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你是心上一颗糖在线阅读 - 第五章 枪与火面前,我们都是弱者

第五章 枪与火面前,我们都是弱者

    1)

    “野战服”递过去一个眼神,两个汉子扑上来,反剪着厉泽川的双臂,压着他的脖颈和背,再度将他按跪下去。

    这一次是双膝着地的姿势。

    厉泽川削得刺短的黑发上沾着血,一滴一滴,凝聚在发梢,然后掉落。

    血腥气引来秃鹰,盘旋在极高远的地方,隐约能听见野狼的号叫声,满目寂寥。

    “野战服”从泥水坑里捡回掉落的青苹果,拇指一点点抹去污渍。他整了整脸上的口罩,蹲在厉泽川面前,平视着他,音调压得很低,道:“你认输吗,厉警官?”

    厉泽川的目光自下向上挑起,明亮的、平静的。他道:“我认。”

    “野战服”“嗯”了一声,一巴掌抽在厉泽川脸上,直接打裂了他的嘴角,道:“这可不是认输该有的态度啊,厉警官。”

    厉泽川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道:“你想怎么样?”

    “野战服”摘下防风镜,露出一双漂亮至诡异的桃花眼,脉脉含情似的,轻声道:“枪打得好,箭射得准,就觉得自己很牛,是吗?厉泽川,你要搞清楚,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若不是那个人非要保你一命,一年前你就跟那个老不死的站长一道折在我手里了,明白吗?废物!”

    听到“那个人”三个字,厉泽川眸光一动。

    他想起老站长牺牲时的那场战斗,他用碎裂的镜头玻璃划伤了一个盗猎者的脸。那个家伙似乎也有一双艳光流转的桃花眼,说话时音调轻盈,那个人是怎么称呼他的来着……

    “宋祁渊?”厉泽川眯起眼睛,“你是宋祁渊!那个人让你来杀我?”

    “那个人让我告诉你,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前些天让人引着你们往保护区深处跑,只是警告,下次碰见,他不会再留情。”宋祁渊抬手按住厉泽川开裂的嘴角,指尖挑进肉里,狠狠揉按。

    厉泽川眉毛都没动一下,听宋祁渊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闷闷的:“厉泽川,你生来就带着罪孽,是渣滓,是垃圾,洗不干净的,即使披上了人皮,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只要有那个人在,你跟我就没有区别。与其互相伤害,不如联手合作,别跟钱过不去,好好想想。”

    宋祁渊站起身,身后的手下立即补上,一拳捣向厉泽川的胸口。

    衣襟带起泥水飞溅,模糊了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的锋利。

    更多的拳头落下来,厉泽川无从躲避,只能护住要害。他的目光自雨点般密集的拳头里稳稳刺出,钉在宋祁渊背上,他看见宋祁渊抛玩着那个半青的苹果向温夏走去。

    宋祁渊走到距温夏一步远的地方,挥退那个擒住温夏的汉子。温夏拢紧衣襟,脱力般踉跄了半步,却没有摔倒。她脸色惨白,眸子却是黑亮的,一明一暗间撕扯出一种带着艳色的韵致。

    宋祁渊“啧”了一声,拉下口罩,吐出一口浊气,并起双指抬高温夏的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的表情,道:“不怕吗?还是,不相信我会剥光你的衣服,把你扔给我的兄弟们?”

    温夏第一次看清宋祁渊的脸,她想,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桃花眼,眉毛很浓,眼尾有泪痣,异常妖冶,如同蝴蝶飞过。鼻翼上一颗圆环鼻钉,天生一副清秀样貌,却因为眸光太烈,凭生出几分狷狂。

    如果说厉泽川是豹,千日隐忍,伺机而动,那么宋祁渊更像是鹰,随性振翅,狷介恣肆。

    宋祁渊的手套上沾着浓郁的血腥味,那是厉泽川的血,在他手上,冻结成冰。

    温夏低垂着眼睛,哑声道:“不是不怕,而是觉得没必要怕。除了扒女人衣服你还会干什么?有本事把厉泽川放开,你们正大光明地比一场,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宋祁渊笑了一下,转过身对正被围殴的厉泽川道:“这妞有点意思啊,我想带回去玩两天,你不介意吧?”

