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李爱国喝大酒,工铺赵老栓,山里的工铺制度
赵小烧和森铁的火车司机们离开后,向导张新明浑身出满了冷汗。 冲着李爱国尴尬的笑笑:“李司机,这那.哎呀,这事儿其实是个误会。 山上的工铺都是解放前留下的,那里的女人,她们的思想转变不过来,我们也曾数次宣传” 李爱国很是理解的在他身上拍了拍:“张干事,我能理解,这属于遗留问题。” “对对对,遗留问题!”张新明仔细品味一下这个词语,眼睛顿时亮了。 城里人就是聪明。 这个词儿用得好啊,既规避了责任,又能把责任推到前人的头上。 李爱国抽着烟,眼睛微微眯起。 他已经感觉到了,山下对山上工铺的管控能力很有限。 结束了调查之后,已经到了饭点。 进到肚子里,四肢百骸瞬间舒爽起来,肚子里暖烘烘的,看来应该是一种特制的药酒。 张新明别看白天正儿八经,性格腼腆就跟大学生差不多。 时不时的还嘬上两口当地的土酒,感觉日子比在京城还要快活。 缸底朝下,没有掉下来一滴。 这阵子森铁的运输十分繁忙,为了避免意外情况再次发生,所以需要调配时间,错开运输高峰期。 这酒看着像是黄酒,其实并不是,山里黄缺乏了黄酒独特的苦味,却有着一股草药的清香味。 他还想继续训斥。 那些生产工人们纷纷停下筷子,将目光投向这边。 “情谊真不真,酒里面见分晓!” 他倒是没有虚言。 李爱国经常在地方上跑,太了解这些一线工作者了。 对于他们来说,面子是天大的事儿。 那鱼足有七八十斤,个大,rou嫩,鲜美无腥味。 你要是不喝酒,那就是不给他们面子。 “这是咱们林区的特产满山黄,在解放前赶山人和那些抬【磨骨头】的每次干活都要带上一大壶,后来原材料越来越少,几乎见不到了。 此时王国珍面对这一满搪瓷缸子酒,吓得脸色已经白了。 张新明脸色赤红:“主任,这是同志们的一点心意.” 今儿也就是你们来了,我们才舍得敞开了喝。” 王国珍这位几乎不喝酒的老研究员,也喝得脸色红扑扑的。 “小张,你干啥子呢!城里的领导能跟你们一样啊,赶紧把搪瓷缸子收回去。” 张主任心中暗骂,这个张新明平日里做事很稳重,今儿咋犯了犟劲,这可是事故调查组啊。 说着话,张新明用搪瓷缸子伸进木桶里,直接要舀了一搪瓷缸子黄酒递到了李爱国的面前。 李爱国和伊尔施贮木场的几十名职工就着乌黑的大铁锅,喝着鱼汤,吃着鱼。 这会喝多了,身上那股本地人的粗狂气质也显露出来了。 俞大飞两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伊尔施贮木场的大厨也没有放油,直接下锅,放点盐,放点葱花清炖。 喝完几瓶地瓜烧之后,张新明又让人抬上来两大桶黄酒。 顿顿顿 一搪瓷缸子酒一饮而尽。 李爱国揉揉眼睛,确实没看错,硕大的木桶里装了满满的黄橙橙的黄酒。 他们刚才白酒已经喝得差不多哦了,这会要是再灌一缸子,估计得当场躺倒。 李爱国突然哈哈大笑两声,接过搪瓷缸子凑到嘴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喉结抖动。 他掏出根烟递给李爱国:“爱国同志,我已经联系了大黑沟站,明天咱们可以去现场调查3134次列车了。” 张主任没想到张新明会闹出这事儿,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拦住张新明。 “好酒!我们事故调查组感觉到了大家庭的温暖,感谢大家伙。”李爱国哈哈大笑两声说道。 3134次列车还倾倒在大黑沟站的安全轨道上。 他们的思想比较淳朴,朋友来了,好酒好rou的招待。 虽然确定3134司机组三人有很大嫌疑,但是他依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况且,那里还有满满两桶呢! 听到这个,李爱国来了精神。 林区的同志很热情,这里喝酒不是只喝一场,而是要连续喝两三个小时。 今天负责流水运输的五队在河里捡到了一条被木头撞伤的哲罗鱼,特意送来了贮木场。 轰! 那些生产工人们先是一惊,旋即热烈的鼓起了掌。 这酒虽是用果子和药草酿制而成,度数却不低。 能够一口气干掉一搪瓷缸子,这个火车司机是个看得起自己的爽快人。 对于生产工人们来说,爽快人就是自己朋友。 