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度的财富（四）
很少会有人在这个季节到郊外寻秋。 深秋。草已黄，树已枯，那原先姹紫嫣红的桃花坞，现在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桃树枝干，静立在秋风中。 没有喧闹，没有人声，这是一片萧瑟的世界。 人们总是喜欢繁华，喜欢生气勃勃，喜欢那满树桃花。 很少会有人喜欢萧瑟，光秃秃的枝干。 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领悟到，繁华与萧瑟，美丽与单调，往往是同一种事物不同的表现方式？正像人的一生，有辉煌，就有没落。 白度在桃林中。 桃林寂静，他的心却不能平静。 脚步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周围的枝条在秋风中轻摇。白度知道，桃林深处，该是一间简陋的茅屋了。 茅屋依旧，茅屋中的人呢？他能否还在桃花丛中弹他的琴，继续他的孤独？ 他的一生，难道不是正如这桃林？ 白度在茅屋前驻足。他再不会听到琴声了。 慕容怜春已被埋葬在了那个荒远的小镇。一抔黄土，掩埋了他所有的孤独、萧瑟和痛苦，以及他所有的故事。 他是否还会怀念这一处的桃林？ 他的琴声美极了，也凄婉极了。 他一个人静坐在这桃林深处，默默地怜惜春天的逝去，那该是怎样孤独的时刻。他难道不知，万事万物皆各有各的定数，哀怜，并不能挽住春天一分？ 春天里，便不会有这么多的凄婉和萧瑟？ 那时他说，人活在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因为你并不能完全为自己活着，因为你还有家庭、父母、朋友。 那时，他明白了慕容家不会接纳他。 慕容怜春亮出了桃花枪，他也拔出了剑。 那一战，他胜了，胜得心中充满了灰暗。他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事实并不是凭手中的剑就能改变的。 他只有逃避这个事实，和雨枫一道。 雨枫，你可安好？ 白度低低地咳嗽。酒，掏空了他的身子，浪子的生活，已将他变得单薄、削瘦。他的眼神，和这桃林一般萧瑟。 他忘不了那个雪天，他孤独地回头，看见孤独的女孩。 女孩的目光那么温暖。 温暖，是一个漂泊的浪子不曾感觉过的。 那时，他逃开了，他可以承受生活的重荷，却不敢面对她。 他不知，有些事情是注定逃不开的。 ※※※ 他逃到了一个小城里，他从没到过的小城。 他孤独地喝着酒，却怎么也抛不开心中那双温暖的眼睛。喝醉，是一个浪子最好的解脱，可他真正喝醉的次数已越来越少，酒量反而越来越大。 他走出小酒铺时，天已经黑了。 他看见小街边上围了一圈人，里面，有人倒在地上。他走过去，他看见了血。 受伤的人叫二贵，是城外一名普通的菜农。 他将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的菜推到城里来卖，卖了有一两多银子，他心里很高兴，决定为刚生过孩子的老婆买点东西。 他高高兴兴拉了车在小城里转悠，不小心撞了一个人，并且将那人一件长衫拉开了一道口子。 那人不是别人，恰好是城中“九绝剑客”家的管家。 管家一顿拳脚，打得二贵遍体鳞伤，并且为了赔偿那道口子，顺便还带走了他那一两多银子。 那一两多银子，是二贵一家一季辛劳的所有收入。 白度的血往上撞，他分开众人，抱上二贵，直奔“九绝剑客”的宅第。 九绝剑客胡涛，一手利落的九绝剑法在川陕一带小有名气。 白度找上他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同时，他又忍受不了白度当着那么多人厉声质问，他拔出了他的剑。 他在白度手下走了不到三招。 他只好请大夫为二贵治伤，并且拿出了五十两银子。 白度以为这事已经结束，所有人都认为这事已经结束。 第二天，白度离开小城，在郊外，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少妇在一座新坟前的老树上准备上吊自尽。 他救下了她，她的话立刻又让他血往上撞。 这位少妇便是二贵的媳妇。前一天夜里，她流着泪看着丈夫睡去，刚要休息，九绝剑客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闯了进来。二贵尚在梦中便被他们活活打死，更可恨的是，刚出生尚未满月的孩子被他们碰倒在地，竟被一名家丁活活摔死。 白度的胸中，沸腾着满腔的愤怒。 他在流浪的时候，不知碰上过多少这样的事，但每一次，仍然让他那么气愤，那么不能自制。 他再一次来到九绝剑客的宅第，带着他的剑和愤怒。 胡涛见他来，没有丝毫紧张。一夜间，他已请到了川陕一带几名小有名气的江湖人物，白度不来，他们还正要去找他呢。 