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塔城与荒原

    “散热器”关死沉重的金属门，打开照明系统。屋内很快被点亮，天花板、地板和四面墙壁都发出冷色调的白光，不给影子留一点空间。他找了张椅子坐下，“十字”也跟着在旁边落座。

    【巨型企业的卫星和隐形无人机很可能还在运转，每个人都有可能被监听。下面我要说的这些东西，在没有信号屏蔽的环境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别人透露或者讨论。这些信息不一定全面，不一定准确，也不一定真实，完全基于我的了解和猜测。但你要记住，不管内容是真是假，都不要轻易和别人谈及这些话题。】

    尽管看不见“散热器”的眼睛，“十字”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神态相当严肃。

    【明白。】

    【下面，我说，你听，有问题等我说完再问。有些东西可能是常识，有些细节可能你比我更了解，但我需要你认真听，好好记住。】

    “十字”点头。

    【现在所说的荒原，在第二次企业战争之前，是全世界最大的都市圈，其范围几乎覆盖了旧世界某个大国的全部国土，外加几个周边国家。这里曾经是新世界的中心，是最繁荣的地区。第一次企业战争中，落日洲、南韦斯普奇洲和婆罗多次大陆被动能武器完全摧毁，使得这几个地区尚存的企业全面搬迁到了这片都市。随后，北韦斯普奇洲和尘洲的大企业也顺应趋势把总部移到了这里，只有大洋洲的几家巨型企业没有进行迁移，依旧固守着他们的土地。而后是第二次企业战争，北韦斯普奇洲和尘洲也被完全摧毁，而这片城市仍然没有受到波及。但在战争的最后，有人释放了某种威力巨大的信息武器，我们所说的污染就此开始传播，并迅速占据了整个互联网，渗透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为了逃避无处不在的污染，各大企业的残存力量在都市的边缘修建了塔城，在内部建立了隔绝外来污染的网络。而这片被污染的城市，从此以后就被叫做电子荒原。一切从表面上看都完好无损，但一切都已彻底荒废，污染与危险无处不在。】

    【那个姑娘衣服上有第二十三号塔城“世界树”的标志。我对二十三号塔城那帮人印象很深刻，在一号塔城的时候曾经和他们合作过，都是一群怪胎。“世界树”和一号塔城“镜”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世界树”背后的公司是槲寄生科技，“镜”的背后则是水仙数据。整个荒原上，不会有人没听说过水仙数据，那句“涌动的数据下潜藏着神明”就是为新世界揭幕的宣告。水仙数据的总部在南落日洲，而槲寄生科技则是它在北落日洲收购整合当地企业后建立的子公司。这两家公司基本上互为一体，只是业务方向稍有不同。由于各种原因，两座塔城的关系或许没有那么密切，但至少也是稳定的合作伙伴。】

    【槲寄生科技的主营方向是信息安全，说得好听，其实搞入侵多过防御。槲寄生的员工，也包括现在二十三号塔城的高级居民，基本都是世界上最顶尖的那一批黑客。不少人都怀疑，他们就是释放信息武器、导致污染爆发的混蛋。就算不是，那个信息武器八成也出自他们之手。我对槲寄生和世界树都没什么好感，但最让我警惕的，是他们的某个计划。二十五年前和那帮家伙合作的时候，我曾经无意间看到过一些世界树的机密文件——先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饶是“十字”装备了最顶级的神经核心，这么一串信息轰炸下来，他也有点晕头转向。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大概理清了思路，也找到了令他十分好奇的问题。

    【老爹你还在塔城干过？我们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如果老爹自己不提，“十字”很难把他的形象和自己见过的塔城人联系起来。平时所见的塔城人，要么是那群高高在上的探索队，要么就是和那个姑娘一样的流放者，这两类都和“散热器”老爹相去甚远，不知道老爹从前在塔城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光纤”和“火箭”都知道，他们当时和我是同事。至于你们几个，原先我是想着等你们长大了再说，后来这么些年过去了，又觉得其实不告诉你们这些东西反而更好。“光纤”和我都是这么想的，但“火箭”常年在荒原上游荡，远比我要警醒，态度和我不太一样。他总带着“乌鸦”一起行动，说不定跟她讲过。】