    宋祁渊扭头的瞬间,温夏眼中光芒一暗,她抓住宋祁渊的手,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腕。牙齿割破皮肤,刺进血肉,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

    宋祁渊没防备,疼得低吼,手臂一振,把挂在他手腕上的温夏甩了出去。

    温夏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顺势前扑,撞开那些围在厉泽川身边的家伙,张开手臂,罩在他身上。

    她的嘴唇擦过他的嘴角,看向他时,眼里是安静的凝视。

    她在混乱中摸索着找到他的手,十指交叉,牢牢握紧。

    神把这世界的安宁交给你,你把自己交给我,让我保护你。

    你看,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做到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宋祁渊的手下措手不及。厉泽川迅速将温夏掩在身下,带着她翻滚出包围圈,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左轮手枪。子弹不多,只能往脚踝上打,离他最近的几个人立即遭了殃。

    与此同时,一道道狼啸撞入耳膜,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狼嚎声不再远而低沉,而是近在耳际,一声接一声,前后左右,无处不在。

    宋祁渊的一个手下猛然回头,正对上一双黄中带赤的眼睛,张着尖利的獠牙直扑门面,连皮带肉地撕下了一块!

    是狼!

    大白天的,居然遇上了群狼!

    瘆人的惨叫声直抵天际,几个汉子都被吓破了胆,号啕着:“祁哥,我们撤吧!前头有车影,怕是这小子的帮手回来了!人好说,狼才可怕啊!”

    宋祁渊夺过手下的枪打飞一只扑上来的狼,率先跳进驾驶室,几个手下连滚带爬地跟着跳了上来。

    一人犹不死心,举起枪管瞄住了温夏的后脑,宋祁渊一个大耳刮子把人抽开,敲亮打火机朝厉泽川开来的那辆吉普车掷了过去。

    宋祁渊趴在半降的车窗上,抬手敲了一下车窗玻璃,笑着道:“送你们一份见面礼,不用谢!”

    吉普车的引擎盖敞开着,打火机正落在里面,火苗蹿起的瞬间,宋祁渊一记点射,打爆了供油线。

    “羊!羊还在车上!”温夏试图从厉泽川身下冲出去。

    “别过去!来不及了!”

    厉泽川怒吼着,狠狠地将温夏按在地上。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吉普车上空升腾起一朵小小的黑色蘑菇云,车身在爆炸声里被烧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热浪扑面。

    刚出生的小藏羚,棕黄的皮毛,耳朵和四肢都是软绒绒的,头上还没长角。它没见过人类,也不晓得害怕,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辜且单纯。

    它的妈妈拼了命地生下它,用自己身体为它提供保护,希望它能平安活下去。

    火焰的颜色烙进温夏的眼睛里,烧得眼球生疼。风里有血腥气和硝烟的味道,她觉得胸口闷疼,疼得快不能呼吸了。

    那么温顺的生命,生活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忍受着来自自然界的考验与折磨,求的不过是一生安宁,为什么还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为什么……

    “啊—”

    温夏在厉泽川怀里失声号啕,浑身颤抖。

    有什么东西冲破灵魂,在灰烬中焕然重生。

    厉泽川将她抱住,张开五指,蒙住了她的眼睛。

    相识以来,他第一次这样用力地抱住她,像是要透过血肉的隔阂,渡给她最炽热的力量。

    狼是夜行性动物,不善在日光下活动,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连同伴的尸体也一并带走。其中一只体型格外壮硕,耳尖上缺了一块,脖子上一圈青白色的硬毛,醒目又漂亮。它站在高处引颈长号,声音浑厚嘹亮,刺破云层,震彻荒原。

    厉泽川回过头,一人一狼视线相撞,野狼抖了抖脖颈上青白的硬毛,转身消失在了莽莽黄沙之中。

    2)

    悍马踩着狼嚎的余韵冲了回来。柯冽伸手将厉泽川拽起来,环视四周,气急败坏地道:“我去追,保证一个都跑不掉!”