会场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了。 “来来来,李司机,喝喝!” “李司机,吃吃吃!” 李爱国来来者不拒,端着搪瓷缸子,拿着筷子跟那些生产工人们称兄道弟起来。 王国珍此时总算是放下心来,好在有李爱国在,要不然今天这场面肯定没办法缓和。 事故调查组倒不是怕这些生产工人,而是要想顺利开展工作,需要他们的大力支持。 山里黄确实美味,只不过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喝多了憋肚。 李爱国喝了大半桶之后,捂住肚子出去上茅房。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堆料场的杆子上挂了四五盏煤气灯,将宽阔的堆料场照得灯火通明。 夜晚山风阵阵,十几个抬【磨骨头】靠在原木堆上,一边唠嗑,一边啃着黑窝窝头。 李爱国出了茅房,在抬【磨骨头】中看到了老赵,笑着打了声招呼。 “老赵,这么晚了,你们不回工棚睡觉吗?” 刚才跟生产工人们称兄道弟一阵闲聊,李爱国也搞清楚了这些抬【磨骨头】的底细。 抬【磨骨头】的没有住贮木场的资格,在为了便于干活,工铺在站场旁的小树林里给他们搭了帐篷和小杆铺。 “是领导先生啊。”老赵正啃着坚硬的黑窝窝头,眯了眯眼,看清楚是李爱国后,他连忙站起身将黑窝窝头递过来:“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 李爱国看了一眼黑窝窝头。 这玩意好像挺坚硬,上面留下了两道牙齿的痕迹。 李爱国指指他们身后那堆原木。 “你们要加班?” “加班?啥是加班?”老赵诧异。 旁边一位稍微年轻点的抬【磨骨头】的插言道:“就是干额外的活,俺听那些生产工人讲过,加班是有补助的。” “啊,不加班,俺们是工铺的人,不算上班,谈不上加班。”老赵道。 李爱国:“.” 仔细一想,还挺有道理的。 就算是在后世,加班也是一种资格,不是任何人额外工作都能被称为加班。 李爱国掏出一包烟,全都散出去,闲扯了几句也搞明白了。 料场里的这堆木头要在天亮之前堆放好,他们这些人估计得通宵干活了。 看了看他们手里的黑窝窝头,李爱国沉默片刻,说了一句:“你们等一下”。 他转身进到食堂里,喊来胖厨子提出一个要求,想买十斤鱼rou送到料场上。 胖厨子抬头看看张主任,连忙摆手。 “李司机,咱们现在是兄弟了。买什么买!反正今天这条鱼忒大了,咱们也吃不完,俺送你了。” “那不行,这是我私人的事情,跟调查组没有关系。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 李爱国不缺钱,平日里虽不会大手大脚花钱,该花的钱却从不吝啬。 他从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胖厨子。 “就可着这十块钱,给料场上那十几个抬【磨骨头】的同志,准备一顿晚饭。” “这”胖大厨不敢接钱,抬头再次看向张主任。 张主任心中一叹,这位李司机还真是个好人,只是一顿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张主任也觉得收钱不合适。 最后还是王国珍站了出来,表示如果不收钱,李爱国会犯错误。 想着不能让刚才喝了十斤山里黄的好兄弟犯错误,胖厨子才算是收下了钱。 胖厨子搞出十几斤鱼rou,又拿了十几个面饼子。 张主任也喊上了几个生产工人,连带着抬了一桶山里黄送到了料场上。 此时,赵老栓跟他那帮老伙计啃了黑窝窝头,喝了凉水,正准备干活。 看到一行人送来了吃食,个个都惊得嘴巴合不拢了。 他们在深山里面对豺狼虎豹也不害怕,此时竟然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赵老栓走上前,看着李爱国问道:“领导先生,伱们这是干什么?” “天这么晚了,你们还得干这么重的活,吃那点东西怎么行呢。” 李爱国一指那些鱼rou、面饼子、山里黄说道:“正好食堂里剩下了这么多酒菜,放到明天的话,估计会坏掉。老哥几个,帮忙消灭了怎么样?” 什么酒菜放到明天就坏了?这不是明显想帮人,又给人留了面子吗? 赵老栓明白李爱国的心意,心中一阵感动。 