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你是心上一颗糖在线阅读 - 第六章 来救我,好不好

第六章 来救我,好不好

    1)

    东风越野行走在国道上,两旁是辽阔的荒原景色,风卷起沙尘,四季不息,目之所及是千年不变的昆仑冻雪。

    鹰在极高的地方盘旋着,天色蔚蓝。

    路上遇见了几个磕头朝圣的人,长发蒙尘,面覆霜雪,眼神却是亮的。每伏身一次,必以手划地,砂石冰雪浅滩河流,在他们的掌心下被寸寸丈量,所到之处皆是虔诚。

    磕长头的队伍里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落在后面,大概是渴了,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越舔越糟。温夏将车停在她身边,降下车窗,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小女孩仰起头甜甜一笑,那一瞬间,温夏仿佛听到了转经筒的声音和玛尼堆前安静的吟唱声。

    匆匆停顿片刻,东风越野再度上路。后座上的藏族阿妈突然开口,用不太熟练的汉语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什么名字?”

    温夏看着前路,眼神安静,道:“温夏,夏天的夏。”

    老阿妈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温夏,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笔,点开开关,对着收音筒,轻声道:“我是温夏,现在是十点二十六分,我在109国道,通往曲玛镇的路上。对这片土地了解越多,我就越不后悔来到这儿,也就更加不后悔喜欢你。厉泽川,余生漫长,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镇医院设施简陋,没有停车场,温夏随意在路边找了个空位,把车塞进了进去。

    这三个人一老一孕还有个不会走路的,温夏于心不忍,安排她们在儿科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下,自己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挂号缴费。

    办妥了手续,温夏将相关单据和病历本交到老阿妈手上,越看越觉得措姆脸色不对,连说带比画地艰难交流了两句,得知措姆怀着将近五个月的身孕,却连一次孕检都没有做过。

    温夏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指了指旁边的空位道:“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妇产科给你挂个孕检的号。”

    妇产科在楼上,爬楼梯时温夏险些左脚绊右脚,自己把自己撂倒。她用手背贴了下额头,也试不出来温度,只觉得摸哪儿哪儿烫。

    她把那一老一少分别送进诊室,措姆还好,胎儿的情况一切正常,在母体里安静地睡着。那个一岁多的孩子则不太乐观,初步确诊为脑膜炎,必须马上入院治疗。

    办理住院手续时又碰见了难题,老阿妈和措姆身上的钱,全加起来都不到一百。温夏问措姆能不能联系上其他亲戚。措姆只是哭,老阿妈闭了闭眼睛,然后站起身,示意这病还是不看了。

    温夏把人拦住,翻遍身上的所有口袋,也只找到两百多。她又给自己进行了一次搜身,在冲锋衣的内袋里翻到一张银行卡,是旧卡,很久没有用过,早就没钱了。

    所有亲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远赴这个苦寒之地。父亲温远恒脾气暴躁,劝导无果后直言,她敢踏出这个家门就不要再回来,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回来就不回来!你当我多稀罕!

    呵,可真够没良心的。

    她赌气离家,只带走了自己的奖学金和项目补贴,这些钱都压在保护站的行李箱里。

    远水救不了近火,温夏咬咬牙,试探着将那张旧银行卡插进atm机,进度条读到尽头,屏幕上跳出余额数字—50000。

    温夏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一定是温尔,长她六岁的哥哥。

    老爷子忍心让她净身出户,温尔却舍不得,他联系不上她,索性给她名下的所有银行卡都充了钱,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哥哥啊,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温夏隐隐觉得鼻腔发酸,想打电话时才发现卫星电话被她忘在车上了,只能用医院大厅里的公用电话拨通温尔的号码。信号接通的瞬间,就听见温尔气急败坏地吼:“温夏?是你吗?真把你能耐坏了,一走就是三个多月,电话都不知道打一个,良心让狗叼去了吧,别以为成年了我就不敢揍你!我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打包行李滚回来!”

    温夏觉得自己就是个隐藏的受虐狂,迎头挨了顿骂,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温暖。她吸着鼻子喊了声哥,哑声道:“我找到他了,我喜欢的那个人。”

    温尔顿了一下,道:“他不回来,你也不会回来,是吗?”