白度并没有将那些江湖人物放在眼里，但他发现她居然也在里面。那双温暖的眼睛让他心悸。 他本想什么也不说立即杀了胡涛，但为了那双眼睛，他还是当着那些江湖人物的面，将胡涛做下的事讲了一遍。 他的管家胆子再大，没有胡涛的指示，也绝不敢那样做。 她的眼中有了痛苦，后来他才知道，胡涛是雨枫的表舅。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除了雨枫。江湖中人都懂得虚伪是赢得声誉的最好手段。胡涛在那些江湖人物的眼中，是个好人。 他们纷纷怒喝，指责白度。 白度拔出了他的剑，向胡涛挑战。 江湖人是没有权力拒绝挑战的，除非有合适的理由。 但白度在胡涛嘴里是个jian邪之徒，碰见这样的人，正义的侠客自然只有替江湖除害。 胡涛硬着头皮拔出了剑，他相信自己不行时一定会有人来救助。 但他低估了白度，他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白度只用一剑，便洞穿了他的咽喉。 剑还指着胡涛的咽喉，白度的目光却碰上了雨枫的。女孩的目光充满了矛盾，他看出她想阻拦，但他没给她机会。 他不想让那双温暖的眼睛蒙上一丝黑暗。 但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是一定要做的，只要碰上。 他收回了他的剑，却发现那几名江湖人物已将他围住。他不惧怕任何战斗，却不想进行无谓的战斗。 那几名江湖人物武功并不很高，他们不会是白度的对手。 但几个人的力量，也不容忽视。 这一战，已经无法避免流血。 白度迟疑了，一个不想战斗的人战斗，会有什么结果？ 雨枫走到了他的身边，女孩的目光充满了矛盾的抉择，但里边，依然有好浓好浓的温暖。 她说这件事是胡涛的错，一个人死亡已经够了。 那几名江湖人物悻悻地凝立不动。 雨枫道：这件事她将它架了下来，如果有什么不妥之处，任何人都可以去找姑苏慕容。 那几名江湖人物谁都不敢招惹慕容家，只好作罢。 但白度却不肯罢休，他还要杀了凶手管家。 雨枫伤感且悲哀地望着他。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仗着剑向内堂走去。 这时，那几名江湖人物中的一人发出了暗器，那是把薄而锐的飞刀。 白度没料到会有人偷袭，并且还是背向着他们，待他发觉时，已无法闪避。飞刀没有刺中他。 血流出，雨枫的血。 雨枫在飞刀飞出的一刹那，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飞刀。 飞刀刺在了她的肩上。 她也想不到自己为什么会帮助这个人，或许是因为在雪中那一幕，也或许什么都不为，她一见飞刀飞出，便本能地挡了过去。 白度怒不可遏。 他一步步转回来，杀气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发暗器的人紧张到了极点，白度的剑，九绝剑客都不行，他更不行，他的目光开始向四周求援。 但边上的人俱为白度的杀气震慑，谁也不动。 白度刺出了一剑，他的这一剑已溶进了他所有的愤怒。 即使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也很难抵住这一剑，何况，对方只是一个二流角色。 志在必得的一剑忽然刺不出去了。 雨枫此刻，竟然挡在了那人的身前。 女孩说，不要再流血了。 飞刀还插在她的肩上，血已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衫，她的脸也因痛苦扭曲着，甚至眼中还有了泪。 但她的目光中，却仍然充满着温暖。 多善良的女孩啊。 白度痛苦地低哼一声，他的身形如飞花般展开，他刺出了九剑。九剑，刺落了九般兵器。 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面子虽然重要，但和生命相比，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他们一个个悻悻地走了，没有人敢回头。 白度飞快地为雨枫点xue止血，拔出飞刀，上了金创药。做这些事，他连看都不敢看女孩的眼睛。 雨枫静静地让他做着一切。 当一切都已做完，白度的目光无意碰上她的眼睛时，她浅浅地笑：“我叫慕容雨枫”。 看着女孩眼中的感激和永不会消失的温暖，白度叹息。 “我是白度，浪子白度。”他低低地道。 该发生的，终究还要发生。 桃林寂静，寂静的桃林是孤独者的世界。 孤独的人默默掀起往昔的记忆，增加的，只有现实沉痛的感觉。 雨枫，你可安好？ 梅林隐士是否能为你根治毒伤？ 你的记忆是否已经恢复？ 再见时，你是否能认出昔日深爱的人？ 桃林寂静，寂静的桃林中只有孤独人无限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