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涅槃（上）

    潮水般的回忆一旦忆起便难忘却。

    那一年，那一日，在那兵荒马乱的青云十六州，他带着他的同伴们深入敌后，不惜代价，只为了救出她，几乎被来势汹汹的敌人全灭。

    经过一番激战后，他们好不容易在包围圈上打破一个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敌人很快就会重新围上来，想全身而退几乎就是天方夜谭，而龙夜的选择极为坚定:其他人走，他来断后。

    这一战，便是龙夜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两年前，而龙夜本人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一面，却也是龙夜为了救他们。他的同伴们都是神之眼组织的领导人物，也是听闻了龙夜的踪迹才会带领那么多人去青云十六州找他。

    梦雪凝自然也有参与，只是没想到，龙夜没带回去，却是他们这一群人被终于现身的龙夜救了，还是同上次一样，以一己之力掩护了所有人，却把自己葬身于敌手。

    那时的龙夜，与现在的他颇有些不同，那时的他并不会轻易有情绪表露出来，似乎永远都是一副面瘫的样子，甚至比梦雪凝更为冷漠，但她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当龙夜说出那番已决心赴死的话之后，他的眼眸深处闪现的是一种怎样的锋芒。

    那番话并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很简单的一句：“你们走，我掩护。”

    这句话，说过两次。

    梦雪凝低头注视着怀中昏迷不醒的龙夜，长长的冰蓝色睫毛下似是有丝丝冰雾逸出，她轻轻扇动着双翼落向地面，尽管已经极度疲累，她却依然尽力不产生一点较大幅度的晃动，生怕惊动了怀中奄奄一息的人。

    “龙夜……”

    她颤抖着，收回探着他鼻息的纤纤玉手，低低呜咽了一声。没有气息，仅仅凭借他身上仅存的一点若有若无的元力波动，她才能知道他还活着——但离“结束”也不远了。

    她突然笑了，笑得惨然，又带着一种释怀。

    她传承自宗族的血脉有一种特殊天赋，那就是对生命体的生命迹象极为敏感，而现在她却多么希望她没有这种天赋——因为那样至少还能抱着一丝并不存在的希望，而现在……

    只有那个办法了。

    冰蓝的发丝忽然轻飘飘地飞舞起来，蓝色的元力像一条条光带环绕在两人身边，亦轻轻地从龙夜苍白的面庞上拂过。

    忽然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承托起龙夜，重新使他悬浮在半空中，恍如天地中心，但他双眼紧闭，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无意识地仰天伸展着躯体，任四肢无力地垂下。

    梦雪凝微微仰起头，冰色的双眸含着似水的温柔，静静闭上双眼，脚尖轻点，双手作托天之势，托举在龙夜下方，他们的周围似乎绽开了一个无形的力场，将一切喧扰都隔离在外。

    随着梦雪凝的动作，她的掌心忽然生出丝丝缕缕冰蓝色的光华，宛如灵藤般，悠悠地向龙夜的四肢蔓延，如盔甲般将其覆盖起来，只露出了染血的苍白脸庞，但这“盔甲”的温度之低，使得龙夜几近于无的呼吸都带上了淡淡的白雾。

    当蓝色光华的缠绕完成后，一只庞大的冰色巨鸟虚影开始逐渐在梦雪凝身后显现，其昂首之势，与她一头飞扬的长发显得相得益彰。

    冰晶般的宽阔羽翼伸展开来，遮天蔽日，宛如玉琢金饰的遒劲巨爪散发着不可阻挡的霸气，剔透的菱形眼眸蓦然闪过一抹锋锐的嗜血红芒。

    紧接着，这只巨鸟突然间仰天长啸，通体猛然爆发出一阵灿烂的蓝芒，其正上方浓如乌云般的死亡之气竟是被生生贯通，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露出了白骨森林千年不见的阳光。

    然而这豁口却在翻涌着，正试图以极快的速度恢复成原先那波澜不惊的阴沉模样，与冲天而起的冰属元力互相对抗着。

    而在这只巨鸟虚影发出尖锐长啸的同时，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的梦雪凝也开始有所动作。只见她将举得有些酸痛的手掌放下，反掌轻覆在龙夜眉心。

    接着，一抹亮得有些刺眼的莹白光华从其掌心一闪而过，然而，她却猛然震颤了一下，有些惊骇地睁开眼望着掌心。

    莹白的光华正在熄灭。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仰起头，冷冷地盯着那灰蒙蒙的天空。

    像是一个不详的巧合，嘶哑的嗓音像雷声一样轰鸣着适时传来，但只有梦雪凝能够听到，随之而来的还有无与伦比的威压：“古老凤族的血脉，就这样交付在这里了？”

    面对神的威压，她却是保持一如既往的强势，坚强地仰着头，冷冷地注视着灰色的天空：“这是我的选择。”

    这种明显带着冒犯的回答，如果换成另外二神的话，恐怕早就将梦雪凝罚入时空裂隙——那里充斥着狂暴的时空洪流与时空风暴，足以把梦雪凝在瞬间撕成碎片，而灵魂则永不安宁地在时空里流浪。

    那沙哑的声音沉默了一下，忽然变得有些可怖：“未来的凤族之主……你会后悔的。”

    听闻这个名号，她像是遭受了五雷轰顶，难以再度启齿。死亡与黑暗之神乃是此世最强的预言者，他的神谕千万年来从未有误，这番话戳中了她的痛点，她很想再说点什么，但龙夜的生命还维系在她的手上，心中再多骇然，她也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

    “这是我的选择。”

    这一次，沙哑声音沉默得更久，天地间的一切，包括天地之力的自然运转竟是都静止了。

    一片死寂。

    无形的压迫开始急速蔓延，转瞬间就囊括了整个白骨森林，所有的亡灵都跪伏在地，无论等阶，都将自己卑微而无用的灵魂完完全全地呈现与它们的主——死亡与黑暗之神，永夜大帝。

    正在慢悠悠往这边赶来的龙残念也在突然间僵住了，机械地缓缓抬起头，脸色极度难看，眼神闪烁不定，目光中竟是流露出无比的恐惧。

    “他竟然亲自来了……”感受着这股威压，即使极其厌恶，龙残念也不由得下意识地完全收敛起自己的气息，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小心翼翼地隐蔽起来。被永夜囚禁了千年，他是一刻也不想被抓到把柄了。

    这一边，梦雪凝也并不好受，以长枪撑地，连抓住枪身的手都已出血，但强硬如她，哪怕血流尽，也要硬生生地撑住这威压，她明白，如果得不到神的认可，那她就无法成功地为龙夜使用天赋技能——而龙夜，就会死。

    一头长发在神明威压产生的能量场中无风自动，冰色长发纷乱飞扬，如同一个飘飞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