    温尔果然了解她,重点抓得无比精准。

    温夏更咽了一声,说了一句“替我跟爸妈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他们伤心失望了”,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背靠着墙壁站了好一会儿,感觉没那么想哭了,才去收费窗口垫付了住院押金,又给老阿妈留了两千块钱。措姆哭着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藏语,温夏听不懂,想来应该是感谢的意思。

    老阿妈满是愁苦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动容,她握着温夏的手,掌心坚硬且粗糙,用生涩的汉语念着:“温夏,温夏。”

    温夏笑了笑,道:“温暖的温,夏天的夏。”

    温夏必须在天黑前赶回保护站,她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独自走夜路会很危险。楼梯间里很空,温夏走到第二层时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腿软得厉害,她伸手扶住墙壁,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滴出来,抬手一抹,满手的红。

    她连忙抽出纸巾掩住鼻孔,四五张纸垫在一起,瞬间湿透。

    头越来越晕,心跳快得像是发了疯,一道修长的人影挡在她面前。温夏抬起头,那人拉下口罩,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眼尾有泪痣,鼻翼上一颗圆环鼻钉,带着狷狂的味道。

    那是她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画面。

    厉泽川和连凯一早就出发,将两名涉嫌枪杀野牦牛的嫌疑人押送到了格尔木森林公安分局,回到保护站时天都黑了。院子里亮着照明灯,车一停,元宝撒丫子奔了过来,腾空一跳,硕大的狗头撞上厉泽川的胸口,险些把他撞个跟头。

    厉泽川“哎哟”了一声,笑着道:“轻着点吧,我的儿,你爹的锁骨可刚接上!”

    柯冽听见动静从屋子里走出来,连凯招了招手,道:“马站长回来了吗?新来的志愿者都安排好了?”

    柯冽道:“马站长被老战友留下灌酒,今儿晚上是回不来了。新来了四名志愿者,都已经安排妥当,还有一位记者,手续出了点问题暂留西宁,过几天会赶过来。”

    厉泽川搓了搓干冷的手掌,道:“琐事儿以后再说,我跟老雷从格尔木那边了解到一点新情况,叫上扎西,给你们具体说说。”

    “前些日子咱们抓住的那个深夜往保护区腹地跑的牧民,还记得吧?”连凯一进屋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从马思明藏在书架上的茶叶桶里捏了撮好茶扔进去,美滋滋地呷了一口,“茶不错,马站长越来越会享受了!”

    柯冽敲了敲桌角:“说重点!”

    连凯嘿笑了一声,道:“那个人叫杜建义,分局里的兄弟连审了两天一夜,杜建义扛不住,全撂了!什么‘老板只说让我带着这块皮子到隆化镇找一个叫老黑的人’,纯是胡扯,他就是以聂啸林为首的盗猎团伙的一员。”

    随着保护区的成立,打击盗猎行为力度的加大,盗猎者在可可西里近乎绝迹,只有姓聂的还在四处活动,打着藏羚的主意。

    聂啸林,绰号“老鬼”,祖籍南城,五十岁左右。十年前来到青海地区,加入了一个以徐坤为首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徐坤被抓后,他收编徐坤的人马,进行盗猎野生动物等违法活动,是近年来可可西里地区最活跃的盗猎团伙,他本人也是杀害老站长的凶手,至今在逃。

    “聂啸林的情况就不多说了,老仇人了,大家都熟。”连凯道,“一个月前,五道梁保护站的兄弟在一辆运送木材的集装箱里查获了一批熊掌和旱獭皮,审讯得知,这批货的卖家正是绰号老鬼的聂啸林。保护站截了他的货,扣了他的人,聂啸林怀恨在心,想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他让手下故意弄出光亮将我们引出来,他在腹地内设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老小子!”扎西恨恨地咬了咬牙,“花花肠子真多!杜建义有没有交代聂啸林的老巢在什么地方,老子去端了!”