    宋祁渊那一脚劲头不小,踩裂了厉泽川的锁骨。他喷了点外用消炎药,用医药箱里的绑带做了个简单的外固定,道:“他们有备而来,武器和人数都多于我们,说不定还会有埋伏,追过去反而着了道。你们俩,谁脱件衣服给我。”

    诺布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厉泽川接过衣服盖在了温夏身上。

    两个人刚在浅滩里滚过一遭,都是一身泥泞。温夏看了他一眼,将脸埋进了衣服里,没有哭,也没说话,吓傻了似的。

    “那个牧民半路上跑了!”柯冽咬牙道,“还没到安康县他就找借口要下车,我让诺布跟着他,跟丢了。”

    诺布怯怯地道:“桑吉哥,对不起。”

    “调虎离山,从那天夜里抓到‘棉大衣’起就是一个局。”厉泽川扶着悍马的车门叹了一句,“我怀疑吉普车的离合器也是被那个牧民搞坏的,可惜证据没了。这一仗,我们输得太惨,车没了,羊没了,差点连人都没了。今天的任务写成报告,马站长非撕碎了我不可。”

    吉普车已经烧成了一堆框架,没法判断是否有人为的痕迹。

    柯冽一拳砸在车窗上,目色赤红:“这群畜生!”

    “是啊,都是畜生。”厉泽川从泥坑里找回掉落的拳刺,挂在指间,紧紧握住。

    刃口上淬着昏黄的暮光,他慢慢地道:“心怀地狱的人就该回到地狱,那些家伙,一个都不能放过。如果必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么就在我的尸体上立起旗帜吧,永远震慑那些涂炭生灵之辈。”

    厉泽川的话音火星一般烫进温夏的耳朵里,她抬起头,眼珠艰难地转动,长久而深远地凝在厉泽川身上。

    单眼皮,线条如刃,眉梢处一道浅浅的缺口,如同断眉,那是一种锋芒极盛的英俊。他从不说教,也不讲大道理,只会逐一去践行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

    如果这里需要旗帜,那么就在我的尸体上立起,用我的生命去震慑。

    “厉泽川。”

    温夏叫他的名字。厉泽川回头,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

    自宋祁渊出现,厉泽川再没看过温夏的脸,他一直低垂着视线,如同逃避。

    温夏目光安静,她仿佛瞬间长大,和记忆里那个追着高冷学霸到处跑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她道:“烟还有吗,给我一根吧。”

    厉泽川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被泥水浸湿了大半,他抽出一根相对干净的,咬在嘴里点燃,半跪着递到温夏面前。

    温夏靠着悍马的车轮坐在那里,借着他的手猛吸了一口,尼古丁呛进肺里,火辣辣的。

    “为什么不敢看我?”温夏捧起厉泽川的脸,隔着烟雾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道,“是因为在危险面前你保护不了我吗?”

    厉泽川把烟连同火星一并握进手心里碾碎,他抬起眼睛,目光沉静,单眼皮很薄,弧度如燕尾,少见的漂亮。

    “弱者才需要保护,”温夏继续道,“而我,不需要。我跟你是平等的,都是战士,愿用生命去践行誓言。”

    你记住,我们是平等的,自我来到这里,便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诺布已经在车身周围挖好了防火沟,阻断火势蔓延。厉泽川愣了半晌,像是在思考什么,突然伸出手,拽住温夏的衣领,将她按跪在沟壑前,回身抽出柯冽腰间的手枪,抵上了温夏的脑袋。

    面前是炽热的火焰,转过头是黑洞洞的枪口。

    诺布变了脸色,急急地喊了一声:“桑吉哥。”

    厉泽川没有理会,食指压在扳机上,声音很沉:“怕吗?被抢指着脑袋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告诉我,在枪和火面前,谁不是弱者?盗猎者不会因为你勇气过人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天爷更不会因为你胆子比别人大就给你更多的好运气!生命是用来珍视的,找死成不了英雄。有说大话的工夫,不如多学点保命的本事!”

