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繁星之下
有人说,繁星下的夜是最美。 星空下的世界比拟着宇宙的浩瀚与戚寂,借此人类可以把自己想象成神明,无所不能,从不畏惧。而事实上,我们只是孤独而渺小地活着,所爱的,所希翼的那些事并不足为道,自以为伟大而已。繁星之下,什么都不过转瞬之间,却要朝闻夕逝。 而关在蓝此时,在柏岛酒店的空中酒廊里,眺望着头顶穿透玻璃一般深蓝的星空,却觉得份外陶醉。墙体上镶嵌的化石时钟已敲过了12点的钟声。钢琴师轻轻合上琴盖,酒保默默地收拾起吧台上遗留的冰制lowballglasses,室内灯光又缓缓地降低了一格亮度。而她身边的两个男子也有些颤巍巍地支在台檐上,目光迷离地凝视着她。其实他们是喝高了已觉万物美好,自我陶醉而已。 “你说,有吃有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他非得满世界流浪搞得朝不保夕的。是不是矫情?”冯景熹将胳膊掠过关在蓝,重重地一下一下拍着薛亦辰的肩膀。 “他有理想。”关在蓝的声音已经软绵绵,她望着星空的眼睛缓缓落下来,转头饶有兴味地看着薛亦辰。 “谁没理想?他有理想,那我们是苟且?他是有病,要不就是无病呻吟!你说你给他治了多少年了?你能治好他吗?”冯景熹把手缩回来,又把杯子推出去,酒保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他比了个OK的手势,只得又为他续上了。他平时叫嚣得厉害,动不动就拉人来会员酒廊喝一杯,其实他还真就能喝一杯,两杯必醉,醉了就话匣子开了,平时装得再好的形象也扔到脑后了。 “一回国你就没影儿了。我说我最好的哥们儿,你知道我这一年怎么过的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恨不得搂着你的照片睡觉。咱俩还号称双胞胎兄弟?可一点心灵感应也没有啊,我经常都怀疑你是不是失踪了,想去报案呀。”冯景熹已拽开衬衣领结,话说得是越来越不顾及了。 薛亦辰听着,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却没笑出来。清俊的脸上也浮着一层微红,倒是多了些温暖气息。刚刚他们已经干掉了一瓶JohnnieWalker,这一瓶有名头的护照威士忌也差不多见底了,而且多半都是薛亦辰喝的,他不说话,只能多喝酒。从那个名流如水,喧嚣繁华的晚宴退下来,薛亦辰就把他们俩带到了这个酒店内部的酒廊来,一是清净,二是显摆显摆他入驻凯撒以后常常出没的地方。 “东非那种地方你也能待上几个月!你可真行。你怎么没和狮子群搞搞关系移民大草原呀?”冯景熹的斯文面具算是彻底搁下了,红着脸,虚掩着眼睛,头上的发蜡也变了型,只管哇啦哇啦喷着哥们儿,一刻也不闲,看来这积怨已深,不吐不快。 薛亦辰依旧没作声。他和冯景熹之间的交流基本一直是这样单回路的,大家都习惯了。 而关在蓝望着他的脸,耳边只觉得冯景熹的声音嗡嗡作响,已不真切。她看着看着有些入神,一丝莫名的喜悦袭上心头。这样近距离地细细看着他,发现他竟是这样好看,比她一直以为的还要帅。人家说的剑眉深目,面若冰霜却眉目含情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 冯景熹说着说着也看不下去了。“在蓝,你对他是不是一见钟情?这种单相思最伤情,你可要小心。”这样说着,他终于有些酒力不胜,只得忙忙地去洗手间洗把脸。 “这几分钟你们可以自由发挥,我会装作不知道。”他迈开凌乱的步子前还不忘留下句话。 “你喝大了?不胡说酒醒不了?”薛亦辰终于说话了,抬眼给关在蓝抛来个无奈的眼神,好像他们一样都是男人似的。 关在蓝用手支着犯沉的脑袋,一点一点沉沦下去。酒精在大脑里发酵翻腾,似乎产生了一些奇妙幻觉。