    连凯叹了口气,道:“杜建义只是团队里最底层的成员,并没有见过聂啸林本人。而且,这帮人一向是流窜作案,哪里都能落脚,哪里都待不长。不过,他听说聂啸林好像接了一个境外来的订单,对方指名要羊皮,报价不菲。近几年保护区的巡查力度不断加大,多部门联动,打掉了好几个加工藏羚制品的黑窝点,等于断了聂啸林的销赃渠道,他又上了年纪,需要一大笔钱来养老,所以,一定会铤而走险。”

    柯冽突然抬起头,道:“那个宋祁渊又是什么来头,他也是聂啸林的手下之一吧?”

    连凯没接茬,转头看向厉泽川。

    厉泽川把两条长腿架在桌子上,抽出一个档案袋推过去,淡淡地道:“聂啸林曾收养过四个孤儿,养在身边做亲信,经过与巡山队的数次交战,四个人中一个死了,两个被捕,仅剩的那个,就是宋祁渊。杀害老站长时,他也在场,上次在库赛湖,是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

    柯冽抽出档案袋里的资料,跟扎西一道轮流翻看了一下,皱眉道:“上次在库赛湖,他突然出现的目的是什么?炫耀?警告?”

    2)

    “示威。”厉泽川眼睛上挑,薄薄的眼皮下泅着脆冷的颜色,“他是专门来示威的,他觉得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可能抓住他。他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随性胡为,我们却束手无策。”

    连凯哼了一声,道:“新仇旧恨,看来这群家伙是要跟我们死磕。”

    “你说反了,”厉泽川垂眸看着挂在手上的拳刺,“是我们要跟他们死磕。血债血偿,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斗了这么久,宋祁渊也就罢了,”扎西突然道,“怎么连聂啸林的照片都还是十几年前的旧照!脸模糊成这样,谁认得出来?通缉令也发了,悬赏也悬了,怎么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真憋屈!”

    可可西里占地四百多公顷,大部分地区荒无人烟,想要抓到几个四处流窜的盗猎犯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这里信号不畅,交通不便,气候又诡异,风沙暴雪无处不在,每一项都可以看作是追捕聂啸林盗猎团伙的客观阻碍。

    厉泽川恍惚想起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遭遇,老站长接到消息,带着他一同前往目的地,撞上了正在枪杀藏羚的聂啸林等人。他身上没有武器,老站长让他藏好了不要动,但他太急于拍摄一张清晰的正面照了。

    快门声响起的同时,他听见子弹的声音,老站长铆足了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摔倒在地的瞬间,他看见老站长的胸口处绽开一朵妖艳的花。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背光走过来,碰上厉泽川的视线,四目相对时,两人俱是一愣。聂啸林先笑起来,半是嘲弄半是感慨:“竟然在这里遇见你,老天爷可真能作践人。”

    他不晓得自己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更不晓得一个人的眼睛究竟能盛下多少恨。他被聂啸林的手下压跪在地上,眼看着相机被一枪打碎。储存卡被翻出来,扔进了火堆里,蹿起一丛小小的火苗。

    有个人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他抓起碎裂的镜头玻璃扬手一挥,割裂了那个人的口罩,划伤了那人的下巴。

    那人抹了把下巴上的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枪口抵上他的眉心,风里传来枪机寸寸抽紧的声音。

    聂啸林突然开口,道:“老四,放开他。”

    老四没动,桃花似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光。

    聂啸林沉下声音:“宋祁渊,我让你放开他!”

    叫作宋祁渊的人这才后退一步,冷冰冰地背过了身子。

    聂啸林在他面前蹲下,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沉甸甸的力道。他剧烈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挥出拳头,打碎面前这张脸,打碎困扰了他整个前半生的梦魇。

    宋祁渊守在一旁,见状起脚就踹,靴子精确地顶住了他的胃,重重一挑,他疼得险些断气,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聂啸林将他拎了起来,手指掐着他的脖子,道:“我不杀你,那老东西的尸体我也还给你。回到保护站,给你的领导们同僚们带句话,有钱大家赚,何必非要分出个敌我阵营来互相残杀。畜生的命哪有人命值钱,好好想想。”

    聂啸林松开手,他还来不及站稳,子弹便切开空气钉入了腹部,血飞溅出来,又是一朵妖艳的花。他捂着伤口跪倒,整个人疼得像是要裂开。

    宋祁渊手中的枪口上还带着硝烟,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用碎玻璃划了我一下,我得讨回来。”

    轻轻柔柔的音调,如同鬼魅。

    聂啸林的手下利落地杀羊剥皮,连羊角也不放过,用刀撬下来,码进车厢里,层层叠叠。

    有一个手下剥小羊皮时不小心弄破了,聂啸林反手便是一个耳光,道:“这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就让你这么糟蹋了!”