    “我说过,你吓不住我的!”温夏突然抬手握住抵在后脑上的枪管,厉泽川连忙抽身后退。

    温夏站起身,眼底仿佛有白刃,热辣辣地自他脸上滚过,道:“为什么要后退?怕枪会走火吗?我若是你,就对着温夏的脑袋来一枪,带着她的尸体回去,然后推到盗猎者的头上,或者说,是意外,被流弹打伤,这里境况这么特殊,没人会去深究。从此再不会有人跟着你到处跑,也不会再有人缠着你,多完美的计划!”

    “你以为我不敢这么做?”厉泽川缓慢抬起手,枪管直指温夏的眉心。

    “有本事你就开枪,谁躲谁是孙子!”

    温夏嘴角弯起,神色却是冷的。她拽着厉泽川的衣领,狠狠咬住他裹在绷带下的锁骨。

    厉泽川的锁骨轻微骨裂,皮肤红肿,这一下,钻心作痛。他却没有挣扎,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任温夏泄愤似的撕咬着。

    有冰凉的水渍落在他的皮肤上。

    是眼泪吗?是她在哭吗?

    厉泽川心尖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蔓开刺骨的疼痛。

    他扔下枪,在呼啸的风声里锢住温夏的后脑,拥抱般将她困在怀里,一字一顿地道:“我让你咬,随便咬。咬完这一口,乖乖回家。这里不适合你,你若真的喜欢我,就听我的话。”

    “我不会走的。”温夏自他怀里抬起头,眼眶湿润,眼神却亮得像是火把,“你一直拿我当小孩,觉得我所有的决定不过是一时兴起,任性胡闹。那我就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给你看,我说出的每一句‘喜欢你’,都不是空话。”

    两个人隔着呼啸的风声长久地对视着,像是要透过这身躯壳,将彼此的心境看个明白。良久,厉泽川先转开了视线,他招呼柯冽和诺布,打扫战场,上车回家。转过身时,眼底是车马凌乱的烟尘四起。

    他的心跳乱了,他的眼神也是。

    回程时,温夏和厉泽川坐在后座,她不顾旁人的目光,固执地偎进厉泽川怀里,像是急于取暖的小动物。

    厉泽川叹气,扯开外套拉链将温夏严严裹住,同她一道闭目休息。

    柯冽开车,诺布坐在副驾驶,两个人连余光都没有往后偏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温夏突然道:“我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厉泽川睁开眼睛,垂眸看着她。

    温夏没有动,依旧闭着眼睛,枕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地道:“‘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逃避;留在这里,不是’—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我是为你来的,可现在,我不单单只为了你留下。宋祁渊欠我一条命,他得还给我。”

    厉泽川没说话,他的目光自车窗透出去,外面是亘古不变的寂寥景色。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温夏动了动,抱怨似的:“好冷啊,你抱紧一点。”

    不是恳求,而是要求,老夫老妻般的语气。

    诺布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音。厉泽川抬脚踹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半晌,收拢手臂,将温夏抱得更紧。

    柯冽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数字,道:“那些狼是怎么回事,我看见地上有爪印。”

    “以前出任务,碰见一只卡在岩缝里的小狼崽,也不知道卡了多久,都快没气儿了。”厉泽川道,“我撬开石头把它捞出来,用氧气袋给它吸了点氧,母狼就躲在远处看着。直到我把小狼崽救活,它才带着孩子一道离开。”

    柯冽“啧”了一声:“是母狼回来报恩了?”

    “不是母狼,”厉泽川剥了一颗薄荷糖压在舌底,“是狼崽子成了头狼,回来报恩的。狼崽子耳尖上缺了一块,我记得。”

    狼都知道报恩,人又对这片土地做了些什么……

    柯冽“哦”了一声,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3)

    说是闭目养神,到最后,温夏真的睡着了。

    车子进了保护站,厉泽川先打开车门跳下来,然后抬手推了推温夏的肩膀:“醒醒。”

    温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厉泽川站在那里,还以为是在做梦,格外孩子气地伸出手,声音软糯糯的:“腿麻了,你抱我。”

    天还没黑,院子里聚着几个人,起哄似的尖叫起来,夹杂着口哨声。连凯带头,拿话激他:“抱啊!这要是不抱还能算爷们?”