    【当时你们都在一号塔城？】

    【也不是一直都在，我们是探索队的，经常外出到荒原上来执行任务，偶尔也会去其他塔城。在一号塔城的时候，我是埃普西隆探索队的队长，“光纤”是我们小队的后勤物资管理员，“火箭”则是战斗员。埃普西隆小队主要负责塔城间的合作项目，所以我们经常和其他塔城的探索队合作，偶尔也会去他们的地盘拜访。】

    不但是探索队的，还是队长，这身份是“十字”万万没想到的。他想了想之前遇到的那些穿着全套制式盔甲、骑着喷气摩托或乘着悬浮车招摇过市的人，还是没办法把那些家伙和眼前的老爹联系起来。

    【还真是想象不到，老爹你居然是队长。你们的小队叫埃普西隆？这名字还挺奇怪。】

    【是个字母，相当于E。受公司的文化背景影响，水仙数据给某些部门和产品命名的时候喜欢用另外一套字母，从阿尔法到欧米伽一共24个，偶尔遇到字母不够用的情况，就用某些两三千年前就淘汰掉的字母顶上。你在百科里查查“希腊字母”，应该会有更多信息。】

    “十字”查了一下，发现里面都是些枯燥的内容，所谓的更多信息无非是这套字母的发展史和创新之处，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其他小队呢，正好有二十三个？那些小队负责的又是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探索队的总数，还有他们负责的事务，这在塔城内部是个机密，只有高层才知道。平常的时候，各个小队也没有接触，想打听也找不到人。】

    【探索队的队长，难道不算是高层吗？】“十字”怀疑自己对“高层”的理解出了问题。那帮趾高气扬的探险队都已经嚣张成那样了，他们的队长难道还称不上一个高层人物？

    【高层？我们这些队长就是打工的，勉强能混到个高级居民的身份而已。队长的顶头上司都不一定能算得上高层。高层，哪有人把高层放到荒原上来摸爬滚打？真正的高层人物，住的地方都是和我们隔开的，我在塔城工作了五年，算上战前在水仙数据干的一年，一共就见过两个高层人物。真要说的话，那个小姑娘倒有点像是高层，不过也只是有点像，高层是不太可能被流放出来的，就算被污染了也不可能。】

    【这么夸张？】虽然早就听说塔城内部等级森严，但如此夸张的等级制度，他还真没想到。

    【非居民、临时居民、普通居民、初级居民、中级居民、高级居民、精英居民，再往上才能称得上是高层人物。普通居民及以上，大多是曾经水仙数据的员工；临时居民是在塔城还对外界开放的时候逃难过去的幸存者，享受不到居民的权益，只能保证安全生存；非居民，在旧世界还有另一个词来形容，叫“奴隶”。一号塔城的情况还不算是夸张，如果你去东方软件建的七号塔城看看，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夸张。他们曾经的正式员工，在塔城里享受到的待遇也就相当于一号塔城的临时居民。】

    【还真是长见识了。】“十字”感叹道。

    【比起塔城，荒原上的人真的更加自由。我在探索队执行任务的时候，基本上接触不到荒原人，他们看见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后来有一次长期任务需要我们接触某个荒原上的大型帮派，从那时起，我才开始理解荒原人的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没有安全保障，随时可能遭遇污染，往往居无定所，但那种没有上司和高层压在头顶的感觉真的很轻松。荒原人的重负来自污染，塔城人的重负则来自头顶的等级制度。那时候，我们羡慕他们的自由，而他们羡慕我们的安全和稳定。有些人离开荒原加入了塔城，有些人则从塔城离开寻求自由。但后来，随着污染越来越严重，各大塔城陆续进入了封闭状态，不再对外吸纳新的居民，也不再允许居民外出。当然，自那以后，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放弃塔城的安全生活，跑到遍地污染的荒原追寻自由了。】

