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青颜斩（中）
姜离姜白石直到此刻，才堪堪稳住心神。 他情不自禁地长长吁了口气，而后便察觉不对，怎么自家的吐气之声竟显得如此清晰宏亮？ 整道黑方长墙上，不知何时已变得静寂无声，亭中众人只觉彼此间呼吸相闻，却全然不知这样的静寂因何而起。 姜离忙转头向身后的五叔姜知年看去，眼见五叔目光有异，便循着姜知年的视线，瞧向长墙彼端的黑岗巨岩处。他这一眼扫过去，心中便是不由自主猛地一跳。 黑方长墙背南面北，为弧形东西走向。因此右端的北锋亭在东，左端的黑岗巨岩便正冲西方。此时夕阳将尽，从北锋亭中望去，恰可见落日如盘，红彤彤挂在黑岗巨岩旁边。 一前一后两道婀娜窈窕的背光剪影，正自落日彤光中莲步轻移，向着北锋亭方向款款而来。 姜离运足目力，想要看清这两道窈窕身影的样貌。可惜一来那身影背光，二来距离又实在是远了些，无论如何都分辨不清。他想要将目光收回，却又觉得走在后面的那道身影，说不出的雅致动人，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看过去，就说什么也挪不开了。只觉得那道身影，举手投足，皆含无方妙韵；一趋一步，尽显曼妙风流。让人愈瞧愈觉得兴味盎然，想要将目光就此牢牢黏住，再不措动分毫。 注目时刻稍久，姜离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佳人的玉足落地之音。莲步依依，韵律天成，纤纤玉趾步步向前，仿佛每一步都恰好踏在他的心间。 再后来，不单单是心跳，似乎连他一呼一吸的节奏，都与那莲步的韵律渐渐趋同。 到得这时，姜离心中猛然悸动，暗自惊警：“还未到近前，便能引人沉醉若此，莫非是邪魔妖法作祟？” 一念及此，他连忙运起空桑山仙家嫡传的“伏魔清心咒”，待得气行周天，全身并无任何异感，这才放下心来。 同时心底隐隐生出无限欢喜：“果然不是邪魔妖法作祟！那也就是说，天地灵秀之气竟然真能孕育出如此超凡脱俗的绝世佳人！ 佳人若此，这……，这……，这……，这又怎能不令人……怦然心动！” 这时的整道黑方长墙之上，的的确确像是中了某种诡异的妖法魔咒。 一前一后两个窈窕婀娜的身影施施然漫步前行，沿途站满了上百条龙精虎猛的汉子。可这上百条汉子除了眼中的目光和嘴里的呼吸，浑忘了自家身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尽皆傻愣愣呆立着，痴痴目送两位佳人向北锋亭走去。 走在前面的那位佳人十七八岁年纪，身着翠绿底色衣裙，裙上精工手绣着整幅的“百花缭乱春意图”。发间金钗曜日、耳畔玉坠生辉，螓首蛾眉、明眸皓齿、朱唇丹润、巧笑嫣然，实足是个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 若是单单这位美人走出来，北锋亭中慕名而来的几位大少爷，理所当然会认为，这就是莫府闻名遐迩的七小姐。可问题是她身后还有一位佳人，那但凡是长了眼睛的，就决计不会错认。 走在后面的这位佳人，身着一袭素淡青色长裙，脸上粉黛不施，头间簪环未饰。如云长发被一根青色丝绦松松绾在肩后。 世间举凡是用得起丫鬟侍女的人家，没人会让丫鬟打扮得比自家小姐还艳丽。但偏偏莫府七小姐就喜欢贴身丫鬟盛妆随行。 这贴身丫鬟样貌生的既好，服饰装扮又用足了十二分心思。可只要往七小姐身前一站，偏偏还是如同凤凰脚下的鹌鹑、麒麟旁边的小狗，令人一眼看过，便会被忽略不计。 莫七小姐主仆二人走得不疾不徐，待到她的身形样貌能被亭中众人分辨清晰的那刻，亭中所有没见过她的人，都顿觉脑海中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敲中。 人生过往所有关于美的认知、梦里一切有关于美的想象，在此刻全部被砸碎重塑。 对了，她钟毓天地灵秀于一身，诠释的已不再仅仅是“美人”，而是关于究竟什么才是“美”。 她站在那里，便是“造化神奇，臻于至美。”这句话在人间的具现；她行在黑方长墙之上，便令身旁脚下的黑岗粗岩皆成了这世间最为动人的布景。 亭中众人都觉得自己的呼吸愈加粗重，这是因为气息已渐渐无法支撑胸腔中狂跳的那颗心；脑海里除了赞叹“造物神奇若斯，自家生而有幸”之外，再也兴不起旁的念头。就这么如同墙上其他守卫一样，傻呆呆瞧着莫七小姐主仆二人走向亭前。 顾春风透过姜离的双眼，也被莫七小姐的绝世容颜再次震撼了一遍。按理说他不能算是初次见到七小姐，小葫芦关于七小姐的记忆相当多，而且特别深刻。但那些毕竟只是记忆。 就像人们每逢节日的夜晚都会看到烟花，对于夜空中灿烂绽放的烟花到底有多美，每个人都会有记忆。但当今夜，绚丽的烟花于你眼前再度盛放。尽管拥有许多过去的记忆，可你还是会为眼前这一刻的璀璨，而感到目眩神迷。 正在此时，小葫芦识海内的神魂本体传来感应。小葫芦的躯体居然奇迹般地突破了炼气下境，灵气在十四正经三百六十一处大xue间，行满六十四个周天，重新回归膻中气海，直接进入到了炼气中境“行气境”。 炼气境界的突破，产生了两个最直接的变化：一个是小葫芦体内情感执念的消耗速度再次降低，锐减到了不足原先一成的水平，这当然令顾春风感到欣喜；另一个则是小葫芦的身体，似乎能被顾春风的神魂掌控一小部分了，因为他此刻明显感到了腿部的疼痛。 