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弥罗和尚

    灾民涌入山谷，周将军双目赤红恶狠狠下令：“杀！”军士得令举刀，舞枪，迎头痛击，出手必然见血。锄头木棍本是耕种工具，哪里敌得过杀人兵器。军士兵丁训练有素，岂是聚众的灾民能够对抗？只是一个照面，灾民便被砍翻了一片，周将军轻而易举的占尽了优势。谷内血腥味、哀嚎惨叫声彼此交加，弥漫山谷。

    刀枪并没有挡住灾民的脚步，他们口中叫嚷奋力向前挤，逢着兵士，就举手中器物乱打，气势虽然凶猛，但收效甚微，白白送命一般。冒着受伤丧命的危险，直奔向粮食车，那条命像是别人的一般。军士们砍杀了一阵，见他们冲势不减，心生恻隐，有后退之意。山谷两端的灾民借此契机，扑了进来，谷口两端几车粮落入灾民手中。灾民得手之后，眼中只有粮食，急忙把粮包背在身上。有的几个人同事抓住一包粮食，争夺之下，扯破粮包，粮食洒的满地都是，又有人趴在地上用双手往怀里拢。而众军士看傻了眼愣愣的一边看着，不知所措。

    周将军一见多辆车落入灾民手中，纵马挥刀而上，连续砍翻了几个灾民之后，喝道：“莫要后退，丢了军粮你我都没命在！”一句话，好比当头棒喝，惊愕之中的士兵回过神来，一人大叫：“你们要逼死我们，我们先拉你垫背！”他们嘶吼咆哮，仿佛地狱逃出的恶鬼，舞动手中的武器，向抢粮食的灾民索命。这次出手，再无半分情面，只当灾民是待杀得牲畜，任人宰割。

    前面灾民一个一个倒下，稍后的人被军士的气势所压倒，慢慢被逼出了谷外。场面的形势在此被周将军掌控。大麻雀仍在谷顶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切，一言不发心中却承受着无比苦痛，每倒下一个灾民他的面色都要苍白一分，好像倒下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被砍翻。他紧咬着牙，攥着拳头，额上青筋暴露，手上指节发白身体不住的发抖。

    周将军冷冷的看着大麻雀，一脸鄙夷，最初被困，不知深浅。一经交锋，立刻探出究竟：不过是一群有组织的流民而已，毫无战力可言。已经看穿对方的周将军此刻镇定如山，再无惧怕之意，一字一句缓缓下令道：“杀光他们，一个不留。入得晋城，摆酒庆功！”忙碌杀戮的军士齐声应了，手里的屠刀更快了。

    大麻雀双眼一闭，身子晃了晃，仰面跌倒。那身子要倒下去的时候，从侧方伸手一只手，一托之力，稳稳扶住了他。大麻雀目光看去，只见一人七尺上下，满面尘土衣衫褴褛，和寻常灾民一般无二。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那眼神之中生机勃勃，看一眼，便是绝处也会让人淡定、平常，便是命悬一线，也会让人心生希望。

    这个人是个和尚，和尚的法号叫做弥罗。

    大麻雀清楚的记得和弥罗相遇的时间，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午后，阳光荒凉猛烈，弥罗背对着阳光，失魂落魄。弥罗和大麻雀四目相对，然后身子晃了一晃，仰面跌倒。大麻雀用手触摸他额头的时候，好似烙铁一般，烫的吓人。没有一丝犹豫，大麻雀把弥罗带回了山洞。

    山洞是灾民的家。他们中有的是逃难，有的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在乱世中没有了依靠，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像是一只只被人驱散的麻雀，形单影只，伶仃漂泊。

    他们之所以聚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碰到了大麻雀。大麻雀一身书生气，但是声音格外响亮，他对每一个人说：“跟我走，你们可以有地方住，能有东西吃。”然后一只只麻雀，变成一群麻雀。

    大麻雀又他们说：“我们是一群没有人放在眼里的麻雀，生死不会有人牵挂，只有彼此珍惜，相互取暖。”然后灾民视彼此为家人。那一刻没有人再是因为自己活，他们是为了群体里面的每一只麻雀共同活着而活着。他们记住了，也做到了。所以他们抢军粮的时候争先恐后，不顾性命。他们清楚，死一个或许能够活两个。只有用自己的命，才能换得同伴好好活着，唯有这样，方可相互取暖。

