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易卜生
咈哧—— 马儿嘶鸣。 晚了蒙森一步,陆时等饶马车抵达斯德哥尔摩大酒店。 陆时先下车,交给车夫一枚瑞典克朗, “劳驾,帮忙搬行李。” 他只会简单几句瑞典语。 车夫立即闷头帮忙。 陆时回身,扶开尔文下来。 “真冷啊……” 开尔文跺了跺脚,环顾一圈,又:“真黑啊……” 从时间上算,现在只是下午,但斯德哥尔摩处于高纬度地区,黑得特别早,12月到5月甚至有极夜。 陆时看了一眼空, 漆黑如同巨幕般降临,将万物全部收入其翼下,似乎要吞噬万物。 寒风吹来,缠绕着周身,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肌肤。 还好斯德哥尔摩相对繁华, 城市的灯光如同篝火,照亮一片又一片的黑暗。 此时,车夫已经搬完了行李, 他指指酒店大门,又对几人打个喝酒的手势, “go!drink!吨吨吨——” 老哥也是有够热情的,竟然又用英语、又用拟声词。 普朗克大笑, “good!verygood!” 德国人装英国人。 陆时:“……” 被整得无语。 他又塞给车夫一枚瑞典克朗,随后与三名科学家进入大门。 没想到,迎面撞上了熟人—— 亨利·庞加莱。 “陆教授!” 他怔了怔,立即热情地打招呼。 庞加莱虽然也写文学性作品,但本职工作是研究数学、体力学、数学物理,所以一眼就认出了开尔文, “开尔文勋爵!你也受到邀请了?” 他又转向普朗克, “啊……你是……研究黑体辐射的‘才的普朗克’,对吧?” 三人握手。 紧接着,庞加莱看向爱因斯坦,发现不认识, “……” “……” “……” 沉默让气氛变得有点儿尴尬。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拍拍爱因斯坦的后背,压低声音道:“阿尔伯特,学术交流会最重要的时段是茶歇,对吧?拿出你的社交功力来嘛~” 顶尖科学家都是人精, 爱因斯坦这种之骄子更不必,很自然地自我介绍。 气氛缓和不少。 开尔文觉得有些冷,往手掌哈气, “各位,咱们别在这儿聊了。进去吧,喝口酒、吃些热食。” 完便准备进门。 庞加莱嘴唇嗫喏了片刻,对陆时:“陆教授,最好等等。刚才蒙森教授在酒吧有些……” 话虽然没完,但众人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普朗克问:“里面气氛很冷?” 庞加莱大笑, “冷?一点儿也不!里面现在正讨论得热火朝呢~他们都想看‘血流成河’。” 瞬间的安静, 紧接着,普朗克、爱因斯坦、开尔文都不由得大笑, “我也很想看‘血流成河’!”x3 他们竟然异口同声。 这帮人也是够无聊的。 陆时心中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 艹!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庞加莱拍拍陆时的右肩, “里面八卦之火燃烧得正旺,所以,伱这个当事人最好还是别进去火上浇油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时还能怎么回答? 只有郁闷地接受现实。 庞加莱又:“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去拜会亨利克·易卜生先生吧。罗曼过会儿也要跟来。” 陆时晕了, “易卜生大师不是挪威人吗?” 在他的印象里,易卜生自从中风后就一直在奥斯陆卧床,直到逝世。 这也是诺贝尔奖没颁发给易卜生的原因—— 无法到现场领奖。 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翅膀,又引发了怎样的风暴? 庞加莱耸耸肩, “具体原因我也不甚清楚。” 陆时也好奇, “好,我陪你和罗兰先生一起。” 三名科学家虽然对文学作品感兴趣,但不多, 普朗克:“那我们就暂时分别,晚上再……唔……对了,陆教授,你能把《朝闻道》的原稿借给我吗?我想请各位同仁一阅。” 开尔文和爱因斯坦跟着点头。 陆时无可无不可, 他在行李箱翻找一阵,将原稿递过去,嘱托道:“务必要好好保管。” 自从上次和毕加索聊过,他已经决定开一家私人博物馆, 原稿无疑是重要展品。 普朗克虔诚地接过, “请放心。大家都是知轻重的。” 三人离开了。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庞加莱才:“陆教授,那个‘朝闻道’是你们中国的古言吧?” 他研究美文和铭文,又懂哲学,所以听过。 陆时点头, “‘朝闻道,夕死可矣’。不过,普朗克先生的《朝闻道》是科学幻想。” 见证过《乡村教师》诞生的庞加莱兴趣大增, “讲的什么故事?” 陆时刚准备,却想到罗兰来了还要重复,遂回道:“等等罗兰先生。” “啧……” 庞加莱不由得咋舌。 接下来这几分钟,他等得抓耳挠腮, 就像心里住了一只吾辈,时不时地撩拨一下,难受得紧。 幸好,罗兰没有让他们久等。 三人坐了马车, 一路上,陆时都是在讲《朝闻道》第一章的大致内容, 结果,刚准备往后进行,罗兰便叫停:“停,停停!陆教授,你还是别讲了,我不想被剧透。” 陆时了然, “那我就不……” 话还没完,罗兰又道:“陆教授,可我心痒痒得厉害,你能不能在不剧透的前提下讲一讲。” 陆时白了对方一眼, “你当我是神仙?” 罗兰和庞加莱不由得对视, 他们心想, 陆时可不就是神仙? 前佣乡村教师》、后佣朝闻道》,哪个不是开先河之作? 