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张家
想到这一处,大朱氏不免心中泱泱,面上也淡淡起来:“好了,这到底是长辈的事,且又事关两家姻亲,如何能轻易断言?你越发大了,也不能似小时候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凡事,须得想一想事缓则圆这四个字。” 张秀和心里不忿,虽说不敢出言顶撞,却着实难以压下心头一口气。再说,平日里她也有些体察出大朱氏对江萱的不满,两下里凑到一处,不由猛然站起身来,道:“伯母难道连自家人都不顾了?我是年轻不知道事儿,却也明白长幼两个字。本来世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们阖家的名声都是一处的。谁没了名声,家里都得受累。祖姑母年老,那管家权也没什么,可这样逼迫上来,强按上那样的罪名,又是什么道理?若我们家都不与祖姑母帮衬一句话,还有谁能呢?再说,那江萱本与堂兄有婚约的,表叔这样能养出她什么好性子来?伯母别的不管,难道连着堂兄日后也不管了?” 她这么说来,大朱氏神色却不曾稍变,只在听到最后两三句话的时候,她微微攥紧了手中的杯盏:“你呀,心是好心,却是沉不住气。这样的事,心中明白就是了,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我与你伯父不晓得这样的道理?只是凡事总要筹划一二,才能做得稳妥。” 听得这么两句话,张秀和才觉心中松快了三分,面上也有些淡淡的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屈膝一礼:“是秀和错了,对着伯母还这样高声,没得坏了规矩。” “傻丫头,那是你我亲近哩。”说着话,大朱氏伸手招了招,等她走近了些,就伸手搂住了她:“你的性子我是极喜欢的,活泼欢快,一色明明白白的,又没失了规矩礼数。只是,你也大了,有些事情却得仔细起来才好。”由此,又说了小半晌的话,她才是送张秀和出去,才打发了两个婆子去信国公江家。自己才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沉的思量之中。 满屋寂静,谁都不敢出一个声儿,生怕惊扰了自家主子。 眼见着光阴流转,天色渐渐暗沉,大朱氏才是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窗外,便问道:“什么时辰了?”自有她的丫鬟禀报,道是申时三刻了。大朱氏忙收拾了心情,手指敲了敲桌案,道:“竟是这么迟了?赶紧收拾了。吩咐厨下,今天多做些新鲜素菜来,晚上预备些清凉消火的汤羹。” 身边的丫鬟应了一声,自跑去做事。 大朱氏令取来妆奁,理了理衣饰妆容,才又问了家中事务,见着色色齐整,她方叫来打发去了信国公家的婆子,细细询问了一阵。这一番事作罢,外头就有响动,却是齐国公张钧回来了。她忙迎了出去,一面伸手接过他脱下的大衣裳,转手交给身边的丫鬟,伺候着换了家常衣裳,又含笑问了几句温寒,才令人端来俨俨的茶汤:“先吃两口茶,也是暖暖身子。” 那张钧洗了一把脸,便与大朱氏坐下,端来茶汤吃了两口就放下:“今日我那里一如往常,并无大事,倒不知道你在家中如何?” “家中虽无事,只是江家堂姑母那里,却是出了一点差池。”大朱氏见他色神色和煦,想了想,便先这么说了一句。张钧有些惊异:“堂姑母自来贤良淑德,江家表兄等虽有不足,倒都孝顺,从来母慈子孝,事事顺心的,能有什么差池?” 大朱氏便挥退了一众仆役,从张秀和处说起,掺杂了那两个婆子听到的话,一一说与张钧,末了不免一叹,道:“秀和素来亲近堂姑母,那两个婆子也只在堂姑母处问好,略听了几句话。这只听了一面的话,自然是不大准的。可这里头的嫌隙却是分明,我们总要过去调解一二,若有什么误会,早早说个明白,才是正经的道理。” 张钧正值年富力强,又是朝堂世情经历过的,听得这一通话,便知道这事情不小,想了一阵才道:“当初姑母过世,老信国公便娶了这位堂姑母过去。因着信国公他们兄弟,原是我们嫡亲的表兄弟,且这位堂姑母为人做事都还不错,我们如今说起她来,也是当做姑母一样。但要论起远近亲疏,却是差了一层的。她也是有心的,常往来走动,又是做事得当,我们家也就只照着旧日的例子来。