    小羊刚刚长出一点犄角,有着毛茸茸的耳朵和湿漉漉的眼睛,宋祁渊走过去看了一眼,笑着道:“皮子不能要肉还能吃,火烤小羊羔,就抓饭吃,特别香。吃完了再找个女人,热乎乎地睡一晚上!”

    一群人都笑起来,笑声中宋祁渊手起刀落,小羊的脑袋掉下来,正落在厉泽川面前。

    毛茸茸的耳朵,湿漉漉的眼睛,还有刚刚冒头的小犄角。

    厉泽川发出低哑的嘶吼,如同被逼进了末路的兽。他眼看着那些人将新剥的羊皮搬上车厢,三十张还是五十张,他记不清了,总之,很多很多。一团团的,像柔软的棉絮,带着凛冽的风沙色。

    他挣扎着站起来,嘴角边、肚子上,到处都是血,两条腿抖得不成样子,却无比坚定地道:“你们涉嫌盗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谁都不许走。”

    聂啸林同他的手下一道哄笑,像听见一个笑话。有人嚷了一句:“哟!这么说,我还犯罪了呢,好害怕啊!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中,宋祁渊走过来翻了翻他的口袋,从里面找到一张工作卡—索南保护站志愿者,厉泽川。

    宋祁渊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格外轻薄短小,但刀光如洗,罕见的锋利。他拽着厉泽川的肩膀猛地拽向自己,刃口没入腹部,只余刀柄露在外面。

    “老四,”聂啸林淡淡地道,“我说过留他一条命。”

    宋祁渊“嗯”了一声,紧贴在厉泽川耳边,轻声道:“知道怎么治疗枪伤吗?将刀尖淬酒消毒,剜进肉里,把子弹挑出来。我怕你没有刀子用,特意给你留了一柄。不过,你动作要快些,这里离索南保护站有六十多公里,万一回程的速度赶不上你流血的速度,这条命可就捡不回来了。”

    下雪了,风声极冷。厉泽川踉跄了一步摔在那里,宋祁渊没再看他,朝停车的地方走。

    走出去没两步,宋祁渊只觉脚下一紧,有人拽住了他的裤腿。

    厉泽川半撑起身体,薄薄的单眼皮,形状漂亮,眼皮下敛着冰冷至锋利的光。他紧紧地攥着宋祁渊的裤脚,指骨泛起青白的颜色:“我说过,你们不能走!”

    他咳了一声,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沫,仍是那一句:“你们,谁都不能走!”

    回忆之外,沙尘席卷起来,撞在玻璃窗上,声音刺耳。偶尔传来一声狼嚎,古老苍凉,似大漠冻雪,反倒衬得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厉泽川一拳捶在桌子上,道:“老雷,你写个报告,向上级请示,增加聂啸林通缉令的悬赏金额,并迅速发至全国。”

    连凯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道:“虽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可……”

    “提高悬赏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找勇夫,”厉泽川道,“而是为了将他们困在这里。可可西里的交通和通讯都不便利,在通缉令辐射全国的情况下,这里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他们轻易不会离开。瓮中捉鳖和大海捞针,你选哪一个?”

    连凯还来不及说话,木门突然被人推开,诺布闯了进来,眼睛有点红,哀哀地道:“桑吉哥,我错了,我不该让小夏姐单独开车去曲玛镇的,我真错了,你骂我吧!”

    3)

    温夏是被饿醒的。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应该是菜粥,她耸起鼻子嗅了嗅,慢慢地睁开眼睛。

    屋子不大,亮着一盏略暗的白炽灯,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片石砌筑的墙面上开着一扇不太规整的小窗子,窗口做成梯形,抹出黑色的窗套,窗户上沿砌出披檐。

    这应该是一间藏族碉房。

    温夏直接翻身坐起,脑袋重重一晕,又摔了回去。身下是一张木板床,被褥很薄,这一摔,摔得浑身疼。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半长的头发,穿着一件略脏的旧夹袄,手上端着一个白瓷碗,也不说话,把碗放在床头柜上转身便走。

    “哎,等一下。”温夏叫了他一声,想了想,从冲锋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请你吃糖,好不好?”

