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七十四
看到缄默不语的媚娘,周六儿也低叹一声才道:“无论如何,娘娘,这韦待价是半点儿也不能期待了,是去是留,还请娘娘早作定夺。” “他是大唐朝臣,立于金殿之上玉阶之下,那是治郎手掌之中,与本宫无干。”媚娘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道:“程务挺如何?” “这个倒是值得一夸的。”周六儿想起见面一谈时的那个清俊青年便连连点头:“实在是个值得一夸的。为人处事大方得体,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可堪大用。” 见他这般说了,媚娘倒也没有再说别的,只是默默地将程务挺这名字随手记在一边儿的手笺之上,然后才又问了几句别的话儿。 周六儿一一答过,又见媚娘再无疑问,便留下了那十坛子松子,告退而出。 看着他离开,一边儿的明和望着那些白磁坛子却笑道:“六儿在宫外这些年,真是越来越长进了,不单是办事越来越得法,就是考虑事情上,也周全得太多了。” “的确。”媚娘点一点头:“知道韦待价不合用了便赶紧地物色新人顶上。可惜了他不求上进,否则只怕也不输你们兄弟二人——只是本宫有些遗憾,当年你们兄弟二人可是将他当成是下一代的内侍少监教的,没想到本事学会了,人却不肯留在宫中。 否则单单就他这身本事,不知道替你们要省下多少心事来。” “人各有志倒也不能勉强。” 明和却也看得开,伸手将媚娘以蝇头小楷写满了的手笺接过,好好儿地以镂钉钻了孔洞,交与一侧小侍儿钉起来,然后才不紧不慢道: “何况他这般在外面帮衬着,倒也真的了结了不少的麻烦事。不然单单就说前些日子韩王之事,咱们怕就要为了慕容兄弟一事吃了一大亏了。 说到这,娘娘,明和倒是有些不明白了。眼瞅着那慕容兄弟不服管教,这些年里明着暗着没少给娘娘您添麻烦。更有前番之事…… 您为何还要替他们在主上面前说项,保了他们的命?”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该服治郎与本宫管教的人。” 媚娘转头看着他,淡淡一笑道:“本宫明白,对于你们而言,大唐天下莫非王土,大唐百姓莫非王臣。这倒也是不错的。但是……” 她看着殿外的阳光灿烂,轻轻道:“但是他们并非大唐百姓——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觉得自己是大唐百姓。明白么?从一开始,他们就把自己放在了与治郎,与本宫对等的地位之上——这也没什么错。因为他们从某一方面而言,本来就是与治郎与本宫对等的身份。” 明和闻言,一时倒也无言以答—— 是呀,大燕慕容,怎么算也是与李治与媚娘同等的身份——哪怕只是曾经。 可明和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高兴…… 说不高兴还是不太准的,再准一些,就是生气。 对,生气。 凭什么呢? 明和想着。 凭什么他一个已被灭国亡家的废主—— 不,就连废主都已然不是的人物,竟然敢把自己当成是与李治,与媚娘这样一般的人物? 凭什么? 他不服气,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论起疆域比起国势来,当年的大燕国鼎盛时期,也难及十之二三。更不必提是后来将废之时了。 不过明和也好清和也罢,向来都是将李治与媚娘奉若神明,是以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头应是,然后就转身去忙自己的。 另外一边,玉如将明和的心思看在眼底,也是略有些急在心上,于是只等他离开之后,向着媚娘走来轻声道: “娘娘,看来明和还是不明白呢。” “无妨。” 媚娘摇头,轻轻一笑道:“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需要他自己慢慢明白的。” …… 大唐显庆四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分外地早,刚刚过了十月,第一场雪,便纷纷扬扬地飘荡下来。而正是这一场雪,也将原本欲起驾回太极宫的李治夫妇,彻底地挡在了九成宫的城门之内。 一大早,李治便起身立在殿下,披衣望雪。 “也不穿厚些儿。” 媚娘叹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接着一件厚厚的黑狐裘大氅便盖在了他的身上,顺势按住了她的手掌,李治一笑,将她牵到身前,紧紧搂住: “要是穿厚些儿,可就没这等让你替我披衣的好处了。” 媚娘失笑:“可不是小孩子?怎么还爱计较这些个。” “不好么?” 李治懒懒地将头倚在她颈窝之中反问,媚娘不答,却转了话头问道:“怀英那边儿回来消息了罢。” “嗯。” 李治沉眉敛目,只是望着渐渐变白的地面。 “……元舅公他……该入昭陵的。” “这个自然。若是将他留在咱们身边,只怕将来咱们俩去了黄泉之后,他都会要气得奉圭来见的。” 李治淡淡一笑,说了一个不知道该说是好笑还是不好笑的笑话。 媚娘不语,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走得痛么?” “……还好。” 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轻道:“……袁公瑜身边的人回来说,他……他是自己选了这条路的。” 媚娘垂眸,不再多言。 风越刮越大,渐渐地,卷起一地的雪花,抛洒向空中,与乌云中徐徐落下的新雪撞在一处,纠结几番之后,才又落于地表,团团簇簇,乍眼一看,竟有些似春日里,裹满了整个长安京的新杨花一般。 “冷了,进去罢。” 媚娘温柔道,李治嗯了一声,笼着她,一路回到了温暖的寝殿中。 殿下,只留下两对深浅不一的足印,在薄薄一层如盐的雪粒上分外显眼。但也只是一会儿,便被不断纠缠成一团团一簇簇地飘落下来的雪花彻底掩盖,再不复见。 天边,云层越发地低沉,越发地乌墨,仿佛将阳光,永生永世地隔挡在了这个世界的外面。 是故,当于九成宫中后殿之内,暂时歇下的慕容铮午休醒来,睁眼看到窗外天色时,还以为自己一觉竟睡到了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