能够给人面子,足以说明这位领导先生,把他当成了人。 赵老栓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这可都是鱼rou啊,俺不能吃,俺吃了要造孽啊。” “胡扯什么!”李爱国板起脸子说道:“我找你帮忙,你还推三阻四,你是不是不打算给我面子了?” 提起面子,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赵老栓浑浊的双眼中溢出点点光彩,他重重点点头说道:“那俺就占你这次便宜了。你放心,俺老栓本事不大,却是个有良心的人。以后俺会回报您的。” “啥回报不回报的,只是一点酒菜罢了。” 李爱国朝着那帮抬【磨骨头】的招了招手:“大家伙赶紧趁热吃,身上暖和了,才好干活儿。” 抬【磨骨头】的还是没有动手,而是扭头看向赵老栓。 赵老栓扭过头擦擦眼角的泪水,沉声说道:“这个领导先生是个好先生,咱们也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了。开造吧。” 鱼rou是面饼子都是重新加热过的,抬【磨骨头】的吃得满嘴喷香。 喝一口山里黄,赵老栓那干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回忆之色。 “很多年没有喝过这玩意了,想当年俺是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有一年老天爷为难人,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 为了给山下送原木,俺冒着冒风雪,用冰道马爬犁,往返十几趟将几百根原木送下了山。 那时候还是马山帮的爹当队长,他那人是个大气的人。 最后人吃马草料的时候,除了工钱外,最后还给了俺一小壶山里黄。 特娘哩,那味道跟这味道一样,真是美哩。” 赵老栓的话语中夹杂着不少山里话。 李爱国这会也不困,一屁股坐在原木上,一边抽烟,一边闲扯。 “人吃马草料是啥意思?人咋能吃马料呢?那马吃啥?” 那帮抬【磨骨头】的顿时一阵哄笑,似乎是在说,瞅瞅,这山下的人就是不懂山里的规矩。 赵老栓回过头瞪了他们一眼:“你们当初不也这样问过吗?” 好家伙,看来这是个“传统”笑话了。 “老赵,你给咱解释下。”李爱国似乎对山里的事情很感兴趣。 赵老栓此时也把他当成自己人,喝一口山里黄,缓声说道:“ 工铺里平日不结算工钱,无论购物还是日常消费一律赊销记账,从工人日常生活所用的烟酒糖茶,还是生产所需的工具材料全由先生记账后发给。 等到了节点,工铺要结算牛马租金、借贷、伙食、牲畜饲料等等。 用山里话说,这就是‘人吃马草料’阶段了。”
每年结算一次工钱,跟煤矿的大柜更加相似了。 李爱国接着问道:“现在林务上已经开始招募生产工人了,工作轻松,每个月能按时拿到工资。你们有经验,在大山里熟门熟路,为什么不到林务上工作呢?” 赵老栓迟疑片刻,苦笑着说道:“领导先生,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啊” 赵老栓面带难言之隐,似乎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李爱国清楚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闲扯一阵背着手回了食堂。 那帮子生产工人还等着他回去喝酒呢! 赵老栓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娃子是个好娃子啊。” 一个抬【磨骨头】的凑过来,小声说道:“老栓,说实在话,这娃子的提议挺好的。 俺真不想跟马山帮干活了。那家伙简直不把咱们当人看。 你瞅瞅,人家山下的工人,那是同志!咱们就是工铺里的奴工。” 赵老栓叹口气道:“能有啥办法,咱们在日伪时期给鬼子砍过木头。 马山帮讲了,要是咱下了山,肯定会有大麻烦。” 说着话,赵老栓扭头看看其他几个老哥们:“咱们从小没了爹娘,打小的时候就开始流浪,连自个爹娘的名字都不记得,哪里人也不知道。人家招募工人,总得问你是哪里人吧? 你咋回答? 