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抉择
月恒历,二千六百一十二年,初春。 春季,是寒冬逝去,生机焕发的季节。 今年老天爷比较赏脸,即使是正午的太阳也没毒辣到令人挥汗成雨的地步。搁往年的这个时候,嗮伤中暑的村民不在少数。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比不得北方那种雨雪交加之地。 戴着斗笠的庄稼汉抹了一把汗水,收起了对北方的憧憬。家里的小儿子要开学了,到了交束脩的时候了,那小子很聪明,再多读几年书没准能考个秀才……万一运气好的话,第二年通过了乡试那就是举人老爷了。 看来要加把劲干了,免得到时候小儿子上不起学,那真是愧对祖宗了。 庄稼汉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收敛心神,锄头挥得更加势大力沉了。 直到傍晚,庄稼汉才扛着锄头启程回家,脚下是崎岖的小路,目光所及是袅袅炊烟。夕阳温暖,山风凉爽,身上的疲劳仿佛被山风带走了不少,让他松了一口沉在心底的气。 家里的生活虽苦,但他从未怨天尤人,默默地撑起了这个家。 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 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 一亩薄田,一处草屋便足矣。 他从不奢求那些锦衣玉食,只愿家眷平安。 庄稼汉推开家门,妻子还在灶台忙活,儿子搬了个小板凳迎着夕阳读书。 家里没钱,买不起油灯,真是委屈孩子了…… 庄稼汉摸了下粗糙的手背,决心等秋天收成了,就给儿子买个油灯。 大女儿很贴心的送上一杯温热的水,庄稼汉点头一笑,众人在妻子的招呼下上了饭桌。 至于什么女眷不能上饭桌的规矩,庄稼汉从不在乎,只有那些富人老爷才喜欢定这些有的没的规矩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多吃点……” 庄稼汉夹了一根沾了油花的青菜给儿子,家里买不起rou食,能稳定地吃上清水白菜就不错了。 妻子扒了一口饭后放下筷子,迟疑了会,说道。 “听隔壁李婶说,村子这几日不太平……有不少人家的家畜丢了,还有些鸡鸭被放干了血丢在地上,好渗人……” 庄稼汉埋头吃饭,他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他也曾在县城听闻过修行者的事迹,但他也没亲眼见过,怎知是真是假? 江湖骗子多的是呢。 再说了,即便真有这种异事,也和他扯不上边。 自己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家里一穷二白的,就算真有怪物那也瞧不上他。 “别信李婶胡说,吓着孩子们就不好了。” “恩。” 砰,砰。 门口传来敲门声。 庄稼汉很疑惑,谁啊? 这个点不在家吃饭跑这作甚? 他家在河边,离村子中心比较远,附近没几户人家,唯一算得上是邻居的李婶也隔了他们五六十步远。 而且晚上吃饭不准外人打扰是人人都知道的规矩,也是基本礼貌。 到底是谁这么不晓事啊? 砰,砰。 门又被敲了两下。 妻子喊道:“来了,稍等。”她放下饭碗快步走向门口拉起房闩。 孩子们也透过母亲的身影看向门外,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院门,看不清样貌。 庄稼汉见到妻子的双腿直哆嗦,暗道不好。 给大女儿一个眼色让她们回房后,一个人抄起墙边的锄头向门口走去。 庄稼汉沉声道:“兄台傍晚前来有何贵干?” 待他看清对方身形样貌,手脚也开始发颤。 在月光的照耀下,露出了一个五官扭曲,面容惨白的鬼脸,腮帮子还少了一块血rou,影影可见里头的舌根。四肢都很纤长,与身子的比例极其不符,就像……就像把成年人的四肢安在了稚童的身体上。 他脑袋中浮现出这么一个词。 “鬼物。” “嗬嗬嗬……” 瘦长鬼影发出了不似人类的诡异笑声,让他的脑袋一阵刺痛,眩晕感缓缓袭来,身体中的疲惫感一下子就爆发了。 好累,好想睡。 来不及多想,他一咬舌尖,一阵剧痛将他唤回神来。 庄稼汉高高举起锄头,竭尽全力向鬼影砸去,若是常人挨了这一下重创,脑瓜子都能打开瓢。 嘣。 铁石交加之声传来,鬼物分毫未伤。 鬼物歪头看着这个“虫孓”可笑的举动,它不明白这个凡人的所作所为,但它还是咧嘴笑了,露出一嘴尖牙,上面残留着血rou和鸭羽。 鬼物宽大的手掌探向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到饭点了,他要享受晚餐了。 守时,是它为数不多的优良品质之一。 而女人已经被这可怖的一幕吓傻了,牙齿颤抖,两股战战。 