    弥罗在山洞之中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之所以昏迷，是因为他没有办法普渡众人，也没有办法度化自己。他夜晚从晋城离开，漫无目的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终点在何方。只想解决一件事情，如何渡人渡己。他想不通，只有前行。

    他无目的地前行，是因为在只有在前行中才能够看到希望。

    弥罗昏迷第三个夜晚，并没有奇迹般的醒来。有人对大麻雀说，他的身体太虚弱了，需要进补，只吃粗粮是好不了的。一夜之后，大麻雀回来。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只鸡。两只鸡被炖成鸡汤，送进弥罗的肚子。

    鸡汤的香味弥漫整个山洞。围着香味聚起来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贪婪的吸着，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好像鸡汤顺着呼吸流进了嘴里，淌进了胃里。

    天灾人祸的光景，嗅一下rou汤的香味，也是一种奢侈。

    弥罗在开始喝第二只鸡炖出的汤的时候醒来。那是在清晨时分，他睁开双眼，漆黑的山洞，黑暗中跳跃着的火把映入眼帘，紧接着他看到一脸书卷气的大麻雀正在喂他鸡汤。

    大麻雀见他醒来，面无表情，却吸了一口气，想说却没有说。弥罗眼光流转，一言不发，神情寂灭。一直到半个月后的今天，他未曾和灾民群的任何人有一星半点的交谈。山洞中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哑巴。就连大麻雀也不例外。

    此刻两人再次目光交接，四目相对，相对而沉默。良久，和尚率先开口道：“谁入地狱？”

    大麻雀一惊：这和尚原来是会说话的，转而想不通，不明白弥罗为什么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愣愣站在原地，无言以对。

    和尚垂目看着谷中，向前走了两步，双臂张开，继而跃下。大麻雀晃过神来，向前一扑想要拉住他，弥罗身子已经落下，连衣角都没有碰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和尚像一片落叶一样飘了下去。他双眼一闭，不忍看到弥罗摔死的惨相，心中一万个想不通这和尚为什么此刻要寻短见。就算是喝了鸡汤破了戒律，还不是为了好好活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活着更好呢？再睁开眼的时候，弥罗已经伫立谷中央，毫发无损。

    弥罗合掌闭目，谷中厮杀惨叫，鲜血飞溅，俱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好像是一块石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依旧岿然不动。忽而，他睁开双眼，身上淡淡佛光泛起，明亮而柔和，清净又光华，一字一字开口道：“阿，弥，陀，佛！”西方极乐世界有佛名阿弥陀，危难之时口颂佛陀圣号，当自现身接引去光华极乐净土。

    尔时佛陀不在，我，接引世人！

    一声佛号，响彻谷中，威而不惊，温和坚定，蕴含佛门真力，应是狮子吼。那声音钻入谷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在每一个人的心间炸开，遍传每一个人周身脉络毛孔，让人清净镇定，放下屠刀。

    不由得人们停止手中的争斗和杀戮，心里有无限的、说不出的悲悯和善意，让人忍不住合掌恭敬，心稍软者，眼角荡漾着泪水。

    佛号之声仍旧在山谷之间回响，弥罗轻轻向前走了一步，他的脚踩在谷中的碎石上，发出的响动，也是极为悦耳的。

    一步又一步，弥罗慢慢走到了周将军的身边。周将军此刻仍然沉浸在那声佛号的舒畅中，握刀的手已经松开，那把染了许多人鲜血的战刀“铛”地一声掉在地上。

    周将军回过神来，居高临下看着弥罗，这个年轻的和尚衣衫破烂、满目慈悲。弥罗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军刀，周将军面色一紧，险些从马上滚下来。却没有料到，弥罗恭恭敬敬的双手把刀奉上。他愣住了，不知道眼前和尚的心思用意，想抓刀在手中以求自保，又不敢，犹犹豫豫，呆呆停在半空。

    弥罗沉声道：“将军看到了么？”

    周将军不解：“看到什么？”

    弥罗道：“灾民疾苦。”

    周将军用眼环视了谷中，还未开口就听弥罗接着道：“恳请将军看在灾民疾苦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周将军的胸口有些沉闷压抑，他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小师父说的好笑。你看到了灾民疾苦，没有这批粮食，可能会挨饿致死。我却看到，一群强抢军粮、无法无天的悍匪！你要我给他们一条生路，可却不知道，丢了这批军粮，这些押运粮食的兵丁、民夫，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要掉脑袋的！我又向谁求那一条本不会有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