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诞生（1）

    “我抛弃一切，只为得享圣餐，但若参与圣餐的代价是变成怪物，那我所抛弃的，又算什么。”

    “放心吧，身体开始出现变化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求真实。可别忘了，这里的地下埋葬着一位神祗，以你的智商没准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需要资料，所有的！”

    “当然，但不是现在。”女孩一边答应着，整个身体一边开始消失；仙宫地震般剧烈地晃动起来，支撑天顶的柱子轰然倾塌，世界崩坏。半根残柱朝着方珏站立的位置狠狠砸了过去，速度之快方珏根本来不及躲避，她徒劳地伸手护住头脸，闭目等死。

    梦醒了。雨水打湿脸颊，似乎在提醒沉睡的公主这个世界的温度。

    第一眼看到的是教授焦急的面庞，眼见方珏醒来，焦急瞬间转为惊喜，激动得说不出话。

    方珏头痛欲裂，腹内翻江倒海几欲呕吐，难道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不，不对。右手多出的绷带上斑驳的血迹星星点点，呈暗红色，说明一切都真实发生过，而且有理由相信现在她全身的血液都是这个颜色了，她暗叹一声，摇头苦笑。

    “你……没事吧？刚刚去哪了？”教授动问道。

    “没事，我想我大概是做了个梦。”

    “梦？”

    “恶梦。”方珏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将她拖入恶梦的女孩，搞清所有的一切。“老师……”她柔声叫道。

    孟昱做好了心理准备，每当他的学生这么叫他的时候就预示着有要事相求，而他往往难以拒绝。“您想知道冷原的秘密吧。”方珏不疾不缓地施加压力，试探着教授的反应，通常教授总是相当配合，但这次，他硝石般的脸却绷得紧紧的，直奔主题：“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方珏语塞，想好的台词全都抛到九霄云外，的确，她想让教授怎么帮她？教授又能如何帮她？无从帮起。与以往不同，今次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危险的实习活动，即是教授也只是一知半解；没有人能帮她，也许方珏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

    “我不会阻止你，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我既然来了，就会见证你走到最后。”孟昱注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热诚、勇敢、一往无前，发生在她身上的异象绝不是偶然。

    被冷原认可之人才有资格窥见真正的秘密，而这个人显然不是教授。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师徒之间略显凝重的氛围，有什么东西从屋顶坠落，掉进墙边及膝的杂草丛中。方珏拈弓搭箭，拨开草丛，只见一条灰白色圆筒型的扁平物体纠缠在一起，全长约两米，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蛇蜕下的皮。

    根据湿度和温度判断这个过程是不久前完成的，从天而降的蛇蜕足以令人震惊，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它头部的突起；那毫无疑问是根角，不同于已知任何蛇类的独角，并非如角蝰那般生在双眼上方，而是傲立头顶，古怪至极。

    “这是什么蛇？”

    “从没见过，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可以有标本了。”教授指了指房梁。

    一条通体漆黑的怪蛇盘绕其上，金黄色的瞳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邪恶；它悄无声息地伸缩信子，分叉的猩红舌尖直指两人站立之处，头顶尖角锋锐而夺目，宛若艾泽瑞尔——神话传说中的死亡天使。

    方珏一时没敢动弹，她知道蛇类极少主动攻击人，在这条长角黑蛇毒性未知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太过莽撞，万一一箭没有射中，蛇暴起反击，很有可能拼个同归于尽，如果它会喷毒就更麻烦了。

    然而黑蛇似乎并不属于一般蛇类，它的尖角开始发光。

    幽蓝的、如湖光般深邃的光辉，隐约可以看到群星闪烁，“趴下！”方珏拼尽全力大喊，弦动，箭出。

    星光聚拢成束呼啸横扫，所过之处万物成灰。方珏闪身翻到半截墙后，四面倾塌的矮墙无意间造就了一座碉堡，虽然并不牢固——第一道光束轻易就掀翻了方珏身畔和背后的三座矮墙，爆风割伤了她的眼角，用手一抹，暗红色。

    第二道光束从教授头顶飞过，洞穿了他身后木墙，留下一个可怖的创口。

    第三道，未及发出，利箭已至。撕开黑蛇七寸，将它生生钉在梁上。刚蜕完皮的蛇最为脆弱，若非如此方珏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箭会被躲过，因为她没来得及摘掉眼镜，而黑蛇的攻势又太过迅猛，以至于她现在仍心有余悸。

    星爆。

    陨石中潜藏的真正力量，竟然被一条怪蛇随随便便使了出来，威力还出乎意料地巨大。

    “看来标本是做不成了。”方珏抬头观摩着黑蛇的尸体，故作轻松。

    教授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人的一生中会见到无数次星河变幻，他观测过夏季的狮子座流星雨，研究过木卫二表面深厚的冰层，目睹过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哈雷彗星……但所有这些都远不及黑蛇角中绽放的光华，那是真正的星空，是深不可测的宇宙本身。

    “夜刀神。”教授喃喃道：“连通冥府的角招致诅咒，漆黑如龙之体卷动灾祸，见者必定满门皆灭暴尸街头……”

    “您在说什么呢？”方珏不解。

    “日本神话中名为夜刀神的蛇神，头上长角，看到它这个形态的人便会招致家族破灭之祸。”