    “这算什么?收买人心?”带着笑意的嗓音低柔地响起。

    温夏抬起头,看见门框上斜倚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背光,看不清脸,但温夏认识那双陆战靴,它曾踩在厉泽川的肩膀上。

    木门有点矮,宋祁渊放低了身形才能走进来,他摆了摆手,小男孩低着脑袋快步走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轻轻掩好。

    宋祁渊站在床边,指着柜子上的白瓷碗,道:“吃吧,没毒的。你的高原反应有点严重,不抓紧补充些体力,很快会再次晕倒。”

    温夏掀开被角朝里面看了看,见衣物完好,没有被侵犯的痕迹,才道:“我身上没劲儿,起不来,你过来扶我一下。”

    宋祁渊挑了挑眉毛,暗光之下一双桃花眼,正应了《红楼梦》里曹雪芹形容贾宝玉的那一句—怒时似笑,瞋视有情。

    温夏躺在硬板床上坦然地与他对视。半晌,宋祁渊先笑了,道:“真不知道你是胆子特别大,还是智商特别低。”

    说着,他弯下腰,伸出手托住温夏的背,两人离得极近,温夏闻到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宋祁渊“啧”了一声,突然道:“我发现……”

    发现什么?

    温夏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鲨鱼刀铮然出鞘,刃口寒光如星。温夏手腕一沉,刀尖狠狠地朝宋祁渊的颈侧切去,走势风声猎猎,拼尽全力的一击。

    她会用刀并不是在武馆里跟着教练学的,而是厉泽川教她的。厉泽川说,心里有多少恨,你出刀的速度就会有多快。

    温夏想,这大概是她出刀最快的一次。

    宋祁渊迅速闪身,但还是被带到一点,颈侧一痛,温热的液体便涌了出来。他歪着脑袋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勾起,笑容邪恶。

    温夏一击不成再度欺身而来,宋祁渊闪电般捏住温夏的手腕,顺势向外一掰,骨骼逆转时响声清脆,温夏疼得白了脸,咬着牙一声不吭。

    宋祁渊屈起指节,狠狠敲在温夏的手肘关节处,同时压上全身的重量将温夏按倒在木板床上。

    温夏只觉浑身一痛,上涌的气血几乎将她冲晕过去,手上依然死死地握着鲨鱼刀。宋祁渊看了一眼,捏着温夏的手腕在床沿上用力一磕。鲨鱼刀终于脱手,他凌空接住,刃口翻转,狠狠地割开了温夏的掌心。

    血涌出来,凝在指尖,落在覆着尘土的地面上。

    温夏疼得抖了一下,目光里的恨意更浓。

    宋祁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低声道:“你是厉泽川的情人吧,拼了命也要保护他。你猜,如果我用你来要挟他,他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价钱?”

    温夏深吸一口气,语气很平静:“你不仅什么都不会得到,还会因为暴露了藏身地而被一锅端。”

    “是吗?”宋祁渊笑了一下,“我不信。不如,先寄过几张裸照给他,试试他的反应吧。”

    说着,宋祁渊抬手摸向温夏的胸口。

    胸前感受到凉意的瞬间,温夏脑袋轰然一炸,她发了狂似的挣扎着,顾不得掌心里的伤口,又抓又挠。混乱间,温夏的嘴唇碰到了宋祁渊的手腕,她扑上去就是一口,所有恨意都融在里面,破皮见血。

    宋祁渊迅速捏住她的下颌,温夏感受到脱臼似的疼,不由自主地松了口。宋祁渊看了看手腕上那排牙印,有两个小坑异常深,应该是虎牙。

    宋祁渊淡淡地道:“这是你第二次咬我。要不,别拍裸照了,我先敲了你这口好牙吧。”

    温夏还在挣扎,敲门声突然响起,三轻一重,像某种暗号。

    宋祁渊脸色一变,迅速禁锢住温夏,嘴唇压在她耳边,低声道:“想活命就老实在屋子里待着,千万别出声,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宋祁渊用鲨鱼刀将床单撕成布条,动作麻利地捆住了温夏的手脚,剩下的团成一团,塞进了温夏嘴里,堵住了所有呼救声。

    他从床上跳下来,用刀柄拍了拍温夏的脸,轻笑着道:“刀不错,我先收下了,就当是你送我的见面礼!”

