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的末尾（上）
林北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神颤动，不能自已。 二大爷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林北妄宛如震悚般的神态，暗暗叹了口气，只是当下祭典已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无暇再分心他顾。 二大爷深吸一口气，厉声高喝道：“礼成，话天地，献红花！” 大大爷与三大爷对视一眼，而后大大爷上前一步，双臂招展，身若浮云，借风而起。一转眼便高高飞上云天，双臂化作一双纯白的纸翼，横垂千里，壮阔至极。 三大爷则俯身于地，身形若大地般延展，如同一幅水墨山河，任由无边花海点缀其上。 刹那间，天高地广，两位老人已然化身天地，仿佛将宇宙乾坤都囊括其中。 这时，二大爷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长幡握在手中，举起手臂奋力挥舞。 满地的白色影子随着二大爷长幡的舞动腾空而起，在这天地间飞驰转动，在漫天飘飞的花瓣之间往来穿梭，跃动不息，如同在跳着一支古老的祝祷之舞。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势在天地间渐渐成形。 阿婆目光一沉，用身心感受着那无形的天地大势演化，思绪如烟。 这一次，大抵是最后一次了吧，如若不成，我们的使命也将结束了。 阿婆缓缓吐出一气，目光凝然，手中印诀下压，点点荧光飘落，便见足下那色彩明艳的大红花轻轻晃动，如喷泉般喷薄而出一股浩然灵性，洒落这片天地间。 林北妄颤动的心神忽然一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不由的抬起头看去，看到大大爷展翼腾飞于九天之上，看到二大爷手舞足蹈、状貌激昂，看到阿婆仪态端重好似一尊无暇雕塑，额间的每一条皱纹都折射出一种玉石般的质感。 时间在这一刻恍若停滞，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忽然，没来由的，一点黑色突然滴落在林北妄视线的边缘，如同一滩墨渍泼洒在衣服上，显得分外刺眼。 林北妄目光转动，看向那点黑色，却嗅到了一股陈腐朽烂的味道。 这时，腾飞于高天之上的大大爷忽然如遭雷击，身体一阵震颤，而后便直挺挺的张着双翼从天上摔了下来，栽入一团花丛中，荡飞起一片片逐渐枯萎的花瓣。 三大爷趴伏的身形也开始萎缩，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污浊物从花海之下涌上了上来，淹没了三大爷不再广阔的脊背，将他的身体吞噬，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 那是一种会让人下意识联想到死亡的气味。 乾坤破碎，天地昏暝， 昏暗的天空下，阿婆本就佝偻的背脊愈加弯折，几乎要垂落于地。 二大爷白纸般的面上染上了点点黑斑，枯瘦的双手变得更加干瘪，犹如鸡爪般死死抓着那根长幡，扬臂狂舞，状若疯魔。 满天呼啸起舞的白色影子变得越发虚淡，变得几近透明，喑哑而无声。 林北妄放眼望去，游花镇外，百花枯萎，一片死寂，了无生机。 承载着阿婆的那朵红花在黑色污浊的腐蚀下轰然倾倒，林北妄下意识的冲上前去抱住了从奇葩上摔下来的阿婆。 阿婆面容憔悴，眼中却有着笃定与释然。只听阿婆轻轻说道：“小北，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林北妄沙哑道：“阿婆，别说了，我带你回去休息。你很累了，该好好的休息了。” 阿婆轻笑一声，并不再言语，因为她看见了林北妄那几近乞求般的眼神。 林北妄沉默着，轻轻将阿婆放在地上，然后背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阿婆背起，转身向着游花镇走去。 步履落下，落足之处的黑色污浊被林北妄的脚掌层层挤开，露出了干燥的土壤。 脚掌抬起，那浓厚的污浊又一拥而上，将裸露的地面覆盖。但在林北妄走过的地方，却顽强地生长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扎根于漆黑之中，倔强的燃烧着自己。 微微发红的花瓣在火焰中舒展着，升腾起这片昏聩天地中最后的一点火光。 林北妄身后传来二大爷歇斯底里的高唱，声音极尽的扭曲与疯狂。 “花开分五瓣，典仪献红花！花开分五瓣，典仪献红花！” “这海，谁来堵？这花，谁来种？” “死了，都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 林北妄充耳不闻，继续向前走去。 阿婆趴在林北妄的肩头扭头向后看去，却见到二大爷一身漆黑，身体在泥烂中渐渐下沉，双臂却仍然高高的举起，抓着那杆破败长幡，至死不愿松手。 无边的黑潮从大地之下翻涌而出，吞噬着目能所及的一切，将这里彻底化作一片黑色的海洋，四处弥散着腐朽、毁灭与不详的气息。 世界一片漆黑。 唯有林北妄走过的地方，亮起两排黯淡的火光。 那是花儿在燃烧。 但是这火却没有一丝温度，也无法照亮任何东西，只是在那儿静默的烧着。 燃烧自己，就是它们此刻存在的最后意义。 林北妄背着阿婆，一步一步走进了游花镇。镇外依旧有海团簇，只是不再是花海，而是一望无际的黑色的海。 游花镇犹如一座孤岛，矗立于无边的黑海之中，静默无声。 阿婆仰头看着外面仿佛能吞噬万物的黑暗，心无所思，念无所念。只是不由自主的抱紧了林北妄的脖颈，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像是在抚慰林北妄，也仿佛在抚慰着自己。 忽然，一圈光晕在阿婆眼前亮起，空间荡漾起波纹，光晕扭转，暖风吹过，有阳光透过树梢洒落，照在阿婆的脸上，如同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金粉。 阿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仅仅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天空竟一下又敞亮起来，太阳高悬，浮云片片。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这又怎么可能？！ 阿婆比谁都要清楚游花镇外的黑海是什么样的东西，那可绝不是什么一念之下就可以轻易移转变幻的玩意儿，除非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真相而粉饰出来的美好幻想。 而掩盖真相，有时候不是为了欺骗别人，仅仅只是为了骗过自己。 阿婆若有所思，随即屏息凝神，顺着一线冥冥之中若有若无的联系，隐约感知到了身前林北妄此刻的半分心境。 于是，阿婆眼前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填斥着恐惧与痛苦的无底深渊。 深渊之下，有一道身影与一袭面目模糊的红衣相对峙，看上去沧桑而疲惫，饱经风霜。 似乎是察觉到阿婆投注而下的目光，那道身影缓缓抬起头，向上看去。 虽然眉眼间的神采变了许多，脸色也无比的憔悴，但阿婆还是认出了，这就是林北妄的面孔。 背着阿婆的林北妄忽然感受到一种被窥伺的错觉，他甩甩头，强行屏退那种异样感，继续专注的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在地上留下一串儿潮湿、粘稠的黑色脚印。 与此同时，阿婆眼前浮现出的虚幻画面也随之消失。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阿婆已然明悟林北妄此时的状态。也明白了这里为何会在林北妄到来之后，莫名变成她自己都从未见过的游花小镇，与他们还能继续坚持与黑海黑潮对抗的原因。 原来营造出这一切的，都是林北妄一厢情愿的美好幻念。 这是一场回溯过去、有始有终的武神之梦。 传说，世间修行共分九大境，其中第六境唤作通神。 心念澄净，神意通天，化虚为实，自在一念。 通神，指的是一种心境，也是一种超出世外的精神状态。 一种可凭己身一念，改变世界的真实力量。 而在这第六境中，唯有那神意通天、武意通神，立足于境界顶峰者，方可称之为武神。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么这场漫无边际的梦也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