马山帮讲了,搞不清楚身份的人,山下会把你当成迪特。” 提起马山帮,这帮子抬【磨骨头】的都不吭声了。 “干活吧,天亮要是干不完,马小路又该打骂了。” 赵老栓抽了两口烟袋,将烟袋锅子掖进裤带里,脱掉褂子,赤身光背扛起了一根原木。 月亮低垂树梢,皎洁月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依稀能看到一片片伤疤,有一些像是鞭子抽出来的。 晚宴结束后。 将喝醉了的张新明送回宿舍,李爱国朝着调查组宿舍走去。 远处传来一阵号子声。 弯腰挂呀!嘿吆!嘿吆!撑腰起呀!嘿吆!嘿吆! 王国珍气呼呼的说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大晚上还得干活,这不是把人当成畜生了吗?我明天一定要把这事儿报告给当地林务。” “这里是贮木场,你觉得林务不知道吗?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李爱国拢拢衣领,转过身步入黑暗中。 王国珍仔细回味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翌日一大早。 李爱国被抬【磨骨头】的号子声惊醒了,穿好衣服,到水房洗了把脸,用了早餐。 此时吉普车已经等在了外面。 “李司机,咱们现在可以前往大黑沟站了。” 坐在吉普车上,李爱国看到昨天那一片空地上,此时已经堆放七八垛原木。 垛很高,足有十多米高,一群抬【磨骨头】的就像是树林里的猴子一样艰难地攀爬在垛上。 他们用肩扛,有手抬,将原木搬运到垛上,一点一点码齐,摆好。 虽然山区的清晨天气比较凉,他们却汗流浃背,乌黑的肤色沾染了汗水,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李爱国收回目光,王国珍也一直盯着车窗外,叹口气道:“这些抬【磨骨头】的也实在是太苦了。” 他扭头看向张新明,问道:“张同志,你们没有想过把这些抬【磨骨头】,收归正式生产工人吗?” 张新明似乎没有想到调查组会关注这个问题,明显愣了一下之后,才笑着说道: “解放后工人当家做主了,按理说工铺这种制度应该废除。 其实这事儿当初组建贮木场的时候,上面也有这种考虑,想着要把伐木,运木全都收过贮木场所有。 于是也组建了伐木队和运输队,想要给山上伐木的赶山人,运木的抬【磨骨头】,全都提供工人身份。 这样一来,既能提高生产效率,也便于管理。 只是山里那些工铺队长们不愿意。 特别是林区的马帮山工铺的队长马帮山。 他家世代都是工铺队长,跟着鬼子,跟着伪鬼,还有光头都干过活。 手下有将近四五百人,在这周边是最大的工铺了,影响力也很大。 得知要废除工铺之后,他的抵触情绪很高。 我们的伐木队和运输队,只能从周边的农村里招募临时工,农忙的时候临时工回去务农,农闲时节才会上山伐木。 那些正式的生产工人,大部分都是从祖国各地来支援林业建设的同志。” 王国珍感觉到有点奇怪。 “他们反对,你们就不管了?咱还是工人当家做主吗?” 张新明似乎不愿意解释这个问题,点上一根烟,看向了窗外。 李爱国打开车窗,插话道:“张干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工铺队长几乎垄断了专业伐木和搬运的活计,要是他们一时撂了挑子的话,林业生产活动就要受到影响。这也属于遗留问题了。” 张新明见李爱国捅破窗户纸,松口气道:“李司机,确实是遗留问题,现在每个季度都有木材指标,我们贮木场包括林业方面的压力也很大。 山里面情况复杂,不是只靠满腔热血就能够解决的。” 李爱国很清楚这种局面。 物体具备惯性,人的思维也具备惯性,这也是有些老规矩明明不合时宜,却依然能流传下来的原因。 再加上现在才刚解放不久,很多地方并不了解政策。 特别是这种深山老林,地处偏僻,这里的消息更加闭塞了。 那帮赶山人和抬【磨骨头】的,眼中只有工铺队长,只知道工铺制度。 在这种情况下,贮木场也很难有所作为。 不过用不了几年,情况就会发生根本性改变。 道路崎岖不堪,李爱国颠簸了一下,不得不扶住扶手,过了颠簸路段,路面变得平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