    厉泽川气得想笑,外套一脱,直接把温夏顶在肩膀上,将她拦腰扛了起来。

    温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血液乌泱泱地涌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气急败坏地吼:“厉泽川,你属驴的吧!”

    温夏这一嗓子又引来一串笑声。

    院子里停着一辆旧卡车,车顶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裹着件旧皮袍,满脸络腮胡,皮肤黝黑,斑白的头发和胡子一样,都是乱糟糟的。他咬开酒囊盖子灌了口烈酒,在风里放肆地唱—

    好男儿闯就闯出个名堂

    好男儿干就干出个模样

    好男儿咱要对起爹和娘

    好男儿咱要为国成栋梁

    那声音粗犷浑厚,如同割裂了荒原的风。络腮胡汉子一开嗓,满院子或坐或立的汉子都跟着唱起来,粗犷的声音汇成河流,在耳畔汹涌着,带着最原始的力量和烈度—

    好男儿咱要对起爹和娘

    好男儿咱要为国成栋梁

    温夏趴在厉泽川背上,小声道:“那是谁?”

    没等厉泽川回答,坐在车顶的汉子打了个酒嗝,道:“那个伢子,你过来,我瞅着脸上好像挂了彩?”

    厉泽川扛着温夏走过去,仰头道:“被狼爪子蹭了一下,不碍事!”

    络腮胡汉子招招手:“走得近些。”

    厉泽川又迈近一步,抬头的瞬间冰凉的烈酒便倾了下来,正落在他嘴边的伤口上,火辣辣的,有多疼就有多畅快。

    厉泽川也不躲,借着倾倒下来的烈酒抹了把脸和头发,刺短的头发沾了水,亮如黑玉,朗声道:“多谢三爷!”

    络腮胡汉子“嗯”了一声,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圆了,盯在厉泽川脸上,慢慢地道:“狼是个好东西,牙齿硬,脾气烈,一伙一伙的,围上来,不见血不回头。可顶天立地的汉子哪能被几只狼崽子吓住!牙齿硬,你就掰了它的牙,脾气烈,就抡起枪杆子砸断它的脊梁骨,砸得它吐血,砸得它怕,看它还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虽然肩上扛着个大活人,但厉泽川照样能把脊背挺得笔直,他笑了一下:“三爷放心,那些祸害草场、害羊杀羊的狼崽子,一个都跑不掉!”

    络腮胡汉子眯眼一笑,笑出一口上好的白牙,道:“去吧,入洞房,别让小姑娘等太久!”

    络腮胡汉子一句话惹得众人又笑起来,夹杂着一句甚为响亮的打趣:“柔着点待人家,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呢!”

    厉泽川抬手一扬,刃口雪亮的拳刺对着那汉子的面门就砸了过去,“嘭”的一声,入土半寸。

    那汉子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

    院子里又热闹起来,连凯分解了枪支拿着油毛毡擦枪养护;扎西举着硕大的废旧轮胎练臂力,长袖皮袍缠在腰上,老北风天里,上身精赤;元宝汪汪叫着到处蹭人裤腿混吃的……

    浓烈的荷尔蒙在这里汇成热辣辣的一杯,震撼着,呛入肺腑。

    厉泽川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将温夏扛了进去,甩麻袋似的撂在了宿舍门口。温夏被他硌得小腹生疼,落地的瞬间腿软得险些跪倒,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野蛮人。

    厉泽川从腰上解下一把鲨鱼刀递过去,道:“贴身放好,保命的。”

    鲨鱼刀刃口锋利,搭配着皮革刀套,十分漂亮,刀柄上阴刻着几个字母—magnus。

    温夏凌空接住,握着刀柄舞了两下,居然还真带着几分架势。

    厉泽川背靠着彩钢房的铁皮墙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低声道:“练过?”

