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青春

    “阿嚏！”

    相叶清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的少年化身悍匪，浴血搏杀于沙漠，挽小道之将倾。在赛点残局静步摸到A点敌人的身后，掏出崭新出土的多普勒，正想给眼前肥美多汁的腰子来那么一下。

    结果打了个喷嚏，被敌人回头秒了。

    他还记得那黑黢黢的消音器，底壳撞击弹飞的火星，以及流光闪耀的四张全息贴纸。

    狗大户！

    撑着床铺坐起身，相叶清摸索了一下桌上的纸巾。刚醒来还有些迷糊，思绪不够清晰。

    以往都是七点起床，结果今天六点多就起来了。

    “我不会真感冒了吧？”

    还记得小时候，刚看完武侠剧的他兴冲冲跑去和父母说，自己想彻彻底底的淋一场大雨，结果被骂了一顿。

    果然，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自怨自艾了一会后，还是老老实实爬起来洗漱整理准备早餐。相叶清将速冻饺子和鸡蛋煮上后，站到洗漱台前。

    将校服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任由散乱的头发遮住眉毛，带上厚厚的黑色无度数眼镜。

    挺胸抬头，调整了一下身姿，原本能够直接从东京巨蛋出道的杰尼斯帅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双眼无神，呆板木讷的书呆子。

    相叶清满意的点点头。

    这副打扮，也不知道千束千雪是怎么认出他的。

    日本的高中生大都在意‘氛围’这种事，见到这副古板模样，鲜少有人主动交往，而他却乐于其中。

    没朋友就没朋友吧，反正高中相处的同学，十年之后又有几个能说的上话呢？

    倒不如把精力最旺盛、接受能力最强的时期，用在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未来凭此积累也不至于后悔。

    吃完早饭，相叶清穿鞋出门，踏上了前往东艺附高的求学之路。

    一路上，身穿西式制服的同校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

    男生提着书包龙行虎步，女生压着裙摆巧笑嫣然，或谈论课业，或谈论社团。一举一动都伴随着十几岁特有的活力，眉角间跃动着青少年的神采飞扬。

    看起来，似乎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模样。

    “向牡丹色的青春致敬。”自带排斥领域，方圆两米空无一人的相叶清，低声发出了老气的感慨。

    换好室内鞋，踏进教室坐好，同班的学习委员便小心翼翼的向他打招呼。

    “相...相叶同学。”

    “什么事？”相叶清冷淡的回答，和当店员的语气判若两人。

    听到这，女生的语气更小心了：“那个...社团申请报告书，我上周五已经交给小林老师了，现在就剩你还没交。”

    “嗯。”

    “到时还请麻烦你自己送去教职室。”

    “好。”

    得到回复，女生快步回到自己座位上，生怕沾染了什么不好的气息。

    周围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面对普通学生视若猛兽的‘气氛’这一怪物，相叶清倒不以为意。

    从书包里拿出申请书，盯着上面的空白，他陷入沉思。

    以多元化培养为宗旨，社团在日本的学生生涯中占据了相当大一部分。高中的社团更不像前世那样小打小闹，而类似于社会培训班一样的组织。

    其中名校高中的明星社团，即便放在社会上，也能算是一流技艺了。

    在社会和学校的，各类比赛鱼贯而出，学生们向着全国大赛这至高无上的荣誉攀登，外界的组织和公司从中挑选出潜力股，精心培养。

    对此，相叶清就不去凑热闹，拖后腿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见过凌晨四点东京都的太阳，就有多少人在决赛场留下遗憾悔恨的泪水...相叶清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简而言之，成功率太低。

    时间在思考中飞速流逝，上午的数学和英语课已经过去，相叶清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对申请书发呆。

    想了想，他最终在‘意向申请’那一栏填写‘拒绝加入’，并在申请理由上洋洋洒洒：

    “青春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高居于金字塔顶端的上层设计者们，以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为丝线，以各类社团比赛的名利为诱饵，编织了一场弥天大网。