    【那老爹你为什么要离开塔城，是羡慕荒原的生活吗？】“十字”当然知道这个猜想是胡扯。

    【想什么呢？你老爹我也是被流放出来的。任务失败，小队几乎全灭，只剩下了我一个，还有离队侦察的“火箭”和待在塔城没参与的“光纤”。我和“火箭”是被流放的，“光纤”其实没有责任，但他也主动选择了跟着我们离开。本来一身最先进的军用植入体，全被拆了换成启明星青春版了，要不然的话，就算我只用十分之一的水平，你也不可能接住那一刀。再说了，虽然我算不上什么高层，但塔城给高级居民提供的生活条件也远比荒原上优越，再工作个十几年，我就能作为精英居民光荣退休。有美好的退休生活当盼头，哪有什么好羡慕的？】

    【不过，如果你问我想不想回到塔城，哪怕允许我带上你们几个，我的答案也肯定是不。我宁愿待在荒原上。】“散热器”停了好一会儿，补充道。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一开始的时候，塔城人还没想出来荒原这个称呼，他们一般以“外界”代指塔城外的都市。“电子荒原”的说法一开始是来自某个旧世界的作品，我也不知道算音乐还是文学，不如说是两者的混合体。他们用自己的人声把诗歌带着旋律读出来，再配上乐器演奏，那是旧世界很流行的艺术形式，但我忘了叫什么。从塔城出来的时候，我的旧世界数据库被拆了，加上那么多年过去，原先记得的某些东西也都忘了。】

    【歌曲，那个“诗歌”叫歌词，动作叫唱。】《旧世界大百科》给出了准确答案。

    【啊，歌曲，对。新世界没有这东西，我们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说话，甚至不会写诗。那些高层倒有可能会，他们都很喜欢旧世界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觉得那姑娘有点像是塔城的高层人物，毕竟她会说话，说不定还会唱歌——但是也不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塔城甚至可能全面恢复了口语交流。那种旧世界的交流方式有它的好处，就是安全：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信息不会携带污染。】

    【所以这和电子荒原有什么关系？】“十字”觉得老爹好像说跑题了。

    【“电子荒原”是某首歌曲歌词中的一句，本来说的是旧世界的城市或者文明。那首歌也就比新世界到来早了十年左右，所描述的状态和新世界早期应该是差不多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个高层把这个词套在了战后的大都市上，之后这个说法就逐渐流行起来了，传到了别的塔城，又传到了荒原上。电子荒原，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吗？你可以查查你的百科，看看旧世界的荒原究竟指的是什么。】

    【还真是，完全不一样……没有城市也没有生命的地方，才叫荒原。咦，百科里还记载了一首叫《荒原》的诗，说这首诗影响了后世许多文学创作，说不定那首歌里的“电子荒原”也是受这东西启发的。我看不太懂，但老爹你喜欢诗歌，要不要发给你看看？】

    得到老爹点头后，“十字”开始把百科的内容往外搬：【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如果不追求一字不差，只要求传达大意，那这工作会轻松很多。但对于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一字不差是基本要求。百科里的原文是旧世界的语言，有一部分词汇和新世界的通用语不太一样，他在转述时还要对着词典自己替换。“散热器”老爹知道这么搞很麻烦，所以从来没问“十字”要过旧世界的诗歌。

    搬运完成后，“十字”本来还想把百科里的解析和评论也一并发给老爹，但被老爹制止了。

    【读之前先看解析是对诗歌的亵渎。】老爹给的理由是这样的，但“十字”觉得他其实是不想再麻烦自己一点点往外搬运了。

    于是两个人都安静地坐着，“散热器”在阅读这个叫T·S·艾略特的诗人写的《荒原》，“十字”则在旁边发呆，一会儿盯着发光的天花板、地板或者墙面，一会儿又看着专心阅读的老爹。

    【如果“荒原”是这么解释的话，那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电子荒原，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塔城之内还是塔城之外。塔城比外界更像荒原。】“散热器”读完之后沉思了许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塔城比外界更像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