    温夏气红了眼,奈何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连骂都骂不出声,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宋祁渊推门走出去,碉房有三层,迎面是一道木楼梯,转角处站着一个人,满脸横肉,目光很凶,脑门上一道长长的疤。

    看清那人面貌的瞬间,宋祁渊挑了挑下巴。那是一个挑衅的姿态,骄傲的味道从骨子里透出来。

    “刀疤脸”目光一横:“屋子里有人?”

    “有个孩子不听话,我把他捆起来,打算饿两天。”宋祁渊背着手,不着痕迹地将鲨鱼刀塞进衣袖里,“有事儿?”

    “刀疤脸”看着他,粗声粗气地道:“老大来了,在等你。”

    宋祁渊点点头,擦身而过的瞬间,“刀疤脸”身形一动要往楼上走。宋祁渊动作奇快地按住他的肩膀,手上使了阴劲儿,“刀疤脸”只觉肩膀一痛,半边身子都有点麻。

    宋祁渊低声道:“我收养那些孩子,是养来看家做事的,不是让你作践着玩。离他们远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刀疤脸”先转开了视线。他朝宋祁渊鞋面上啐了一口,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转身下楼去了。

    温夏开走的是一辆旧车,仪表盘坏了一半,定位功能更是想都不要想。好在她带了卫星电话,柯冽迅速锁定了位置,在曲玛镇。

    诺布哭哭啼啼地道:“嫌疑人家属来闹,带着生病的孩子,小夏姐说怕拖成肺炎,一定要送家属去医院,她说站里不能没男人,让我留下。可她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怕……”

    不等诺布把话说完,厉泽川已经冲了出去,连外套都顾不得穿,柯冽抓起厉泽川的衣服快步跟上。

    连凯自动留守,戳着诺布的脑袋狠狠叹气:“你啊,可真会往大川的心尖上扎刀子!”

    4)

    碉房多为三层,一楼为牲畜圈,二楼是居室,三楼可作经堂,供奉佛像。宋祁渊没有宗教信仰,索性把三楼改成了禁闭室,温夏就被他关在了那里。

    宋祁渊走下楼梯,本该作为牲畜圈的地方并没有牲畜的影子,只在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挂在柱子上的灯泡瓦数颇大,晃花了他的眼睛。

    膝盖一痛,有人踹了他一脚,将他踹跪了下去。

    宋祁渊跪在地上抬起头,正对着他的地方摆着一把木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样貌普通,穿了身中山装,半旧,但是洗得很干净,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宋祁渊垂下眼睛,叫了一声:“干爹。”

    聂啸林看起来更像寻常的小本生意人,样貌身形俱是普普通通。他嘴上咬着烟,道:“老四,你最近好像不太听话,三番五次挑衅保护站的人,是嫌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

    “大哥死了,二哥、三哥接连被抓,只有我还好好的。”宋祁渊道,“如果连我都不为他们做点什么,谁还会去替他们报仇?”

    聂啸林笑了笑,看着他的发顶,道:“你这是在怪我?”

    “不敢,”宋祁渊迅速接口,“只是提醒自己,有些事情不能忘。”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聂啸林突然拔高了声音,“未得命令擅自行动,都是不对的,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宋祁渊没作声,抬手扒掉上半身的衣服。他身形偏瘦,但肌肉饱满,皮肤是精致的古铜色,冷风击在上面,似乎能听见兵刃相接的金属脆响。前胸和后背交错着各种伤疤,有刀伤,有枪伤,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凹陷,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干爹知道你脾气硬、骨头硬,不服打,也不太服管。”聂啸林靠回椅背上,面无表情地道,“今天咱们就玩点不一样的,古代有种制度叫连坐,一人犯错,全家都要受罚。你没有家人没关系,不是还养着几个孩子嘛。”