    而困囿与其中，被视作食物的学生们执着于荣耀，沉迷于一切被设计好的梦境中。

    在所有参与者都满意的情况下，实现了最完美的分割。

    即便是在竞争中失败，不甘地倒在通往王座的道路上，也会被大人们美化，被冠以青春的象征。

    所谓的‘若干年后值得回忆的过去’。

    在我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

    值得回忆的过去，换言之就是无法得到的未来。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从高中生涯开始改变，将所有努力押注在成功率最高的道路上，获取自己想要的未来？

    人生大树上，从树干生长起就会出现许多分叉。有些最外围的树枝，纤细，薄弱，一触即断，却优先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吸引了养分前仆后继。

    选择这条路的人很勇敢，但我更愿意称之为，愚蠢。

    或许只有人们迈出象牙塔，真真正正的经历过社会的险恶，才知道这个世界是唯结果论的。

    我们被‘过程比结果重要’这句话欺骗了太久。一个人大可以说，他拥有一段值得回忆的青春，然而在别人眼里的标志是：‘这个人失败过’。

    值得回忆的青春越多，失败的次数越多。

    诚然，此时只要突破自我，成功一次就可以扭转氛围。但遭受过如此多的打击，还有破而后立的勇气吗？

    一步慢，步步慢。一步错，步步错。

    倘若别人说，没有失败的青春是可耻的，没有遗憾的少年没有未来，那我诚挚的祝愿那些人的青春时期，都像他们说的那样。

    显而易见，这些人此刻却又急了。

    何其可笑的双标，我的可以预见到这些人以后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总而言之，我在此真诚的提议：请取消一切社团活动。”

    原本只是想随便找个借口，不参加社团的相叶清越写越兴奋，落笔之时如同在夏至的烈阳下，畅饮冰可乐般舒爽。

    结果他就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相叶同学，感冒了吗？”

    教历史的中年男老师走到面前，和蔼的看着他。

    在老师眼里，相叶清这样学习好，不闹事的学生可是个宝贝。

    “抱歉，昨天淋了点雨。”

    “这样啊，那赶紧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吧。”

    “好的。”相叶清从善如流。

    将申请书对折，他走出教室，打算顺便投进老师信箱。

    路过别的班级时，相叶清被所有同学行了注目礼。

    “喂喂，相叶同学那副怪人打扮，果然是宅男吧。”1A班有人低声议论。

    “宅男？那种将塑胶小人视若珍宝，每天供奉的那种吗？”另一位同学在海里脑补了一下。

    “没错没错，他这种阴沉的打扮肯定是。”说话的那位眼里泛起花痴：“还是1C班的明智同学更吸引我，英俊帅气，简直是禁欲系帅哥嘛！”

    动静太大，正在讲课的老师高声呵斥：“那边的，现在是上课时间！”

    听着身边的议论，千束千雪收回视线，下意识抓了抓桌边挂着的雨伞。

    她在昨天见过相叶清真实的模样，知道与同学想的完全不同。

    为什么要隐藏真实的自己呢？

    仿佛想到了什么，千束千雪双手捂着微红的脸蛋，白色长筒袜包裹的双脚羞愧地拍打着地面。

    少女想起昨晚相叶清递出伞时，她一脸警惕，以为对方有什么不轨企图的表情。

    “下午还雨伞时，当面道歉吧。”千束千雪低声呢喃，将脸靠近桌面。

    ......