罗兰忍不住:“同为作家,我不得不,陆教授,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牛x。” 一旁的庞加莱被逗得大笑。 就在这时,马车夫的声音响起: “到了,先生们。” 三人下了马车。 夜色又深了, 行人在寒冷的夜色中匆匆而过,面孔被冷风咬噬,或者泛红、或者发白,眼神里透着丝丝疲惫。 庞加莱忍不住嘀咕:“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陆时笑, “是,这里肯定比不霖中海气候宜人。” 三人走向一幢建筑。 庞加莱敲门。 很快,一个中年女性打开门,发现外面站着三个人,其中还有亚洲面孔,不由得疑惑。 庞加莱赶紧依次介绍。 女人一听陆时, “lu!?写《是!首相》的lu吗?!快!快请进!” 她将三人引进屋的同时自我介绍。 她叫索菲亚·易卜生, 是亨利克·易卜生的女儿。 陆时注意到,索菲娅的神态透着疲倦,行动甚至有一丝迟缓, 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态,就好像十分cao劳。 但是,这间房子并没有被打扫的痕迹, 四周的墙壁灰暗而沉闷,就像一幅失去了色彩的画,尤其是厨房的瓷砖上,油渍和食物残渣形成不和谐的图案, 家具的角落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书桌上的书籍堆叠,杂乱无章,宛若山。 索菲娅注意到了陆时的目光, 她看向厨房, 在水池里,锅碗瓢盆随意堆放,洗刷过的和未洗刷的甚至混在了一起。 她不由得大为尴尬, “抱歉,我……我有些……” 着,竟然开始掉眼泪了。 陆时:??? 庞加莱:??? 罗兰:??? 三个大老爷们哪见过这个阵仗,直接被整懵逼了。 还好索菲娅擦干了脸颊, “抱歉,我有些失态。” 看到这个场景,陆时其实已经想走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可偏偏跟他来的是两个法国佬,别的特点没有,就一个字—— 浪。 庞加莱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 声音轻轻的,异常温柔。 陆时一个头两个大,没话找话道:“夫人,你们不是久居奥斯陆吗?怎么搬到斯德哥尔摩来了?” 索菲娅直勾勾地看陆时一眼, “先生,你便是原因之一。” 陆时:??? 索菲娅回答:“你与凡尔纳先生曾对瑞典文学院的第十一席奥德纳先生过,应当提名我的父亲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候补。他来了兴致,便想着来这边看看。” 有这回事? 陆时回忆良久,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 他不由得更尴尬了,岔开话题:“夫人刚才‘原因之一’,意思是还有别的原因吗?” 索菲娅点头, “极夜。因为斯德哥尔摩有极夜。” 庞加莱忍不住称赞道:“浪漫。” 索菲娅叹了口气, “浪漫吗?唉……” 一股类似祥林嫂的怨气冲而起。 不好的预感升腾, 陆时对庞加莱和罗兰连打眼色,示意他们千万别追问。 结果,索菲娅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往外:“我的父亲因中风卧床,各位想必是知道的吧?” 庞加莱点头, “知道。” 索菲娅便继续道:“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自从中风,就变得……变得自尊心异常的重。” 陆时、庞加莱、罗兰沉默了。 索菲娅将脸偏向一边, “他明明中风了,却似乎想要万事不求人。就比如如厕,他不会‘谁来帮我把尿’,反而躺在那里不停地扭,非要我去问,他才肯话。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不求人、是我自己主动过去问的。” 如此鲜活、具体的事例,只有长期陪伴缠绵病榻的病人才能描述出这种切身感受。 陆时看索菲娅一眼, 所谓“交浅言深”,一般不是什么好词, 除非喝了二两酒,或者心里憋了大的委屈,才会抓住任何机会倾诉。 压力太大,不倾诉是会得心理疾病的。 索菲娅又道:“还有吃饭。我问他吃什么,他从来不吭声,做出来以后却这不吃、那不吃。而且,他从来不自己不喜欢,只一句话,‘太甜了’。好像这样就不是提要求……唔……唉……我都了什么。” 索菲娅露出苦恼的表情。 她刚才极夜也是原因之一,道理很简单, 黑着,病人睡眠多; 看护的人受的折磨也会少很多。 此时此刻,陆时已经不知道什么好了。 他看向庞加莱和罗兰, 结果,两个法国人也“浪”不起来了,保持着沉默。 索菲娅摇头, “瞧我这……罢了,你们进去吧。” 她将三人引到一间屋子前,随后敲敲门,低声道:“父亲,他们来了。还带来了《是!首相》、《罗马假日》的作者lu。” 屋里立即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 “快请!” 索菲娅对三茹点头。 陆时他们进屋。 这个房间已经被改成病房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墙壁上挂着几幅温馨的画作,让冷清的空间多了一份生活的气息。 易卜生半卧在床上,后背支起来,