    “来之前受过培训。”温夏反手持刀,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得知你在可可西里,我还私下进行过体能训练,练过泰拳和空手道,还有格雷西柔术。”

    “空手道?”厉泽川笑得有些嘲弄,单眼皮挑起一条精致的线,凉凉地看着温夏,“这是搏命的买卖,和在武馆里练花把势不一样。想在这里活下去,可以去找连凯和柯冽,那两个是真高手,让他们教教你。”

    温夏很想呛他一句“你不惦记着赶我走了”,可眼下气氛正好,她说不出气人的话,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两人之间一度无言,厉泽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从口袋里摸出半根抽剩的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温夏隔着蒙蒙的烟雾,看着他的眼睛,思索半晌,找出了一个不会触碰两人敏感点的话题,道:“那个三爷,是什么人,你们好像很尊敬他。”

    厉泽川好像一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仰头吐出一个烟圈,道:“听说过公牛突击队吗?一支自筹资金组织的武装打击藏羚羊盗猎的队伍,组建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建立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支队伍是这片土地上的保护神。”

    自筹资金,武装斗阵,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依靠几十个人、几杆枪,开出一条血路,举世闻名。

    那是一群真正的汉子,骨头比花纹钢还要硬,喜欢烈酒,喜欢枪,喜欢大块带骨的牛羊肉。粗糙的毛发下压抑着黑沉沉的目光,咆哮着发出铿锵的声音—为反盗猎,战斗到死!

    “三爷和他的两个儿子曾经都是公牛队的成员,儿子们先后牺牲,老婆病死,只留下了他一个。”厉泽川的神色隔在青白的烟雾之后,冰冷而锋利,像是淬过烈火的刀剑。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公牛队被撤销之后,三爷自愿留在管理局做临时工。索南保护站地处无人区,缺淡水缺吃的缺人手,什么都缺。三爷开着那辆旧货车往保护站送给养,一送就是十几年。没编制,工资低,风餐露宿,都没有关系,三爷说,他在乎的不是这个。有生之年,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可可西里再不会有枪声,那些牺牲的人能够瞑目,这也是老站长的心愿。”

    温夏忽然觉得眼圈有点热,为了那些不计回报、满腔赤诚的人。

    天色渐渐变暗,风越来越大。

    温夏裹紧衣襟,和厉泽川并肩站在一起,听见他淡淡地叹了口气。

    厉泽川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英雄,大家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家里,寿终正寝。可现实哪有那么美好,利欲熏心,有人选择铤而走险,就要有人站出来选择战斗。我继承着三爷和老站长的衣钵,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夏摸索着握住厉泽川的手,紧紧地扣住,道:“我抓着你呢,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亡也不能!”

    厉泽川笑了一下,侧脸映着月光,有种柔和的英俊。这一次,他没有挣开温夏的纠缠,淡淡地道:“你就倔吧,你就跟我耗吧,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温夏没再说话,轻轻地哼唱起一首调子柔美的歌。

    风声覆盖的世界里,极高的地方有鹰飞过,张开翅膀,自由自在。

    厉泽川听见温夏的歌声,她在他耳边轻轻地唱—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厉泽川忽然觉得眼圈很热,胸口有疼痛的感觉,像是刀割。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母亲……

    他深吸一口可可西里脆冷的空气,站在温夏身边,听她继续唱着—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

    那天,温夏的眼睛一直很亮,丝毫没有鬼门关上滚过一遭的脆弱和无助。她抱住厉泽川的腰,头枕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心跳声无比和谐地融在一起。

    她说:“以前总听人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行了,重利轻义,早就不晓得信仰是个什么东西。可是看见你,看见你们,我知道那些人都说错了。世界很大,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庸庸碌碌,有的人赤诚不死。厉泽川,你的选择是对的,走下去吧,我陪你。”

    厉泽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有星星,闪烁明亮。温夏将他抱得更紧,道:“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你是很好的人,值得被喜欢。”

    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睛再不能睁开,我会理解你的情怀、你的信仰。

    有我在,你永不孤独。

    4)

    在保护站里最边角的地方有个冲凉用的小房子,安装了热水器,但电压不稳,且淡水资源短缺,无法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所以洗澡得速战速决,还得挑时间。

    热水浇在身上的感觉,令人疲倦,厉泽川索性将凉水阀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流裹着风的烈度砸在皮肤表层,把他冻得好一阵哆嗦,但是整个人都清醒了,甚至有点亢奋。