庄稼汉咬牙,将鬼物扑倒在地,大声嘶吼:“愣着干嘛!带着孩子们走后门!我拖住这个怪物,去村子叫上其他壮丁来制服它!” 庄稼汉此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紧紧地锁住鬼物的四肢,而他的妻子泪流满面,带着孩子们跑向后门。 鬼物见到“晚餐”即将逃离自己的眼前,发出一声嘶吼,挣脱庄稼汉的四肢。 一声脆响,庄稼汉的双臂软软地倒在大地上,他已经脱臼了。 鬼物追上了他的妻子,一把抓起,双目四对。鬼物的呼吸间有一条黑色的丝线连接着生人,短短几息间,青丝化白发。 它丢下手中那个不成人形的“枯木”,转头看向了孩子们。 刚刚那个不过是餐前的开食小菜,真正的大餐现在才开始。 庄稼汉目眦欲裂,泪水爬满了脸颊,他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这种惨剧要降临在他的身上。 上天不公! 夜空中传来一阵哼歌声,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喂,要帮忙吗?” 庄稼汉用尽全力点头,他嗓子已经哑了,现在不论是谁施以援手,他都愿意一试。 “我收费很昂贵的喔。” 再高昂的钱财也没有孩子们的性命重要,哪怕是将自己的余生卖给对方他也无怨无悔。 庄稼汉无声,苏无生明白了他的眼神,咧嘴一笑:“如你所愿。” 链刃如长蛇舞动,缠住鬼物四肢,金色的火焰顺着链刃蔓延,灼烧着鬼物的肢体。 无数的链刃从各个方向飞来,封锁着鬼物的行动,匕首刺穿要害,溅射出漆黑的脓血。 天灵,双目,口腔,前胸…… 鬼物一瞬间变得千疮百孔。 它发出嘶吼却挣脱不得,苏无生五指成爪扣住鬼物的天灵。 顿时,鬼物化作一道黑气被苏无生吸收。 真不知道这鬼物吃了多少血食,这旺盛的血气让苏无生陶醉不已,鬼气也让他的修为上升了不少。 鬼气,即阴气。 或者说是阴气的一种,阴气乃阴阳二气之一,是天地灵气的一种。 既然是天地灵气,那么就有助于修行,鬼道修行者在阴气的滋润下修行能事半功倍,鬼气是鬼道修行者的最爱。 但因为鬼气所含杂质过于斑驳不利其他修行者修行,也导致鬼道修行者形容扭曲,所以二者皆为其他修士所厌恶。 但这对于部分已经是鬼的苏无生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鬼者,归也。 人死之后化为鬼,集贫贱、衰败、悲哀、灾祸、耻辱、惨毒、霉臭、伤痛、病死、夭亡、孤独、yin邪、妄想、恶运、疾病、薄命、痛苦、入魔等十八黑于一身,遇之则不祥。 鬼物的种类多种多样,怨气结心者死后大概率会化为鬼,变成的种类也没有定数可言,却可人为诱导亡魂向某个方向变化。 在人怀恨而死后,还没化为鬼物之前,刨出胃袋,那么这个尸体就有概率化为饿鬼。 而死在他手上的这只鬼是龙门境第二重的食尸鬼,杀家畜,袭活人…… 它的所作所为苏无生一直看着眼里,却视而不见。因为他也想采补血食,所以想出了一劳永逸的办法,鬼杀人,他杀鬼,这样直接摘桃子就行了。 亲自动手杀一群凡人太麻烦了,而且还会引来修行者探查,他初涉修行还得小心为上。 再说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才更符合他的原则。 大鱼耗费力量只为吃一个虾米也太蠢了吧。 突如其来的修行者如天降神兵一般将鬼物消杀,让庄稼汉激动地老泪纵横,他强行支起身子不停跪拜苏无生:“多谢仙人,多谢……” 苏无生眯眼笑道:“无碍,靖平鬼物乃修行者的职责所在,我在所不辞。” “只是,我的出手费比较高,你做好准备了吗?” 庄稼汉面露难色,家里的钱粮所剩无几,妻子刚死还得丧葬,能让修行者出手的费用,他根本出不起! 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三十文钱,双手举过头顶,悲声道:“大人,这是我全部的钱财了,请您笑纳!若是不够,我将用余生来还你……” 苏无生摇头,他要的不是钱财,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根本用不上。 他指了指屋子里的稍大些的女孩:“我要她,要她修行。” 庄稼汉瞪大双眼,修行?自己女儿能有这种福气? 出于一个父亲的关心,他小心问道:“敢问仙人要带小女去何方修行?” 苏无生挑眉一笑:“什么带她修行?她有那个资质吗?我是说……用她助我修行。可听明白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rou,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了,泥腿子的凡人也想修行?什么时候修行的门槛这么低了?也不瞅瞅镜子,看自己配吗?