小葫芦体内的巨大变化形诸于外，就是众人眼中，倒卧在水井旁已久，生死不知的哑仆小葫芦。突然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挺身坐了起来。紧接着可能是感受到了腿骨断裂处的剧痛，口中“赫赫呼呼”地竭力哑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不绝地涌了出来。 如此情形本来甚为吊诡。在旁人看来，就仿佛小葫芦的痛觉反应比正常人慢了无数倍，非要等到两柱香以后，才能发觉自己腿断了。又或者是他倒地时魂魄便已离体而去，此刻方才归身。 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都大大有异于常人。可亭中大多数人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并非不觉得诧异，而是此时此刻心中对诧异的念头根本没空理会。 那走在前面的俏丽贴身丫鬟，眼见小葫芦情形不对，连忙疾走几步，赶到小葫芦身边。抬手间芊指连闪，封住了小葫芦胸背上的几处xue道。待小葫芦脸上神情一松，便回手向他已经略微变形的小腿处摸去。 片刻后，那丫鬟回头向莫七小姐禀道：“小姐，小葫芦左腿小腿骨一处已断，三处有裂，没有其它伤痕。” 莫七小姐闻言停住脚步，剪水般的双眸从在场众人脸上滚过，对丫鬟的禀告未置可否。 那俊俏丫鬟见状秀目一横，盯住离小葫芦最近的朱老三问道：“是你干的？” 朱老三舍不得将黏在七小姐身上的视线挪开，耳听得问话，顺口解释道：“嘿嘿，是个小误会，俺本来……。” 那丫鬟行事却甚为果决，听得朱老三承认，根本不容他继续解释，脆生生截口喝道：“废什么话，你主子呢？” 朱老三晕乎乎地连头都没回，闻言转手向身后一指。 朱大少眼见仆人指认，并不生气，反而迈步抢出人群。不待那丫鬟问话，便朝着莫七小姐斯斯文文地深施一礼，口中道：“小生虢山朱大韶，草字中和，取韶乐中和之意。今番仆厮无状，因小故与贵介偶起冲突，不意竟致贵介腿伤。小生见之亦深感痛惜，必不能因此等琐事影响莫朱两家的关系。 小生当尽速延请名医，为贵介疗伤。至于无礼家仆，回去后当重重责罚，绝不宽待。七小姐若觉还有不合意处，尽管开口，小生无有不允。只是不知……，不知小生可否有幸……，有幸得聆七小姐芳名？” 朱大韶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文绉绉说到此处已是语音带颤。他心中热望滚滚，只盼着眼前这动人心魄的无双美人能将芳名见告。但他心底其实也清楚，初次相见，彼此之间又有小隙在前，这般奢望能够达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谁知莫七小姐俏立原地，静静的听完了朱大韶这番废话。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樱唇轻启，一缕宛若清泉溅石、空谷鸣竹般的柔美娇音传入众人耳中：“莫青颜。” 莫青颜报出名字之后，便不再看亭中众人一眼，转身向黑方长墙的墙边垛口处走去，口中又淡淡说了声：“你随我来。” 朱大韶闻言心中欢喜得如同将要炸裂开来一般，忍不住便想：“这样的绝世佳人，居然初一见面就将芳名如实相告，莫非是被我的气度风采所折服，对我暗生倾心之意？ 苍天垂怜、大地深恩！若是果然能令我得偿所愿……？”浮想联翩中，他的脚步已情不自禁地追随着莫青颜的身影向墙边走去。 亭中其他人大都不明所以，只有莫方心下暗自庆幸。适才小葫芦猛然坐起之际，莫方便长出了一口大气。只要小葫芦人还没死，事情便不至于闹得太僵。 七小姐虽然向来强势护短，但绝非无理取闹之辈，行事自有其独特的分寸，只是往往出乎常人预料之外罢了。 待得眼见七小姐单单将朱大少叫走，对亭中旁人毫不理会，莫方这颗心就彻底放安稳了。只要不和姜少爷主仆二人发生正面冲突，今日里的事无论折腾成什么样，都不碍的！自家只等着开开心心看戏便好，反正以七小姐的手段也吃不了亏。 想到此处，莫方甚至隐隐觉得稍有缺憾。要是能弄上壶老酒，再配上两把焦香酥脆的炒豆，那看起戏来可就完美无缺了。不过依着他眼下的仆从身份，这等属于看戏大爷的小想头，终归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莫青颜行至墙边垛口处，身形并未停顿，莲步微挫，已然飘飘跃起。众人只觉眼前青影一闪，她竟越过垛口，径直向黑方长墙外侧坠去。 眨眼再看时，莫青颜已然身在墙外空地，离墙根七步处稳稳站定。无边白骨之上，绝世红颜悄然独立。莲足轻点之处，恰是一枚不知何年何人所遗的狰狞骷髅头骨。 这般情境，凄厉绝美到无以复加，撼人心魄致毕生难忘。墙头上百多人共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禁不住齐声倒抽了一口冷气。 莫七小姐不经意间，便给“红粉骷髅”这个词，下了另外一番注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