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墨轩妙手唤佳人
自从那晚,你便不言不语,他忍不住开口。眼见韵荻闷闷不乐,佟骥说不出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怀里埋藏有多少心酸。“今日约了钱先生谈事,你好生歇着,头次见面若就迟到总也有失体面。”他端来水碗放置床榻,她则始终盯看窗台那株鲜活的花。“我先去了,你且披件外套,着凉可怎么好。”说罢合起窗子,见她仍默然,便也不再吭声。 这位钱先生,名曰墨轩,是个手艺人,专好雕美人。家里好几房姨太太,个个如花似玉,且都大有来头。原本凭借各种关系,找寻条出路自不必发愁,可偏有些各色人,但凡见到那顶官帽就打不起精神。这晌功夫,钱老太爷见儿子又在作践时候,“好几房太太,愣是鼓捣不出孙子,放着多体面的差事不干,非干些下贱手艺,不成器的东西。”老人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你,成天雕东雕西有什么意思。家里放着大活人,个个也不逊那貂蝉,你倒好,瞅都不瞅,却闲的没事盯些死木头。”往常听到这不着调的话,墨轩常常是横眉竖目破口大吵,现下倒安生。“怎么不吭声真不像你。”见儿子聚精会神捧着木雕不理会,他亦没了啰嗦的心力,便好奇地挨过去,“让我看看,这是雕了个什么。”从墨轩手里拿来,见这雕成的美人眉目清秀,一双眼睛仿佛含着泪。“果然甚美,美得脱俗,比家里几房强许多,她们是沾染了胭脂花粉的俗物,再美也不稀罕。” 钱老太爷靠着祖辈基业,年轻时,自是花花公子模样,身旁不缺花枝招展的女人,却从没有成家的打算,始终游荡在酒楼戏馆,直到遇见梅兮,仿佛心也着落了。“留个念想多好,活时死后多少有个寄托。”他自顾自说。时至今日尽管娶妻生子,也从未忘记她,如何能忘记这令自己浪子回头的女人呢。只是他心存诸多疑惑,明明两情相悦却倏地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抛下孤苦无依的侍女樱子和失魂落魄的自己,如同死尸。 见父亲痴痴的与那雕成的女子四目相对,似乎是旧相识,于是便道:“是位年轻人送来的画像,火急火燎的限时三日,可忙坏我了。幸得是位美人,否则我自然万万不答允,手艺人讲求耐着性子打磨,这么匆快那是违背道理。”边说边穿好衣衫,换上刚做好的新妆,仪表堂堂。“我得赶紧去,今日人家来赴约取物,晚了可是要自打嘴巴。” 墨轩前脚走,钱老太爷终是老泪纵横。他的阿梅如今过得好吗,或许他不该再想她,毕竟已与樱子有了孩子,尽管樱子曾是侍女,却也如阿梅般呵护他甚至更体贴,且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他抹去泪,痴痴望向窗外,兴许有生之年仍能相遇。心下想想,顿生希冀。 樱子的出现打破了本还继续的思绪,“原来坐在这呢,快披上衣服,早起总也凉些。儿子这一大早跑出去没个踪影,好好个差事三天两头请假,几房媳妇放着不管,你可知道他昨晚又睡客房了。几房媳妇轮流找我诉苦,这大清早的,实在劳累。”替丈夫烹来茶,又为其倒好。回身瞥见满地木屑,不住地叹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你过上几天小日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起,什么都不惦记。”听闻樱子这么说,他心知对其有所亏欠,忙打趣说:“瞧这副受委屈的小脸,孩子们找你还不是因为同你亲近,他们呀都和我一样离不开你。”阿梅不辞而别的许多年,他与樱子朝夕相伴,或许也有零星的爱吧。“等有了孙儿可要忙坏喽,不过阿梅,咱俩可不能生分,我答应你等儿孙大了,咱们另辟住所成天腻在一块,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樱子没做声,只是轻轻松开挽着他臂弯的手,而他并不曾发觉什么。“但这一天似乎好遥远呐,不过只要咱们心在一处,有什么远呢。”他仍旧畅想开未来,仍未留意方才唤过阿梅,“坐下吃饭吧,这股香气闻起来便知出自你手。”自从嫁过来,没少在厨艺上下功夫,多少也有所成就。“你吃吧,我去去就来。”见她冷冷答道,他亦放下碗筷随之起身。 