庄稼汉沉默了下来,看了一眼远方瑟缩的孩子们。 “那她……还能回来吗?” 苏无生无声,按剑而立。 “我懂了。” 苏无生满意地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很会来事嘛,他就喜欢这种聪明人。 庄稼汉侧步挡在苏无生身前,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双眼对视,但双方的力量与体型却不成正比。 “抱歉,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哪怕是性命。但只有孩子们不行!” 庄稼汉握拳,蓄势待发。孩子们是他与妻子的一切,他爱她们更胜爱自己,他不允许别人将孩子们夺走。 苏无生收回了之前的评价,眼前的男人蠢得令他恶心,人生在世讲究的应该是一个保存之道。 为了一个孩子搭上全家性命,值吗? 无谓的赴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无能的体现。 庄稼汉的决意与瑶光巽风如出一辙,似是想起了那日,苏无生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痛。 他们还有着……一样的愚蠢。 苏无生一拍剑匣,瞬时间,十步之内剑光纵横照亮了整个长夜。 “螳臂当车不自量。看到差距了吗,仙凡之差如似天壤之别,你非我敌手。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溅的只有你自己的血。” 庄稼汉依旧握拳,盯着苏无生,仿佛是要将苏无生刻进脑子一般。 “你和我一位故人很像,给你一个机会,和你讲讲道理。” 苏无生收剑,淡淡道:“之前你祈求我的帮助,我也事先声明我的出手费很高昂,你也同意了是吧?若我不来,你这一家全都得被鬼物吞食,没错吧?” “前者为约,后者为恩。如今我要你一个女儿怎么了?你不是有俩吗?给我一个又何妨。” “你儿子还小,还得上学,他以后的人生还很长。二女儿也生的漂亮,以后不愁找一个好人家。我若出手,必定斩尽杀绝不留后患,你要她们为你这无能的举动埋单吗?你想过她们的想法吗?” “我再退一步,不杀她们,只杀你。她们已经没了娘亲,如今若再没一个父亲,未来的惨淡可想而知。” 苏无生笑道:“如何,即便如此也还要与我为敌吗?” 庄稼汉默然,但却缓缓放下拳头,让开了身子。 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吗? 驱虎吞狼之策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如今却要牺牲女儿来换一家子的平安,他真是无用啊! 赴死需要勇气,但活着同样需要勇气,他要坚持到儿子成人,女儿出嫁那一天。 庄稼汉嘴唇嗫嚅着:“去吧,别伤害其他人,我们两清了,以后莫要再来了。” 苏无生轻点下巴,他也没兴趣找一个虫子的麻烦。 他走到那个稍大的女孩面前:“可听到了?你恨他吗?恨他身为你的父亲却把你拱手让人吗?真是无能啊,哈哈哈……” 苏无生的话语犹如一根根银针,要将女孩的心扎的千疮百孔,他想看到女孩愤恨的目光。 可她的目光平淡,苏无生在她的眼中看不见任何畏惧,以及怨恨之色。 为什么? 他很不解。 “他是最好的父亲,绝非一个懦夫,我一直深信不疑。父亲愿意活下去,抚养弟妹们长大,这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所以,我不恨他。” 庄稼汉的目光充满了歉意,他转过头,不敢再直视女儿的脸颊,他怕再看下去就舍不得了。 一旦递出那一拳,就是家破人亡。 苏无生不置可否,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畏惧死亡而又能坦然赴死。 在jiejie身后的meimei双目赤红地瞪视着苏无生,那种凶狠,仇恨,与他如出一辙。 苏无生不喜欢这种眼神,他讨厌别人和他相似。 “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苏无生伸出两根手指指着眼睛笑道。 jiejie挡住了meimei,冷然开口道:“你说过不会节外生枝的。” 苏无生挠挠脸颊,疑惑道:“有吗?信口胡说一嘴罢了,点点头的事你们也能当真?” “你!” 这也许就是弱者的悲哀吧,即便强者出尔反尔他们也无能为力。 jiejie踏前一步,来到苏无生身前。 “走吧,别浪费各自的时间了。” “哼,真是无趣,罢了罢了,我还有正事呢。”苏无生抓紧女孩的手臂飘扬而去。 只留下一位悲痛欲绝的父亲,一个魂不守舍的儿子,还有一个杀意盈怀的女孩。 今夜注定要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惨痛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