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点阴德

    “汩汩……”

    铁锅里的水，在下面，加水之后，二次沸腾了。

    找了两个空碗，手里还捏着双筷子，

    梁不庸守在灶台旁，这面是越煮越心慌。

    厨房里勉强能算得上食材的，就三样东西。

    泡茶的叶子和花骨朵，也不知道是什么。

    缸里的水。

    放在案板上的面条。

    青菜，青菜没有。

    调料，调料没有……浇头，浇头没有。

    就突出个清汤寡水。

    灶里的火随心意而动，逐渐缩小，变成一簇微小的烛光。

    锅里翻腾着的水逐渐平复，只剩下中心还微微沸着。

    梁不庸默默地拿着筷子，挑起锅里煮好的面，两个碗分了分。

    再拿着勺，各自添了些锅里热水到两个碗里。

    锅里的水煮过面之后，也不见浑浊，依旧清澈见底。

    此刻在碗里，就像是一碗清泉簇拥着一把面条，也嗅不到什么香气。

    甚至不见热水该有的雾气，像是热水从锅里到碗里这么短暂点时间就凉了一样。

    这面怎么讲……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纯粹而甘冽，不沾杂味，以清泉彰显食物本味。

    虽做法简单，但却饱含食材烹饪之基础——煮！

    ……梁不庸编不下去了。

    只能说这两碗面让他对清水面一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即便是在他拌水泥和煮泡面的厨艺生涯中，也足以算得上是滑铁卢。

    不过，想想之前已经走了那几桌客人吃得面好像也是这模样。

    梁不庸就只能期盼……这面比较特殊，这面是忘川水煮得，所以其实并不难吃，甚至好吃。

    不然，这面真得能算是积阴德者的善报吗？怕不是恶业？

    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但事实上梁不庸也没耽搁，

    面盛好后。

    按着这考勤系统，新加载的菜谱模块弹出的流程，再烧上壶泡茶的热水，

    就一只手端着碗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

    “劳驾居士。”

    不知道是嗅到了梁不庸没嗅到的面条香气，

    还是听到声音。

    那坐在餐桌旁的老道士从不时低头，不时左右张望，到站起了身。

    那一直两眼无神，呢喃着的中年男人也转回了头，眼睛直勾勾望着梁不庸手里的面，随着那面而动。

    “小店招待不周，一碗清水素面，还望老道长别介意。”

    “不敢不敢……”

    老道士受宠若惊，慌忙地伸出双手将其中一碗面接了过去，

    虽然碗里清水到特别，但他也没表现出奇怪……他的心思就不在这碗面上。

    只是接过面，放在桌上，又再环顾了饭店里一圈，再痴痴看着饭店后门外的桥。

    而旁边的中年男人，心思则全在这碗面上。

    梁不庸将剩下碗面放到了中年男人身前桌上，中年男人也随着低下头，目光直直落在碗里。

    “请慢用。”

    “咚……”

    梁不庸话语声才落下，中年男人就像是得到了指令似的，一下动了起来。

    他没用去动筷子，只是不管碗里冷热，直接伸出了手，从碗里捞出面条，

    然后头低下，埋到了碗边，

    手上抓着，胡乱将面条往嘴里塞着。

    然后咀嚼不到几下，就囫囵吞了下去。

    就像是饥饿了好久，就像是吃到人间第一等的美味，恨不得将碗都塞下去。

    “唔……咳咳……”

    碗里面条其实不少，但还是被中年男人两只手抓着，一下就往嘴里腹中塞进去一半，

    嘴里只剩下些含糊不清的声音，然后大概是嘴里塞得面条太多，两边脸都鼓了起来，

    一时吞咽不及时，还是呛住咳嗽了两声。

    几截面条飞出嘴里落在桌上，中年男人却舍不得，又再慌忙将落在桌上的几截面条用抓了起来，塞到嘴里，

    然后又是用力吞咽，

    只等嘴里塞得面条少一点，就又再埋下头到碗里，

    连着面汤，大口大口往嘴里，往腹中塞着。

    “吸……吸……”

    最后，将整个碗倒了过来，将最后一点面汤都倒进了嘴里，

    碗没了东西，被吸出一点杂音，中年男人才终于肯将空碗重新放下。

    仅仅是这么极短的时间里，就像是直接往喉咙里倒似的，中年男人就将面和着面汤倒进了肚子里。

    这东西这么好吃？

    不过想着刚才中年男人嘴里一直念着的饿，

    这多半和食物无关，只是和吃东西的人有关。

    梁不庸还没走开，再望了眼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已经将嘴里的食物都吞咽下去，目光还在已经空了的碗里，碗周边寻找着什么，

    头转着，似乎想寻找什么漏网之鱼，找到先前吃漏了的食物。

    如果只是吃得狼吞虎咽，会让感觉吃得食物很香。

    但如果看起来太饥饿，吃得失去了理智，眼里只有食物，其实有些吓人。

    “饿……饿……”

    “还要吃，还要吃……”