茶馆门口,佟骥已等候至此,老远望见墨轩步履匆忙并挥手,未到近前即先开口说:“实在抱歉,恕我来迟,只是走到半路,眼见店面上新展的绸缎倒是样式新颖,与此木雕相得益彰,便买下一并送予。”边说边连连作揖,起伏的手指伴随绣有落梅花样的绸娟上下摇晃,阳光里的确透着淡雅,却又不失华彩。 佟骥忙道:“不过才稍早您些许,不必致歉。”他引着来者朝楼上雅间走,“劳您破费,怎么好意思。房间不宽敞却干净,隐隐有檀香,店小二则端来事先预定好的茶点。骥示意他先递于对方,“喝口茶吧,这是家父的朋友托人据说是深山里取的茶叶,我尝着倒沁人心脾,特意带来与您共享。”品茶是件雅事,好像稍有学问的人都略懂其意。“确是好茶,见这片片嫩芽便知绝非俗物。”墨轩自好品茶,说其内含君子之喻。然而现下并未细细品味,手艺人往往最在乎货物在客人心间的分量。“不忙,您瞅瞅看还满意吗?”说罢,将裹着绸娟的木雕当面打开。 对方顿感惊呆,一味称赞道:“像,太像了,活脱脱的人站在眼前也不过如此。钱先生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多少钱也值得,实在太像了。”时有耳闻此人低调,可倘若拿出手艺活来即使是神仙也不得不拜服。“盛赞,盛赞了,不过是私底下捣鼓点儿闲事打发时间。敢问这画中女子,与您,”话出一半却欲言又止,“或许我不该再打听旁的,手艺人只管按要求交货拿钱走人,只是这女子眉眼间颇像一位故人,时时搅扰难眠。”顿了顿,叹息开,“不瞒您说,娶了这几房太太,看似过得红火,可心里又哪里热闹。” 同众人一样,佟骥早知钱家一个接一个迎娶,且个个水灵。可如今却有种误解之感,似乎钱先生并非乐在其中,反倒很忧愁。“她叫韵荻,与我交好许久。近来遇上了小麻烦,她时常提不起精神,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才想法子哄她开心。”坦诚相告后,来人说:“原来是这样。” 好像心间的大石头已经搁下。 趁其喝茶的功夫,骥不知是否该问,“方才见您伤感,若有心事可否相告呢我虽不能解铃,却乐意听您叙叙。若不便告知,还望您能自我宽慰。”谈心间,两人不仅是主顾关系,更是朋友关系。“走过大半辈子,喝过无数种茶,却难忘最初的味道,今日你这茶里倒有几分。”墨轩合起眼,像在回味。“年轻时爱上采茶的姑娘,叫蘋儿,可这丫头命薄,进山里采柴不慎掉落山涧。我记得那山林郁郁葱葱甚是高耸,里面自然生长着许多名贵药材可作药引。由她亲手烹的茶,怎么喝也喝不腻。那时她就住在山下的木屋,父亲是个木匠,临终前将手艺传给我,说是怕有朝一日世道混乱了也好有个赖以为生的手段。蘋儿生得美,一双眼睛好像浸泡过湖水。雕刻美人也有许多年,唯有今时不愿罢手。”边说边朝木雕瞥去。“传宗接代这等事,离开女人怎么行,索性我娶来一房又一房,就像走马灯一样,却不愿意同她们孕育。”
佟骥猛然间对钱先生升起敬意,毕竟留情容易守情难。见对方真诚,便也据实以告。“您这份情意我懂得其间滋味,我也曾险些失去爱人。”想起那段时光,至今仍觉得难捱。“可我仍想劝您几句,女人的感情很细腻,她们等待被爱的期盼是那么浓烈。不管爱或不爱,既然已经娶回家同枕而眠,您总不能委屈了无辜人。”是啊,不能委屈了无辜人,梦玫便是这无辜人吧。“哎,委屈了别人不如委屈自己,你说的不错。茶虽凉了,可凉有凉的好。” 气氛淡下来,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骥打破僵局,“不如这样,改日韵荻气色好转了我们同去府上当面道谢,再一道品茶可好”他也想趁此散散心。 怎料墨轩却道:“府上杂乱,怕惊扰两位,不如令寻它处吧。”想到美人的出现必会惹来无数打翻的醋坛子,不禁打了个寒噤说:“我父亲亦是爱茶之人,老人家总好品几口,家里也有些存货,兴许和你的心意,等到日子订下,让店小二通知我一声即可。”说罢,预备起身。“好,真是太好了,那咱们改日再会。这钱,”许是忘记拿走,小佟赶忙提醒。“朋友之情无价,为朋友雕这个木雕算不得什么。”友情贵于万金。“这怎么行,毕竟,”他想说毕竟是份收入,可又想到对方何需发愁金银。“行,怎么不行,我看妥得很呢。”他笑道,“下次带上两包上等茶叶,就更妥贴了。”两人说笑着同出茶馆,背道而驰。 佟骥身轻如燕,手握木雕幻想着韵荻见它时的模样。墨轩亦是兴高采烈,仿佛无数次在梦中与蘋儿相会的情愫在此刻得到安慰。 爱,往往朴素的极易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