    聂啸林使了个眼色,“刀疤脸”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小男孩。

    六七岁,半长的头发,穿着一件略脏的旧夹袄,黑黝黝的眼珠,脸上带着惶恐的表情。

    正是给温夏送粥的那一个。

    宋祁渊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哑声道:“干爹,对不起,是我不听指挥,是我的错。我认罚,什么罚都认,保证没有下次。”

    “只认罚可不行,”聂啸林探过身去,掐住他的脖子,轻声道,“得长记性。我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人,更加不喜欢忤逆我的人。记住了,再敢有下次,会有更多的人被你牵连。”

    聂啸林挥了挥手,“刀疤脸”又拎着孩子走了出去。门板合拢的瞬间,那孩子哀哀地叫了一声:“祁哥。”

    宋祁渊迅速回头,透过口型读懂了孩子没说完的话—救我,我怕。

    枪装着消音器,扣下扳机时只发出轻微的碎响,落在屋脊下的鸟雀振翅飞起,转瞬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祁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一双桃花似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神采,里面满是空洞的颜色。

    他没觉得多难过,也没有多少愤怒的感觉,只是憋闷,像是在胸口塞了一团棉花,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他想起在库赛湖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嘲讽厉泽川,嘲讽保护站里的那些人,嘲讽他们一条人命都不如一只四条腿的畜生值钱。

    他呢?他的命又值多少钱?

    柯冽怕厉泽川手不稳,抢下了驾驶室的位置,让厉泽川坐副驾驶座。仗着夜里国道上车少,柯冽将车速飙到了极限,放眼望去,连远处的雪山都带上了重影。

    厉泽川闭着眼睛,看上去神情疲惫。他咬住嘴唇,直到见了血才松开,低声道:“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她。”

    “别这样,大川。”柯冽看他一眼,慢慢地道,“你不能把所有人的安危都扛在自己身上,那样不等坏人归案,你就会先垮掉,你是保护者,不是大家长。”

    厉泽川依旧闭着眼睛,唇上氤着血红的一点,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自语。柯冽费了点工夫才勉强听清,听清之后,也只能叹息。

    厉泽川说的是,我算什么保护者,我连她都保护不好。

    曲玛镇只有一家医院,厉泽川一眼就看见保护站的那辆旧车停在医院外的马路上。柯冽跟厉泽川分头行动,一个去医院里查看监控,一个留下检查车辆。厉泽川试探着拽了拽车门,是锁住的,他握紧拳刺直接砸了过去,车窗玻璃应声碎裂,拨开碎玻璃,伸手进去打开了车门。

    车里的物品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卫星电话搁在车头前的空位上。厉泽川翻了一下通话记录,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保护站里打来的。他还找到一支录音笔,点开播放键,温夏的声音传出来,和风声混在一起,如同喟叹。

    “我是温夏,现在是十点二十六分,我在109国道,通往曲玛镇的路上。对这片土地了解越多,我就越不后悔来到这儿,也就更加不后悔喜欢你。厉泽川,余生漫长,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泛起针刺似的疼,厉泽川无意识地想着,如果他不能把温夏找回来,如果她不再平安……

    厉泽川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打断所有胡思乱想。

    不会的,他绝对不会让这种“如果”发生。

    柯冽回来时厉泽川背倚着车尾点了一根烟,只吸了一口就呛咳不止,咳得眼睛都红了,睫毛上沾着水,雾气森森。

    柯冽道:“我找到诺布说的嫌疑人家属了,她们说是温夏开车带她们来曲玛镇看病的,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温夏在医院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傍晚五点三十五分左右离开,之后她们就再没见过温夏。我去医院保卫科查了一下同时段的监控,看见了这个。”

    柯冽点开手机,上面有一段翻拍的监控录像,画面显示,五点四十分左右温夏进了安全通道,两分钟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跟了上去。那人穿了件黑色的冲锋衣,戴着帽子和口罩,走位刁钻,监控没有拍到他的脸。

    厉泽川点了暂停键,盯着那人的身影看了一会儿,咬牙道:“是宋祁渊,我不会认错。”