    砰！

    下午被通知面谈的相叶清，走到教职室门口时，听到一声巨响。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书呆子模式的他敲了敲门。

    “进来。”

    看到进门的人，眼神有些凶恶的班主任小林幽香盯着他：“相叶清？”

    “是。”面对猛虎一般的女班主任，相叶清规规矩矩的走到一旁的椅子挺胸正坐，甚至屁股只坐了前三分之一。

    “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吗？”小林老师拿出一张学生信息表，对着他问道。

    上面详细记录着相叶清国中的学习成绩，班主任评语以及学校评价，右上角还贴着一张不知道几年级拍的照片。

    一身纯黑的校服，清爽的短发，虽然面容有点冷漠，但已经如被初步雕琢的原石，散发着光芒。

    “是我。”相叶清点点头。

    “是吗？”小林幽香看着这副打扮的学生，发出质问。

    “是的，国中时的我，还很年轻。”

    “你现在也不过15岁！...算了，这不是重点。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相叶清有些不确定的猜测：“因为学习问题？”

    国语老师小林幽香无语地看了看他，随后拿出他的入社申请书，重新朗读了一遍申请理由。

    读到最后，相叶清都能看到老师白皙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以及纸张过于褶皱被抠破的小洞。

    念完后，小林老师把手放在胸前，平复了下气息：“如何，有什么感受？”

    “感想吗？果然还是学习问题吧。写的时候还没发觉，现在听起来行文还是不够直白简练，让国语老师您失望了。”相叶清情真意切的道歉。

    他一直对树人先生敬慕有加，希望能锻炼出那样简洁而又发人深省的文字。

    小林幽香把纸往办公桌上一拍，再次发出巨响：“你是怎么从国中的灵动成长到这副书呆子的模样的？你不会在装糊涂吧？”

    “我可以理解老师您在夸我沉着冷静，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吗？”

    小林老师的嘴角立刻向上扬起。

    她被气笑了。

    “相叶，我让你交的是什么？”

    “社团申请书？”

    “那你是怎么在入社理由上，写出这么一副黑暗暴论的？”

    “抱歉，老师，我只是不想加入社团。”

    “理由呢？”

    “我认为社团浪费时间，而且我也要寻找一份新的打工，来支撑我的生活。”

    两人陷入沉默。

    小林幽香看着毫无精神的相叶清，靠在办公椅上，皱眉深思。

    教职室其余的老师都去指导社团活动，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只有班主任手指轻巧桌面的哒哒声。

    “...我记得你是成绩特招进的东艺附高，奖学金不够吗？”

    “扣掉学费之后，有点拮据。”

    小林幽香没有挑自己学生的语病。

    作为东京大学和东京艺术大学联合设立的新私立高中，东艺附高的费用确实不菲。那点奖学金扣掉学费之后，别说拮据了，连每个月吃饭都有些问题。

    然而没办法，她也就是一个班主任，不能在物质上提供过多了。

    “明天我带你去见见理事会，看能不能特批一个奖学金。”

    “..诶？”

    “至于打工，我帮你问问别的老师吧。东艺附高的教师人脉很广，看能不能喂你提供一份高时薪的工作。”

    一向乐观而又骄傲的相叶清没有说话。

    “现在的当务之急倒不是这个，而是你的心理状况。”小林幽香将揉皱的申请书用手抹平，摊开在他面前，语气轻柔舒缓：“在经济状况的压力下，人们承受重担，难免会胡思乱想。

    青春期这一关键阶段，生理的快速成长需要相应心理素质匹配，高中时接受的大量信息，塑造的人生观念，远比一时的经济压力更能影响长远的未来。”

    说罢，小林幽香拖动着滑轮座椅，移到相叶清面前，与他对视。

    “我并不清楚你经历过什么，把一个国中时期如此优秀的你，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也不想触及你痛苦的过去，但我仍旧希望你加入社团，多与同学交往，让你略微有些黯淡的青春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愿青年不沉湎于过去，只是向上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

    如果你相信老师我，那就让我来帮你吧。老师虽然才24岁，没从学校毕业多久，但对自己的学生，还是会全力以赴的！”

    说罢，小林幽香安慰般的摸了摸他的头。

    对视了许久，相叶清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到了自己班主任眼里的认真，以及语气中散发出的诚挚。

    是个好老师呢。

    “庆应还是早稻田？”

    “什么？”小林幽香被反问的有些措不及防。

    “我说小林老师你的毕业学校，是庆应还是早稻田？当然，像您这样年轻有气质的，一桥或者上智也在猜测中。”