    中年男人大概是在碗里和桌上没再看到属于他的食物，

    望着桌上老道士那碗面，脸上流露出一些痛苦甚至狰狞过后，

    两只手抓了抓头，然后转过头，对着梁不庸再反复说道，

    “要吃东西，吃面……饿……好饿，好饿啊……”

    中年男人说着话，还来回动着头，张望着四周，似乎不停地寻找着食物。

    “行，顾客请稍等下，我再去煮几碗面出来。”

    中年男人的阴德怎么也够多吃几碗面了。

    梁不庸应了声，再回过头朝着柜台那边望了眼，

    看着他那位少女老板，也从柜台后边探出脑袋，正往这边张望着，也没对他的话有什么意义。

    就伸手捡起那吃空了的碗，往着厨房里再进去。

    那中年男人先是望着梁不庸进了厨房，然后再左右张望，嘴里还呢喃着饿，双目再有些失神。

    餐桌另一边的老道士，看着这中年男人吃着面，狼吞虎咽，好悬没将碗一并吞下去的动静，

    望了望中年男人，再望了望他自己身前的面，老道士也再坐了下来。

    这酆都的面，该是不同寻常的吧？

    老道士伸着手，往桌上的筷筒里，拿出了双筷子。

    挑了一筷子面，吃进嘴里，缓慢咀嚼着，却是渐渐停了下来，

    眼睛慢慢有些发红。

    ……

    厨房里，梁不庸又下了一把面到锅里，

    看着锅里的水裹挟面重新翻腾，梁不庸也有点好奇这清水面究竟是什么味道。

    “是不是想吃？是不是想尝尝？”

    就在这时候，就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熟悉的少女声，在他耳边再响起。

    回头，透过厨房门，少女还在大堂柜台后未曾起身，只是撑着头望向他这边。

    “是想尝尝什么味道。”

    梁不庸点头承认。

    “那就尝尝呗，厨子不偷，五谷不收，你做得面，是该尝下味道。”

    少女随意地回答。

    梁不庸点头，然后拿了个新碗过来，

    挑了筷子锅里基本煮好的面到碗里，还盛了半勺面汤。

    筷子夹起面，放进嘴里。

    然后又试着喝了口面汤。

    “怎么样，好吃吗？”

    少女的声音响起，好像在笑。

    梁不庸沉默了下，这面和面汤的味道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面除了面条本身的味道，就没有其他味。

    面汤，就是热水的味道，甚至不沾许多面味。

    只是喝进肚子里，感觉浑身温暖，如沐温泉。

    就再没其他。

    梁不庸只是在想，他在这儿这么会儿，看到过得，吃了这碗面的客人。

    “面和汤本无味，只不过吃得人不同，所以有百味。知道吗？”

    少女的话再响起，让梁不庸平添些感触。

    不过，紧跟着，梁不庸就再想起，少女说她只会煮面时候的样子。

    “谢谢老板指点。”

    “嘿……”

    少女笑了起来，还挺高兴。

    梁不庸则是将锅里煮好的面再捞了起来，

    盛了两碗。

    顺道按着菜谱模块的说明，

    从旁边的竹筛模样的东西里，取了一点叶子和花骨朵，放进了烧开水的茶壶里。

    这就是孟氏茶汤，也叫迷魂汤。

    从这儿饭店过，算是饭店送的，但必须得喝。

    梁不庸猜它该还有个名字叫——孟婆汤。

    茶壶先放下，梁不庸端着两碗面，先出了厨房。

    然后就看到，

    那桌旁，中年男人又已经再捧着碗面条，囫囵吃着。

    那老道士，就拿着双空筷子，有些失神地望着身前。

    老道士的那碗面给中年男人抢了？

    应该不至于？

    脑子里想着些奇怪的画面，梁不庸端着两碗面，再回到了餐桌旁。

    等梁不庸走到，中年男人捧着老道士那碗面已经吃完，

    梁不庸放下两碗面，中年男人就又再捧着新的一碗面，依旧如先前那样，囫囵往嘴里塞着，顾不上其他。

    梁不庸则是望向了这老道士，顿了下过后问了句，

    “老道长面吃了吗？”

    “吃了口。剩下的这位居士不嫌弃，就给这位居士了。”

    老道士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应了声，也解释了句，

    “那面吃起来，就如同寻常的清水面，只是却忍不住勾起许多回忆，让人忍不住落泪。”

    “就像是老了过后，夜里醒来，恍惚间自己还是少年，父母还在旁屋，心里有的还是少年时候的烦恼……只是等彻底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老到这个岁数，不禁落泪。”

    “就像是午睡醒来，太阳在天边，风摇着窗外的树，恍惚走出屋子，到屋前，好像还是年少时，那天下午。”

    “出家前，我也是有父母的。父母先去过后，我才出家寻道……”

    老道士的话难免让人触动。

    梁不庸听着，也有点沉默。他虽然岁数不算大，但也有更小的时候。

    好像越大，烦恼越多。

    “这面是好的，酆都城里，鬼神所在，面就该是这样……只是我实在不愿意再多尝，还望居士不要介意。”