    柯冽道:“镇医院设施简陋,监控覆盖得不够全面,没有拍到温夏是如何离开的,也没拍到楼梯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去联系当地交通部门,说明情况,在各个路口设卡查车。”厉泽川把烟掐灭,挑了点烟丝出来扔进嘴里嚼着,“宋祁渊本身就是通缉犯,这一次绝不能让他跑了。曲玛镇上应该有聂啸林团伙的临时据点,我去见几个线人,搞清楚据点的位置。宋祁渊是个疯子,温夏落在他手上后果难测。”

    柯冽抬手搭在厉泽川的肩膀上,用力一按,道:“温夏是个有福气的姑娘,我相信她会平安的。”

    “这是第二次了。”厉泽川深吸一口气,纯黑的眼睛隐在夜色里,光芒明灭,他哑声道,“第二次在我眼皮底下出了意外。老天爷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啊,谁在我的心尖上,它就偏偏去折磨谁。”

    柯冽笑了一下:“你到底还是承认了,她在你的心尖上,你喜欢她。患难见真情,这句话用来形容你们倒也恰当。”

    “我怎么能不喜欢她,”厉泽川抬手捂住脸,“她都为我做到这一步了,千里迢迢地来,以我的信仰为信仰。可我怎么能去喜欢她,她对我来说是惊喜,我对她来说,是灾难。世人爱信神佛,可神佛高高在上,哪里知晓世人的苦。”

    柯冽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说不出漂亮的话,只能更加用力地按着厉泽川的肩膀。他莫名想起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一首小诗—

    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

    厉泽川处处磊落坦荡,唯独对温夏,对他心上的姑娘,他有太多的说不出,做不到。

    东风越野车的遥控钥匙里嵌着一把机械钥匙,预备着遥控钥匙没电时应急用的。温夏背着手,万分艰难地将机械钥匙抠出来,指甲都抠翻了,钻心疼痛。

    她用钥匙尖锐的边角磨断绑住手脚的绳子,双腿被捆得太久,血流不畅,落地的瞬间,一阵酸麻,她直接摔倒,两只手腕蹭在沙砾上,磨破了皮,又是一阵疼。

    温夏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只有一块多功能手表,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稀薄天光看一眼,凌晨五点四十分,她已经失踪了十二个小时,保护站应该已经觉察到不对劲。

    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于是大着胆子拉开了门锁,手上握着一根防身用的拖把棍。

    温夏在三楼,沿着木质楼梯轻手轻脚地向下走。太阳刚刚升起来,气温在零度左右,屋子里没生火,有些阴冷。走到二楼时迎面碰上三个孩子,有男有女,六七岁大,衣服和脸都是脏兮兮的,怀里抱着个破海碗。

    其中一个小女孩格外好看,肤色略深,眼睛很亮,梳着麻花辫,大概很久没有打理过了,乱糟糟的。

    温夏僵在那里,三个孩子一齐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姐姐,求求你,救救祁哥吧。”

    祁哥?宋祁渊?

    三个小孩带着温夏走进堂屋,屋子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角落里堆着几个毛茸茸的东西。温夏仔细看了一眼才认出,是熊掌和野牦牛的脑袋,断口处血迹干涸,显得伤痕狰狞。野牦牛的眼睛半阖着,眼角沁出血泪,尖利的犄角直指天空,似乎能听见雄鹰飞翔的声音。

    它们本是这片土地上最顽强的生命,熬过了酷寒和风雪,却躲不过一颗子弹。

    垂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刺进掌心,钝钝作痛。温夏指着那些东西问几个孩子:“这都是祁哥弄回来的?”

    小女孩很机灵,立即道:“不是祁哥,祁哥是好人,真的。”

    地毯上摆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矮桌,孩子们合力将桌子和地毯都挪开,露出木地板,温夏看见地板上开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孔洞。

    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还是那句话:“救救祁哥吧,求你了。”

    一楼是牲畜圈,透过开在地板上的孔洞,温夏看见宋祁渊被反绑着双手吊在梁木上,脚尖勉强能碰到地面,显然是在受罚。

    这种刑罚看似简单,实则非常遭罪,轻则肌肉拉伤,重则脱臼致残。

    离宋祁渊一步远的地方有一把木椅子,上面坐着个身形壮实的男人,脑门上一道长长的疤。“刀疤脸”耷拉着脑袋,半天都不动一下,应该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