如今既是起了嫌隙,说是调解,但是这亲疏两字,却也不能颠倒了去。” 大朱氏再没想到,他先听了自己那一通话,还是一心站在信国公那里的,不免面上一怔,心里却已转到江萱身上来,更觉气恼:“这,这岂不是偏帮了去?我们居中调解的,哪里能只站在一边儿说话?不说堂姑母怎么样,就是他们房里的人看到了,怕也是要寒心的。” “你从来做事明白的,今天怎么糊涂了?”张钧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断然道:“除了大是大非之外,说什么帮理不帮亲的糊涂话?真要是这样,哪里来的亲亲相隐?这律法尚且要顾及人情,何况平日做事?再说,堂姑母虽说这么些年做事没有很错了格,但如今孙子都大了,她仍旧拿着家中权不放,又是有嫡亲儿女的,这周全两字也是说不上的。信国公是什么样的人,我这做表兄的,数十年过来,还能不知道?他是个谦逊温和的,没有大事,绝不会这么做。今天你我听到的话,只含糊说什么误会,什么阴私事辩驳不得,却将逼迫两字说得详细。这样的情景,是谁心虚,该怎么做,你还不知道?” 这些大朱氏也想到过的,但因为这里头有一个江萱,她心已经偏了,便不想这样做。这时候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她还是道:“我知道了。但是,江家大姑娘做事也太过了。就是秀和多说了那么两句话,我也觉得不妥当的,何况她参与其中,竟是连长幼尊卑也不顾,没个体统了!二来,以前她每每见了我,都是一味木讷,如今却是忽而就做了这样,竟是个表里不一的。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干的,现在连着性情也都不好说了。廷和那样的好孩子,如何能娶这样的媳妇儿?难道为了当年那一句话,倒是让孩子一辈子受累?” 这话张钧明里暗里的听过许多回,就是他自己,因为是姻亲,也曾细细看过江萱的,心中大有不如意的。只是因为两家都不是那样的小家小族,既然定下婚事,就不能轻易更换。黄企鹅,江萱也就木讷而已,性情却还不坏,又是极近的姻亲。他思来想去,便不曾应一个字。现在听得大朱氏这么说来,他心里也有些迟疑,想了半天还是道:“这事情都没弄清楚,怎么能下这样的定论?后日休沐,明天你投个帖子,后日我们一道去问个清楚。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见他依旧不说半个不字,大朱氏心里一阵烦闷,却不好显露出来,便低低应了一声,转而说起旁的事来。只在夜里辗转了半夜,翌日先打发人送了帖子,她再唤来长子张廷和,将这事情一长一短说与他,又叹道:“是我们长辈误了你。那江大姑娘这样的品性,哪里配得上你!偏为着姻亲、体面两样,你父亲执意不愿退婚,重择贤良女子与你做妻!”说到这里,她心里一痛,不免滴下泪来。 张廷和吃了一惊,忙上前跪下道:“母亲的心意,我是明白的。但正如母亲所言,信国公家原是极亲近的人家,我们又都是国公家,并非小门小户,真要为了我而退婚,不说两家伤了彼此情分,再难走动。就是我,背负无故退婚,无信无义的名声,又有什么前程可言?” “原是他们家不好,与你什么关系!”大朱氏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是个有谋划的,自觉能将此事做得周全,此时说起来也很轻快:“只要将这里头的事说出来,旁人自然知道,也不会说到你身上去。” “母亲,母亲,不管怎么样的手段,毕竟不能雁过无痕。再说,这样的阴私事,最难辩驳清楚的,只要沾上边,便是要脱一层皮的。”张廷和性情聪敏,他与江萱自幼相识,知道她是个沉静温柔的,十分投了脾气,但这时候与大朱氏说起来,却并不提江萱好坏,只将这事情对自己的影响说道出来:“哪怕错处都在江家,我又能得什么好处?纵退了这么一门亲事,后头又能有什么好亲?倒不如真诚相待,江家也是大家子,规矩上面总是不会错的。” 大朱氏听得这话,心里也是一顿。她是看重了自己嫡亲的侄女儿朱明鸾,品貌才干,色色强过江萱十倍。但是,正如长子所说的那样。真要是强退了婚事,娘家兄嫂舍得将侄女儿嫁过来么? 可是…… 她再三看着长子张廷和,见他眉目清举,行止有度,心里又生出不甘来:那个江萱,真是配不得廷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