    少女老板讲这面没什么味道，老道士却觉得这面有神奇。

    梁不庸听着，没接话。只是看着老道士放下手里的筷子过后，又再不住地看周围。

    好像从老道士开始进入忘川大饭店开始，就不停有打量，

    他眼里带着某种期许憧憬，比寻常人都要好奇。

    “老道长在看什么？”

    这是梁不庸真正接待的第一个客人，也愿意多聊两句——再他这少女老板没有阻拦和异议的时候。

    “我在看这饭店里的神奇，我在想这座饭店该是在酆都城的什么地方。在想，这饭店和典籍中哪个地方对得上，怎么是这模样？”

    老道士回答着。

    “事随时变，人间都在变，酆都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这是梁不庸自己的回答，少女孟姐也没反对。

    老道士闻言点头，应着，

    “是了，是了……该是这样。”

    “这里是酆都啊，那里是奈何忘川啊……老道士终于再见到了地府酆都，终于见到了神异鬼神……”

    老道士说着，眼眶再红了，眼泪已经噙在浑浊的眼里。

    “……老道士求了一辈子的道，求了一辈子的仙，可是神仙当面，却留不住……”

    老道士满脸痛苦，泪水还是滚落了下来。

    梁不庸看着痛苦而悲伤的老道士，没有说自己也就是个寻常普通人的话。

    在老道士的眼里，这酆都鬼神，这饭店，甚至那碗寻常而神异的面，就是他一生所求的道。

    从青年，到中年，再到暮年，

    他一生不知道是否怀疑，彷徨过，但还是走到了这儿。

    而此刻，站在距离他此生离道最近的地方，他看到了啊，可是抓不住。

    他再这一餐过后，只能与道，与仙擦肩而过。

    老道士的泪水从枯老如老树的脸上滚落，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贫道只是在想，如果我生前再多积善果，是否能够留在这里，与道，与仙更近……贫道后悔……”

    “贫道看到了，却抓不住……”

    老道士泪水止不住地流，越说越是哭得放肆起来。

    他没有委屈，只是求而不得的痛苦。

    而且他的痛苦，比求道不得其他道士还更加痛苦。

    因为他的错过，已经不是第一次。

    “已经是第二回了啊……贫道幼时的时候，见到过仙啊，他高来高去。缥缈而来，转忽而去。我求他，没有留住。”

    “这第二回了啊，还是离道远又近，看得到，却如同镜花水月，抓不着……”

    老道士痛哭，求道求仙已经成他执念，

    即便此刻到了这儿，也难以忘怀。

    只是这次，他没再如同稚童时那样跪下向仙哀求。

    他只是哀伤痛苦自己的错过。

    “谢谢……”

    就在这时候，旁边的中年男人又再吃完了两碗面，

    四碗面下肚，中年男人像是从那只知饥饿中回过些神，

    他放心空碗，对着老道士道了声谢，

    “谢谢你的面。”

    “谢谢先生，谢谢老板给的面……”

    中年男人又再转过头，朝着梁不庸道谢。

    “客人你给过钱的，不用谢，还要吗？”

    “如果可以……我想再吃几碗面。”

    迟疑了一下，中年男人点头。

    “行。店里面还是有不少的。”

    梁不庸点头。

    而旁边的老道士，痛苦中像是被中年男人的道谢唤醒，回过神来。

    他转回头，对着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然后再抬起头，望着这饭店里内外，有些怅然地长叹了口气，

    “不用谢，不用谢……那面贫道也实在不敢再吃了……居士，面吃过了，我是不是也该出门跨过奈何了。”

    老道士转过头，沉默了下之后对梁不庸再问道。

    “老道长要走的话，请再饮一杯茶水。”

    “茶？是该喝一杯茶……是该喝一杯茶。了却此生凡尘吧？”

    梁不庸点头，收了下餐桌上的空碗，先去厨房，提了那壶茶水出来。

    倒了杯这孟婆汤给老道士，

    老道士端了起来，眼里有些悲伤，然后一饮而尽了。

    “谢谢居士，谢谢老板娘。”

    老道士饮了迷魂汤过后，踉跄站起身，朝着梁不庸和少女先后掐诀稽首，

    然后就扶着旁边餐桌，往前甩着道袍走了。

    “道道道……仙仙仙……”

    “道在哪儿，仙又在哪儿啊？长生又在哪里……”

    最后，老道士出了饭店门，上了那奈何。

    梁不庸望着那老道士，不禁有些怅然。

    随后，在那老道士彻底看不见过后，

    突然有些福至心灵，然后浑身有些骤然清爽的感觉。

    这是……阴德？

    他多了点阴德？饭店的提成，

    或者说，酬善的阴德？

    梁不庸低头，往自己身上望了眼，背后好像是有些微光。

    不过，再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感觉。

    “……客人请稍等下，你的面马上就煮。”

    “好……”

    再对着那边的中年男人说了句，梁不庸朝着少女老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