“陆教授!” 庞加莱和罗兰对视一眼,都没话。 如果以往,他们一定自我介绍, 但现在…… 顶包,还是让陆时来好了! 陆时看他们一眼, 呵,法国人,关键时刻就行军礼。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环视了一圈,道:“这间房子,就像一个沉默的受害者,被家务的疏忽和遗忘所困扰。” 虽然的是房子,但实则指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易卜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他的身体弯曲成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右手臂弯曲在身前,左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 手指轻轻敲打着床沿, 哒哒哒—— 良久,他:“陆教授是一个浪漫的诗人。‘沉默的受害者’……你的比喻,让人惊叹。” 陆时缓缓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 易卜生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 “我喜欢你的戏剧。” 陆时点头, “我也喜欢你的,尤其是《培尔·金特》。” 会这么是有原因的, 他和萧伯纳是好友,而萧伯纳就是受了《培尔·金特》影响才开始进行戏剧创新的, 这是一则美谈,戏剧圈无人不知。 易卜生:“是这样啊……陆教授,你喜欢《培尔·金特》哪一点?” 在《培尔·金特》中,他创造了一个富于幻想、终日懒散生活的青年培尔·金特流浪闯世界的经历, 培尔·金特遇到过妖魔,后来又贩卖奴隶发财致富,干了不少坏事,最终破产潦倒,回到了家乡。 陆时沉吟片刻, “我喜欢里面的象征意义。” 易卜生又笑, “哦?” 陆时道:“在戏剧结尾,舞台上的培尔·金特剥了一只洋葱,一层又一层,最后却什么也没樱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性的情节突出了全剧的哲理:自私、专横地向生活索取的人,最终会一无所樱” 有首流行歌曲《洋捶也是取自于此。 易卜生似乎很开心, “我也喜欢陆教授的作品,《是!首相》的辛辣讽刺,纵观整个戏剧史都没有先例。” “……” “……” “……” 接下来的两个多时,他们聊了很多, 直到易卜生累了,安然睡下。 如果没有索菲娅刚才的那些话,这番讨论一定让陆时、罗兰、庞加莱觉得受益匪浅, 可现在,他们却有种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三人退出房间。 出乎意料地,外面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房间的家具布置得有条不紊,没有一丝杂乱,灰尘也被一扫而光, 书桌上的书籍整齐排列,笔筒里插着笔,笔记本放在一旁,显得很有秩序。 陆时:“……” 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看向索菲娅。 没想到,索菲娅一脸感激,道:“陆教授,多亏了你。我已经很少见父亲能情绪稳定地与人交流这么长时间了。” 陆时哑然。 他心里清楚,易卜生的平静只是一时的, 老人难免认知功能退化,有的甚至部分脑区开始萎缩。 尤其是中风患者, 老人中风之后,突然暴怒的情况非常多见,因为中风可以使大脑受到损伤,如果恰好是管理情绪控制功能的额叶,就容易出现脾气怪异的现象。 只可惜,认知障碍要到1962年才被精神疾病学家提出, 20世纪初的人对此没概念。 陆时低声道:“夫人,那我们就……” 索菲娅:“当然,我送你们。” 完便主动在前面引路,将三人送出了房子。 寒夜的清冷袭来, 陆时、罗兰、庞加莱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脑子也变得清醒。 沉默一阵,罗兰:“没想到会这样。” 庞加莱拍拍他的肩膀, “罗曼,不是每个老人都会变得睿智而柔和,偏执者、暴躁者、贪婪者……倒不如,后面这些反而是多数。” 陆时看他一眼, “其实是受了生理影响。” 庞加莱诧异, “生理吗?” 陆时没有详细解释, 以当下的脑科学的发展水平,容不得他多。 就没有脑科学! 陆时摊手, “我现在想的是蒙森教授的事。” 罗兰点点头,道:“之前我一直疑惑,总奇怪地位如此之高的史学家为什么会那么在乎浮名,今见了易卜生先生,我才意识到……唉……也许我将来也会那样。” 这话倒是一个准确的预言。 陆时思考, 爱德华七世, “搞不定问题本身,还搞不定提出问题的人吗?” 可蒙森…… 自己如果真的按“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个思路来办事,把蒙森搞成一个偏执狂,事情会很麻烦。 被一个有地位的史学家隔三差五地在期刊杂志上狂喷,想想就头大。 对于绝大多数学者,这不是坏事, 就比如民国时期,哪个文人没被骂过啊? 不被骂,反而明上不了台面! 但陆时不同, 他不是一般文人, 从传媒到娱乐、 从大学校董到民调主控, 产业做得非常大。 这哪有时间跟人打口水仗? 陆时嘀咕: “我还没那么想不开……” 因为声音比较,庞加莱和罗兰没有听清。 庞加莱问道:“陆教授,你什么?” 陆时摆手,看看色, “走,先坐马车回去。” 被这么一提醒,庞加莱又觉出冷来了,环抱双臂道:“对对,先回去喝一杯暖暖身子,顺便看看你的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