    相叶清摘下眼镜，往后一靠，原本古板的气质瞬时一变，有些随性而飘扬。

    “都...都不是，只是个一般的国立。”小林幽香有些愣愣地回答。

    “这样吗...”相叶清若有所思。

    随后，他把椅子一转，面对身后的墙壁，伸手介绍：

    “白井彦一，东京大学学士、修士、博士，留校讲师，兼任东艺附高特殊数学课程讲师。

    松川洋子，上智大学外语系学士、修士、博士，东艺附高英语教师。

    松本耕太，东京大学文三学士、修士，东艺附高历史教师...”

    知道相叶清想说什么，小林幽香脸色渐渐沉寂。

    一个个念过去，无一不是名校高学历。到最后一个教师，他看着信息栏：“小林幽香，东艺附高国语老师。”

    “你想表达什么？”小林幽香的语气有些干涩。

    相叶清转过身，看到老师眼角有些红，笑了笑：“很辛苦吧。”

    “啊？”

    “东艺附高作为东大和艺术大学的教育试点院校，在老师的选择上绝对是严谨而严肃的。小林老师你虽然没有名校背景，但我相信你的教学理念、授课方式等一定有过人之处。”

    小林幽香看着自己学生灼灼的目光，有些出神。

    她当时给东艺附高投递简历，与一群名校学生竞争胜出时，校长也这么说过：

    “小林老师，你既然被我们选中，那就说明在学历之外，拥有着更出色的东西。不要在乎风言风语，你只要为自己骄傲就好了。”

    相叶清望着窗外的钢筋水泥，语气有些悠扬：“行走在人世间，我们每天要见无数人，处理无数事务。人都是懒惰的，面对海量的信息，人们发明出了一种不公平，但却无比使用的方法。”

    “贴标签。”小林幽香低声自语。

    “没错。”相叶清打了个响指：“高的，英俊帅气的，多金的，名校学历的...处在标签之上的少数人肆无忌惮的享受特权，对标签失之毫厘的芸芸众生，被一刀切，终日难以翻身。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快节奏的生活下，即便是伯乐，也不会细心的挑选出每一匹良马吧？”

    小林幽香注意到，自己学生眼里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点点晶莹里，埋藏着对自己的怨恨，对过去的释然，对往事的和解，以及对未来一往无前的决心。

    十五岁的少年，好像真的经历过这些。

    相叶清长舒了一口气。

    每一个男人都有梦想，他也不例外。

    过去的自己也曾在日记里大书特书，也曾在老师的鼓励下豪言壮语。

    显然，在年轻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走了一条最不切实际的道路。

    然后，理所应当的失败了。

    慢慢的，突然的，崇拜铠甲勇士的小孩已经不见了，夏日也没有了戏水和清脆的风铃。自行车还没有学会，但没人会耐着性子扶了。

    成年后的世界拥有了更多真实，颜色也渐渐被灰色取代。城市虽然比乡下多了丰富的色彩，但不过是夜生活红绿相间的霓虹灯罢了。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的未来，有梦，有酒，有诗歌，有远方。然而在现实面前，徒留下无奈妥协。

    “小林老师，我很庆幸曾经愚蠢过，也感恩梦想仍然跟随着前行。”

    相叶清眨了眨眼睛，掩盖了过去的自己。

    上辈子证明他其实不聪明，没有踏上过学术的舞台，亦没有过光辉的荣耀时刻，远没有那些天才耀眼，于是决定重新走一步该走的路，补全自身。

    他也没有那么笨。

    “带着过去的自己，我选择了我认为正确的那条路。为此，我自愿承担一切后果。枯燥的生活，无趣的高中生涯，灰暗的社团活动，什么都好，在我前进时都得让路。”

    相叶清对着小林幽香，语气无比坚定，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说道。

    一阵风从窗外吹过，扬起了他的长发，抚摸了他稚嫩而又帅气的脸庞，显露出炽热火烈的双眼。

    “这就是我的选择，这就是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