    “有意思，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迷信了？”

    “不是我迷信……你看。”

    顺着教授目光望过去，屋外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蛇。黑蛇，长角，大的与刚刚被方珏射杀的那条体型相若，可达两米；小的尚不满二十公分。粗略地估计，足有上百条。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或许面对十条黑蛇方珏还能做到手中有弓心中不慌，但上百条是什么概念？遍地黏滑的黑蛇挤在一起蠕动光是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更别提它们头上的尖角还能制造毁灭性的星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方珏看着包围而至的蛇群，轻叹一声，将弓弦拉到最大。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尤其是在此生最大的愿望没能达成之前。

    蛇群却突然sao动起来，原本对两人志在必得的黑蛇纷纷掉头。方珏急忙摘下眼镜，可以看到百米开外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转挪腾，右手套着的铁爪如活的一般在蛇群中大开杀戒，左手手枪时不时地喷出两道银焰，为侥幸逃过利爪范围的漏网之鱼致以诚挚敬意；鲜血将黑色的风衣染成明亮的深红，方珏看不到那人的脸，一顶圆帽将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下，他的动作既优雅又残暴，星芒过于密集避无可避的情况下竟然选择硬扛，完事后从风衣里掏出一个不知道盛着什么的金属瓶一阵猛灌，浑身便似打了鸡血，义无反顾地冲进蛇群。方珏生怕他有失，刷刷两箭，将试图偷袭的两条黑蛇钉在地上。

    那人回头一笑，铁爪离身飞出，以极快速度甩动，将近身之敌全数绞杀。配合方珏远程支援，蛇群终于开始退却。

    方珏收好弓箭戴好眼镜，向着那人跑去。若非此人神兵天降，方珏和教授现在恐怕就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必须好好谢谢他才是。

    抹去淋漓的雨水血水，圆帽下掩藏的是一张朴实无华的脸。

    “是你！？”面对面相见，两人俱是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方珏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同记忆中那个毫无特点的男生联系在一起，因为太过无趣而拒绝了他的告白，时至今日也只是打算将他当成向导使用，想不到却造就了如此戏剧性的效果，简直是……造化弄人。

    吴凌烟很快反应了过来；方珏脸上定格的表情真是太赏心悦目了，跟见鬼也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有种摸出手机拍下来的冲动。一幌半年多过去，熟悉的麻花辫，熟悉的黑框眼镜，熟悉的牛仔套装，再配一双熟悉的匡威鞋；四年来魂牵梦绕的女孩，手持杀气逼人的硬弓，和他于地狱相见。

    他动了动舌头，竟无话可说。

    亦无需多言。

    “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方珏不答，直接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他看，但见个位数条通话记录干净而醒目，而其中并无吴凌烟。

    “是军方屏蔽了信号吗？奇怪。”信号明明是满格，此前也从未发生过类似事件，毕竟隔离区仍享有通讯的权利，尽管并非所有冷原人都能接受手机这一新鲜事物。

    吴凌烟摇摇头，手机复还给方珏，笑道：“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

    “吴凌烟同学的话不知道也不奇怪吧。”方珏将用掉的箭收好，慢条斯理地推测道：“你是不久前才学会‘功夫’的，对吗？”

    “你说什么？”吴凌烟的气势在听到第一句话时已自先xiele一半，待第二句话入耳便完全暴露，瞬间被打回原型：“呃……你、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我来之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的语气游移不定，我本来以为你是羞于见我，现在看来是你缺乏自信。那么你为什么会缺乏自信呢？如果你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你还会缺乏自信吗？决无可能。所以我猜那时你并不具备现在的实力，或者说，还没完全掌握。”

    “好吧好吧，你说得没错。”吴凌烟认输了。方珏还是那个方珏，在她面前藏不了任何东西，就像脱得一丝不挂站在展示柜里让她品鉴。如果一个事物一眼就会被看透，那它就会沦为烂大街的日常用品，哪怕设计得再精巧也不会有人感到赞叹，人也是如此，之前的他被认定为无趣理所当然。

    “总之，街上现在特别危险，主教要发动对外来人的战争了，你们现在最好……”他瞥了一眼孟昱，却不认得，大学里并未选修过这位老师的课程。

    “主教？是女孩子吗？”

    “女孩子？为什么？”吴凌烟心里一动，“你说的该不会是……”

    “双马尾，长得又漂亮又厉害，坐轮椅。”

    “唔，她不是主教大人。”见到方珏一脸景仰的样子吴凌烟差点咬到舌头，他清了清嗓子，面上故作平静，严肃地说：“跟我来吧，我正巧也认识她。”

    落败的黑蛇成群结队逃进井里，宛如一支丢盔弃甲的黑色大军。它们并不适应冷原的环境，这里食物匮乏、温度偏低，同类相残时有发生，繁殖速度远远比不上互相杀戮的速度，长此以往灭绝几成必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它们本不该生在这里，不负责任的母亲抛弃了自己的子嗣，任其自生自灭，而它们无法控诉，金色双瞳中倒映的，是种群灭亡的悲歌。

    家族破灭之蛇，深受诅咒折磨的却正是黑蛇本身。

    即使是神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