑,目光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冷意。 昔日座上宾,今时阶下囚。 柳思宜伏跪在地,重重磕了个头,“民夫叩见二皇子殿下,殿下金安。” 贺兰凝飞哼了一声,戏谑的笑了笑,“托你们夫妻的福,本君还没死,还可以躺在这里受你的礼,不过那匹进贡的‘穿云过隙’就没这么运气,被你娘子一掌击毙。她叫水月彤萱是吧?水月这个姓氏挺罕见的,你们的感情看起来不错,她为了救你什么都不顾呢。” “殿下……”柳思宜仰起脸,贺兰凝飞犀利的目光扫来,柳思宜吸了口气,又垂下头恳求道:“事情皆因民夫而起,民夫有罪,愿一死赎罪。只是民夫的娘子救人心切,情有可原,恳请殿下您发发慈悲,高抬贵手,放民夫的娘子一条生路。”说完,又连续磕了几个响头。 贺兰凝飞吃了一口燕窝,细细品尝滋味,“谁说要杀你了?杀人很容易,可是本君不喜欢。思宜,本君已经很久没这样叫你了吧?你同本君是旧识,又陪大皇子读过几个月的书,你的弟弟嫁给了本君的大姐,咱们也算是亲戚,本君看着宫里和相府的面子,怎么也不会要你的命。只是你那位娘子行事太过鲁莽,伤害皇子乃是杀头灭族的大罪,本君可以不和柳家计较,也可以念旧情放过你,但凡事总也要有人承担。唉,罢了,本君给你家娘子一个痛快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临刑之前,再叫她签一份休书给你,自此你便可以再回柳府做你的柳公子,另择婚嫁。怎么样,本君这样替你着想,你意下如何呀?” 贺兰凝飞盈盈笑着,那样子仿佛是出自真心实意。莫言上前推了柳思宜一把,“你傻了不成?殿下免了你的罪,你还不叩头谢恩?” 柳思宜双手撑着地,肩头微微颤抖着,“殿下……,殿下,请您不要杀我家娘子,要杀就杀我,我情愿一死换取我家娘子的性命。”话未说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贺兰凝飞哎呀了一声,“这叫什么话?蝼蚁尚且偷生,本君看在丽君和柳相的面子上饶了你,你这样矫情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柳思宜向前跪爬了几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哽咽着说道:“殿下容禀,民夫的娘子是鲁莽了些,但她着实不知马上之人乃是殿下您。俗话说,不知者不罪。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民夫的错,您要如何处置民夫,民夫都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求殿下能放过民夫的娘子,民夫情愿当牛做马来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殿下……”他的哭声越发凄凉,每一句哀求都是发自肺腑,莫言瞧着,心里也难免有些泛酸。 贺兰凝飞揉揉太阳xue,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水月彤萱身犯重罪,岂能轻易赦免?除非……?” 柳思宜听出那话里的一丝希望,急切地问道:“除非什么?” 贺兰凝飞沉吟着,“你别急嘛,叫本君再好好想想,总不能为了救她就委屈了你。” 柳思宜跪爬到榻前,伸手用力扯住了贺兰凝飞的衣袖,哀求道:“无论任何事,只要是殿下吩咐,民夫无不从命,只求殿下能放过我家娘子。” 贺兰凝飞知道时机成熟,对莫言使了个眼色,莫言便从书案上取了一张纸递到柳思宜面前。贺兰凝飞继续搅动燕窝,“本君一向不强人所难,你自己考虑吧。一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只要你按了手印,本君保证不会伤害你家娘子一根头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郡府为奴,要守郡府的规矩,也要遵守这契约的约定。你不可与水月彤萱见面,亦不可打听她的任何事,否则,本君就当你撕毁契约,会再反过来治你们的罪,你明白吗?” “是,民夫明白。”柳思宜深埋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双肩不停的耸动。这不是一张简单的卖身契,一旦签下,他都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娘子。但是如果不签,娘子立时性命不保。柳思宜在瞬间回想起这几年和水月彤萱恩爱的点点滴滴,于是缓缓攥紧了手掌。自己还顾虑什么?只要能用孱弱的病躯救娘子一命,救下那个此生最爱的人,自己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看着柳思宜在契约上署名按下手印,又磕了头被领下去,贺兰凝飞满意地笑了。已经四年了,当初的恩怨深埋许久,却终因这场坠马的意外从新占据内心。 贺兰凝飞拿过铜镜,镜中白皙的面庞俊俏妩媚,可谓倾国倾城,世间少有。常年的养尊处优,使他看起来也不过才入妙龄。他的美,是一种华贵、高傲、出众的美,是金箔珠玉下夺人心魄的绚烂璀璨,又如同皎月的光辉一般冷艳而高不可攀。 “我就不信他会比我强了去……”想到柳思宜眼下的落魄,贺兰凝飞安慰似的笑了起来。“莫言,是不是该给柳大公子取个好名字,别浪费了他如今的身份。” “殿下的意思是……?” “本君想想,就柳奴吧,叫起来挺顺嘴的。还有,别叫他闲着,府里规矩大,你看紧点,千万别因为他和本君的交情而纵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