    水雾迷蒙的世界里,他想起温夏撞破阻拦抱住他的画面,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的嘴角,眼睛里是安静的凝视。

    她没有明说,但是他能懂,她在保护他。

    神将世界的安宁交给你,你把自己交给我,我来保护你。

    他一度以为那不过一时任性的义气之言,她却在全力践行。

    厉泽川双手撑着墙壁,垂低了头,脊背上的肌肉紧绷着,布着交错的疤痕,嶙峋着优美的线条。他本就身材极好,肩宽腰细腿长,薄薄的肌肉覆在上面,挺拔性感。

    他想起生命中最阴暗的那段时间,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怀疑。

    最欣赏他的那个任课教授建议他去做一下精神鉴定或者心理干预,同窗在他身后窃窃私语,说他是疯子,有暴力倾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怪物。

    那些声音,那些流言,如同刀子,将他凌迟,他只能加倍冷漠。

    时过境迁,当他以为他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些非议时,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你是很好的人,值得被喜欢。

    冷水暴雨般砸下来,厉泽川心里滑过淡淡的叹息—是我小看你了,你究竟想带给我多少惊喜和震撼……

    厉泽川穿好衣服,湿着头发走出来,看见连凯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嘴里叼着烟,烟头上亮着猩红的一点。

    厉泽川甩了甩半湿的头发,把毛巾塞进裤袋里,挨着连凯坐下,摸了根烟叼进嘴里,道:“柯冽跟你汇报过了吧?”

    周围没有灯,打火机光芒亮起,像是拢着一颗星星在手上。

    连凯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柯冽说,你今天有点反常,气急败坏地吓唬一个小姑娘,他担心你的状态,让我劝劝你。”

    厉泽川笑着道:“哪有那么严重,姓柯的净告黑状!”

    连凯也笑了起来,道:“说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是为了她好。”厉泽川吐出一个烟圈,声音里带着柔软的味道,“你也看见了,她太冲动,感情大过天,我很怕她会为了我豁出命去,不值得。我得让她平平安安来到这儿,再平平安安回家去,绝对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连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川,你身上的担子已经足够沉重,不能再给自己添加压力。”

    “这不是担子,”厉泽川眯起眼睛,指间掐着烟头,亮着猩红的一点,“而是责任。她是为我来的,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受到伤害。今天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连凯眼神变得戏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在另一个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姓温的小丫头有点本事啊。”

    一声叹息,又猥琐又暧昧。

    厉泽川无奈地看他一眼,明智地绕开话题,道:“那个指路的牧民是在安康县里消失的,县城中很可能设有盗猎分子的临时驿站,我打算去看看,跟之前埋下的线人碰碰头,也许能挖着点消息。”

    “也好。”连凯想了想,“先前捉住的那两个枪杀牦牛的康巴汉子,我跟扎西轮流审过,一口咬定先前的供词,什么都不肯再说,车里也没有其他违禁品。只能明天送到格尔木公安分局,再通知家里人,拘留罚款。”

    “野牦牛,易危一级保护动物,就这么少了一只。”厉泽川觉得心里发苦,淡淡地道,“今天倒下的是牦牛,是藏羚,是猞猁,是雪豹,那明天倒下的是谁?终有一天会轮到人类头上吧。之前我在一个老猎人家里借宿,猎人说他家世代狩猎,兔子、野驴,什么都打,但从来不会去围攻产崽的地方,更不会对怀了孕的雌性下手。藏区有句谚语,留一线星火,后人才有吃的。竭泽而渔,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子孙万代。”

    连凯抬手按住厉泽川的肩膀,紧紧按住,他道:“和保护区成立之前的状况相比,现在已经好太多,连牧民都有了保护动物和环境的意识,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会向保护站报告,不给盗猎者任何可乘之机。不要丧气,老站长走了,还有我和你,我和你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选择保护。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上,会再也听不见枪声。”

    藏区的星空亮得如同水洗,映着英魂的影子。

    厉泽川双手反撑在身后,支在台阶上,眼睛的颜色很深,微断的眉梢带着锋芒,利化了整张面孔。

    温夏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把外套和棉衣全部盖在被子上,睡进去,还是觉得冷。头很疼,后脑处一跳一跳的。

    和温夏同屋的杜鹃是保护站的后勤人员,远嫁到这儿,丈夫在格尔木做汽修工。杜鹃起身给温夏倒了一杯热水,又给她一个热水袋让她抱着。温夏晕得厉害,连声谢谢都没力气说。

    天光大亮时,她被敲门声吵醒,诺布在门外急急地道:“小夏姐,你在吗?”

