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冰雪明志
无话时,蔡鞗再次掀起车帘。 他想瞧瞧这现实中的东京城,与那书本上是否相同。 这是一座由三重城墙围成的四方城,由外到内分为外城、内城以及宫城。 茂德园位处内城,紧临宫城而建,与东华门只有几十步路程。 而蔡京的府邸名为西园,于外城西南角,这一东一西,得穿过大半个东京城。 马车沿着东华门街往东走,走出一小段,右转入了高头街。 许是一夜大雪之故,街道两旁仍旧房门紧闭。 门关着,窗户倒是留了缝。 蔡鞗仰首而视,遂见其后有人。 或是落单,或三五成群挤在一处。 偶尔听到有人议论,又很快安静下来。 有人与他四目相对,目光显得很平静。 没有一丝欢喜,亦没有愤怒、憎恨。 这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有人伫街围观,也没有小孩在马车后面嬉闹追逐。 难道是因为此乃帝姬出行,所以不敢造次? 疑惑中,马车出了高头街,行至一处十字街口。 前方酒楼外“潘楼”二字尤为醒目。 这便是他昨夜醉酒之地。 “怎得,莫不是舍不掉那滋味?”赵福金忽然开口。 “什么滋味?” “你道是何种滋味…”说话时,她的眼神颇为古怪。 “你命人跟踪我?” “既已知晓,何不坦诚相告?” “坦诚什么?” “诚如你昨夜去了何处?” “你不是知道了吗,一直在这酒楼里饮酒。” “只是饮酒?” 蔡鞗恍然, “…也还鸣了琴,听了曲。” “堂堂驸马都尉,岂可到此落俗之地?” 听她义正言辞,以为是要开始说教,哪知忽又变了调, “改日去那矾楼,那里的女娘才叫双全,我爹爹亦是常往。” “……” ‘所以你只是想说这地方档次不够,配不上我的身份?’ 蔡鞗可不会白痴的以为,对方真想让他去那矾楼。 这事儿必须就此打住。 “这马车着实慢了些,是否没给马儿食料?” “有这白亮眼的许多,能走便已不错了。” 白亮眼? 文人、贵女大多喜爱冰雪,咏其洁白,赞其静雅。 像她这般满脸嫌弃的倒是少见。 蔡鞗一时兴起,道:“方才提到听曲,不如我给唱个曲怎样?” “你…唱曲与我?” 男子唱曲虽也盛行,总归落了下乘。 可她眼底透着亮光,像在期待着某些好笑而又有趣的事。 她说:“你且唱来!” “好,让我想想…” 以往那些流行歌曲肯定不行,对她来说太过超前,得唱个她能接受的。 “有了!你且听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首水调歌头,他用歌声唱出,语调轻柔,似娇还怨。 赵福金听得痴了,忘了心中原本打算。 这首词她是知晓的,可从未听过如此新奇的唱法。 本欲借机嘲笑他一番,这会儿却道:“如此奇特的调儿,你与何处习来?” “梦中与那仙人所学。” “净说浑话” 回味一阵,又道:“再与我唱。” 蔡鞗唱了两遍,忽觉肩上一沉。 “……” 原来是睡着了,也不知梦到什么,脸上且带着浅浅的笑容。 他轻轻地为其取下花钗冠,身子往后靠于马车,尽量令她睡得舒适一些。 目光再次投向车外,心思却已飞了很远。 原本他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在那网红脸千篇一律,有钱人终成眷属的年代。 但有如此娇巧女子为伴,哪家男儿能不动心? 身为公主名为帝姬,却没有属于公主的跋扈与蛮横,如此有趣的灵魂实属难得。 若能不心动,定是身有残缺之人。 要么就是缺心眼儿! 蔡鞗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若能一直持续倒也不错。 可能持续吗? 史记中靖康之难将至,天大的耻辱就该降临了。 野史上“谷道破裂”几个字,莫说是现在,就算当初见到,也是气得双拳紧握,愤愤难平。 这是那宫中怂货,是六贼,是那些只会吟词作对的士大夫们造下的孽,凭什么让这些女子来扛? 又凭什么让天下万民来承受这分屈辱? 念及至此,脸上的笑容消失,目光逐渐坚定。 他似乎明白了,老天爷让他来此一遭的用意。 再活一世,不求万世功名,但求念头通达,无愧于心。 他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无脑愤青是改变不了命运的,一切还得细细图之。 “茂德帝姬携驸马都尉到!” 唱礼声响起,马车徐徐而停。 “五娘子,相公府到了。”
女官在车帘外低语,赵福金疲惫睁眼。 “哦,下车…花钗呢?” 蔡鞗将身旁花钗冠递与她,见她困意难掩,伸手为她轻揉神庭。 赵福金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垂首整装。 二人去掉肩上狐裘,相持下了马车。 但见府邸门前站满了人, “草民向帝姬道喜,向驸马都尉道喜” “下官向帝姬道喜,向驸马都尉道喜” “……” 道喜恭维声不断,多是些官员亲眷,豪门士子。 至于那些自称草民的,想来是刻意安排,以示与民同乐。 此番礼仪尚未完成,女官走在侧前方,指引着二人向前。 前方众人自觉让出道来。 府邸挂名西园,从门外倒也看不出有多豪华。 一入院,顿觉另一个天地。 府外天寒地冻,府内如沐阳春。 院中每隔十来步便有一个炭盆,炭盆间各摆桌、案。 酒香浓郁,菜香绕鼻。 院内满座,晃眼不下百人。 更有歌姬名妓抚箫执琴,相侍于侧。 昨日婚宴,今日也还宴请了这么多人,看来他那便宜老爹确实很高兴。 众人纷纷起身,着手行礼。 “帝姬” “给蔡郎君道喜” 目光扫视,且见有谄媚、有恭维;有不屑,也有鄙夷。 甚至在几道目光中见到了妒忌和恨意。 无论是谁,蔡鞗始终保持脸色不变,微笑回应。 想在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朝代搞事情,首先得做到一点:喜怒不形于色。 蔡京大腹便便,虽已年迈倒也精神。他盛装站在堂前,望着儿、媳走来,笑得胡须油亮,一脸纵横。 蔡鞗按下心中厌弃,正身上前执礼。 待帝姬行过舅姑礼,酒宴正式开始。 俩人虽不住在这府中,也还在此备有婚房。 新妇自是回房卸妆更衣,新郎还得留下来敬酒。 好一番奉承过后,这才得空坐下歇歇。 环视可见,盆景山石全都被挪到了墙檐处。 头顶红绸纵横交错,绸带上彩灯满挂,犹自未灭。 前堂共有七间,除了正堂还有六间偏厅,各挂墨宝名画,雕檐刻凤、金染朱漆。 此番男子于院中入座,女眷则占满六个偏厅,以其身位、年龄不同,各自分坐。 困意席卷,蔡鞗收回目光,唤侍女拿来温碗,为自己温上一壶清酒。 “你可曾听闻?这姓蔡的昨夜羞愤离府,彻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