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诞生（2）

    巫女如游魂一般在冷原游荡，嘴里呢喃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眼睑下深藏的眼球不安地转动；发夹因为某种原因早已脱落，精心打理的长发凌乱垂下，紧紧贴在她雪白的肩头，混合着黏液泥浆和汗水的娇躯此刻纵使最饥渴的男人见了也不会有丝毫动心。行走在街道上的仿佛是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漫无目的地前行，漫无目的地低语，直至被地上自己的头发绊倒，污秽至极。如果吴凌烟这时候在场，就会发现她原本两极分明的发丝变得不再对称：白发简直就像扩散的癌细胞，疯狂侵蚀着黑发的领地，已占据了三分之二。

    而当白色完全吞没黑色之时……

    “mama，有客人！”

    见到这个长相甜美音色媚人的陌生女孩时，吴凌烟的内心是崩溃的。

    她穿一件浅浅的长袖衬衫、淡蓝色吊带牛仔裤，面似天使肤如凝脂，黑瀑般清丽的长发下扑闪着两只宝石样晶莹的大眼，左眼碧绿，右眼魅紫。恍惚间吴凌烟竟觉得她不是个人，而是绝世巧匠倾注了毕生爱意和渴慕、鬼斧神工的完美造物。

    “欢迎回家。”林小仙写道。

    吴凌烟惊魂未定：“她是谁！？”

    “我叫林宁。”女孩抢着回答，眼神幽丽而清雅。

    “就是你带来的那孩子。”小仙补充。

    “怎么可能……”吴凌烟脸都绿了，那孩子到现在充其量也就几个月大，才出门不到一天回来就如此亭亭玉立了？开什么玩笑！而且，那孩子明明是男孩，他可是亲眼确认过的，不会认错。

    “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宁宁确实是男孩子。”

    “男孩子？”吴凌烟死死盯着名为林宁的“瓷娃娃”，目光不自觉地下移。但见她的胸部微微隆起，恰似青葱少女刚刚开始发育，又哪里有半分男孩的影子？

    “我真的是男孩子，不信你来试试。”林宁拉起他的手，狡谲一笑，唬得吴凌烟尖叫一声，慌忙甩脱：“不用了！我信，我信！”

    “胆小鬼！”林宁扮个鬼脸，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溜烟跑进屋里去了，徒留吴凌烟傻愣在当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万分。

    精致，太精致了。

    林宁重新定义了吴凌烟对美的理解，那无邪的面容和林小仙不甚相似，绝丽脱俗，出尘不染，根本就不是人间之物。这容颜纵使女子得之，也要诚惶诚恐地感谢上天垂青，任何男人看了都不免心猿意马，方寸大乱。好比游鱼爱上飞鸟、相互了望，却无缘交汇的星。

    林小仙和方珏果然见过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心神几乎被林宁打散，一天之内长大成人无论怎么讲都有违常理，尽管身高不足一米五，用人类的计算方式来看离“成人”还差得远，然而这些法则对林宁真的适用吗？谁又能想象明天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聚餐过后吴凌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林小仙租的是二层小楼，原本是她住二楼吴凌烟住一楼，多了两人之后变成林宁和两女住二楼，教授和吴凌烟住一楼。寒夜已深，月色把屋外照得透亮，似乎只有在夜里冷原才能稍稍褪去白日的血腥味；吴凌烟思索良久，还是决定上楼问清楚。

    林小仙还没睡。

    看到吴凌烟上楼，林宁只是笑了笑，让出一条路。

    “我正等着你来。”林小仙写道。

    “抱歉……这么晚还问这问那的，可是我实在睡不着。”

    “没关系，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会疯掉，幸好没有，太好了！”

    “疯掉？为什么？”不过跟林宁对视时吴凌烟确实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相当自卑，就好像他面对的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皇宫贵族，而他则是最低贱的奴隶。

    林小仙摇摇头：“如你所想，宁宁不是凡人。”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看到这句话吴凌烟仍忍不住嘴巴大张；考虑到林宁就在一边，他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扰了这身份不明的小恶魔。

    不是凡人那是什么？

    “神子。”

    “神子！？”吴凌烟再按捺不住，一声惊呼。

    “哟哟，大叔在叫我吗？”林宁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靠在吴凌烟身上。

    吴凌烟大惊，下意识地挣了挣，没能挣脱，欲待继续时，看到那两只精雕细琢的异色瞳正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不禁心下一软，随他去了。“你真的是神的孩子？”吴凌烟问。

    “是呀。”

    “你……父亲是谁？”

    这是一个终究无法回避的问题，林小仙既然在等他来，对这个问题也必定不再逃避。很显然她是人而不是神，那么能诞下神子的，唯有一种可能。

    一旦提及便会招致灾祸的名字，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父亲大人？”一提到父亲林宁就来了劲头，好像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似的，“记好了，父亲大人的名讳！伊，伊，伊……伊什么来着？”

    “mama，我忘了父亲大人的名字。”他垂头丧气地松开吴凌烟衣角，挪到林小仙面前，随后便是一阵激烈的手语交流。

    吴凌烟对手语一窍不通，好在林宁时不时地还夹杂着自言自语，结合在一起可以大致推测出对话的主题：每一位神子降生时都将父辈的名字封印，随着年龄的增长封印慢慢解除，终有一天，他会站在冷原之巅，大声唤出那个名字，响彻天空与海洋。

    “没法接受吗？”哄好儿子后，林小仙转向吴凌烟。这个话题对她而言并不轻松，原本清秀的字迹稍稍有些潦草，说明她的心已经乱了。

    “不，不，只是……”吴凌烟嗫嚅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对林小仙的感觉并非爱意，也称不上喜欢，更多的是感激之情，可得知孩子就是她的而且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郁闷、憋屈、不平，乃至嫉妒。

    静默良久，林小仙提笔写道：“神子诞生和人类的出生有些不同……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详情，因为我没准备好。”

    “放心吧，我可没有处女情结，不管是神子也好人子也罢，都……”他原本想说“跟我没关系”，但见林小仙脸色越来越红，急忙改口道：“都很漂亮。”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位神呢。”吴凌烟转移话题。他本是无神论者，大教堂在他看来不啻笑话，盲信、愚昧、不知进取，正是这些落后的习俗隔绝了冷原与世界，铸起灾祸之城。可现在，虚无与真实的界线被打破，神真的存在。“如果渴血症是神降的罪，那么究竟何时才是尽头？先辈的错误为何要由子孙后代去承受？”

    “所以才会有神子啊。”林小仙微笑，“神诞下神子，代我们偿还罪孽、根绝污秽。冷原的污秽你也看到了，藏污纳垢的教堂、无孔不入的异端教会，以及这一切的源头——地下墓场。”

    “地下墓场埋葬着一位神的尸体，它的怨念亘古不散……”

    吴凌烟回房间的时候已至凌晨，月光消隐，夜色迷离，偶尔飘过的几声鸡鸣宛如那首著名的五更断魂曲，只是此刻断的不是一人，而是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