    起身时脑袋重重一晕,险些磕在桌沿上,温夏强打起精神,穿好衣服打开门,诺布一脸委屈:“小夏姐,你快来看看吧。”

    接待室里坐着一位穿藏袍的老阿妈,怀里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身旁站着一个同样穿藏袍的妇女,挡在身前的围裙下小腹微隆,还怀着身孕。

    来的路上诺布匆匆跟温夏交代了几句,枪杀野牦牛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次仁,次仁的母亲带着儿媳措姆到保护站来找人,说孤儿寡母的没了男人,要活不下去。

    温夏揉着生疼的太阳穴问诺布:“厉泽川呢?”

    诺布神情无奈:“马站长出去开会,桑吉哥和连凯一早就押着那两个康巴汉子去了格尔木的森林公安分局,柯冽和扎西去接新分配来的几个志愿者,都在外头跑,站里没人。我实在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只能来找你。”

    两个妇人都不会说汉语,只能用一双布满愁苦的眼睛紧盯着温夏。温夏只觉头皮发麻,移开视线去看老人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一岁多,裹着一件羊绒袄子,圆得像个球,眼睛水汪汪的,颧骨上两坨醒目的高原红。

    温夏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

    温夏拽了拽诺布的衣袖,道:“你跟她们说,孩子在发烧,得尽快送到医院去,烧出肺炎就麻烦了。”

    诺布操着藏语跟老人交流了几句,扭头对温夏道:“她说家里没男人,没人会开车,也不认识路,想救孩子,就得先放男人。”

    温夏气得想砸桌子,咬牙硬忍了下来,对诺布道:“最近的医院在什么地方?大概有多远?开车要多久?”

    “这附近荒无人烟,最近的大医院在曲玛镇,沿着109国道一直走,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话说到这里,诺布猛地反应过来,急道,“小夏姐,你不会要送她们去医院吧?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有什么可危险的,国道上通行的车辆很多,你怕我遇见狼?”温夏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我带着卫星电话,会一直和站里保持联系的。”

    诺布道:“还是我去吧,我认路。”

    温夏抬手敲他的脑袋:“厉泽川、连凯、柯冽、扎西都被派了出去,站里就你这么一个男人,你也走了,让那几个姑娘怎么办?放心吧,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而已,要不,给你看一下我的驾照?”

    车库里只剩一辆半旧的东风越野,油门和刹车都没问题。诺布还要再劝,温夏已经将车开了出来,停在接待室门口。

    招呼老阿妈上车之前,温夏叫来诺布,道:“你跟她们说,保护站成立的意义就是惩戒盗猎,她家男人做错了事,挨罚,是应该的。但是,即便家里男人犯了错,她们作为亲属,遇见麻烦,保护站一样不会袖手旁观。别再说什么要救孩子就先放男人的话,孩子我们会救,犯了错的男人自有法律去审判!”

    诺布将温夏的话翻译成藏语说给两个妇人听,儿媳措姆只是一味地点头,唯唯诺诺。老阿妈则深深地看了温夏一眼,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纹路,纯黑的眼睛里透出审视的光。

    温夏不躲不闪地跟她对视半晌,拉开了车厢后座的门。

    出发前,诺布不仅给东风越野的油箱加满了油,还在后备厢里放了一个六十升的大油桶,生怕温夏因为燃料不足,撂在半路上。

    温夏坐进驾驶室,降下车窗摸了摸诺布的脑袋,道:“说句‘一路顺风’来听听!”

    诺布乖乖地道:“小夏姐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温夏笑着说了声“真乖”,顶着昏沉的脑袋踩下油门,车子绕过几道弯,上了109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