她歪着脑袋,忽然对薛亦辰幽幽地说, “吻我。” 薛亦辰不禁一惊,酒也醒了半分。脖子僵在那里,假装没听到。 “吻我。”她继续说道,声音更加坚定。 薛亦辰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眼底泛出一丝温柔,淡淡的,静静的,像天空划过的一缕流星。 关在蓝的心瞬间百转千回,她蓦地撑起身子伸过脸来,在薛亦辰的唇边吻了一下,他的唇异常柔软,没有温度。然后她停在那里,借着酒劲,不想再收回。一双闪动的眸子里映出他的脸,他的眉,他的唇,自己发烫的脸贴着他的,还有自己突突加快的心跳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微微地抖着。这唐突的一吻她鼓起勇气的时间耗得太长太长了,长得隔了千重山万重门,像一整条银河逆流而上。 他没有躲闪,只是也停在那里。他的鼻息依然平缓,带着酒气和似有若无的一股清香。那是经年累月用同一款香皂留在身体上特有的气味。她知道,那是一种日本香皂,用蜂蜜和柠檬调制,20年前进入中国市场直到现在仍然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商店买到。她知道,他无论去到哪里都用着这同一款香皂,带着这同样的味道,从来不会改变。她知道,自己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地渗出了眼泪来,雾蒙蒙的,再也看不清他。 薛亦辰这样近地看见她的泪花在眼眶里晃动,嘴唇在微微颤抖,终究是心有不忍,什么地方疼了一下。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温润的手指在她脸上游移摩挲,安慰一个孩子一样。他依然是无声的,是波澜不兴的,是没有回响的。 “晚宴上那个女孩......是不是长得像......她?”关在蓝忽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而他却听到了。那双洞黑的瞳孔里终于有了波光。那片湖水的水面动了动,颓自起了些微的风。 薛亦辰没有出声,只是收回手,用他的酒杯碰了碰关在蓝的,径自又干了一杯。然后抬起头,和她刚才一样,去看镂空的玻璃顶外的星空。夜深了,星星的光芒更明亮耀眼,像是更离得近了,似乎能抖落几颗下来也未可知。 关在蓝不再看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扬起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低球杯是用冰块胚制的,手指的温度停在杯壁上冒着寒气,冰凉入骨。她知道他不会告诉她的,关于他记忆的这个片段像埋葬在他生命里的墓地,而他自己将来也会步进这座坟墓。她怎么拉扯他感动他,似乎他也不会有所改变。事实和秘密都是冰凉凉的东西,都会伤透人心。她这样聪明,却还是猜不透他的心,她是心理医生,却走不进他的记忆里。 冯景熹回来的时候,步调还算平稳,但是人千真万确喝醉了。有人进入酒廊同他打招呼他都充耳不闻,刚爬上椅子落了座,省思了一下忽地又跳起来,这才反应过来那来人是谁,是他的市场总监,是他们整个部门的顶头上司。 他赶紧整了整衣领,站起来,极力恢复平常公司的状态,赶紧迎上去。 “穆总来了?这么晚,今天您累坏了吧。” “整晚没看到你,原来在这里。”来人很自然地也在吧台落了座。 “也是刚才过来。”冯景熹此刻异常乖觉。 这男人个子不高,模样俊雅,面容温和却透着一种距离感,年龄略略长些。他身上的深蓝色西服低调合身,不过领片和袖口的手缝线暴露了价值,那两粒黑玛瑙镶铂金M字母的定制袖扣也帮了忙。这样的男人出现在这样的酒廊似乎才格外适宜。 人家说凯撒实质仍是一个家族性企业,看来不假,穆氏在集团中的确手握实权。这一位便是穆鹏飞的长子,刚刚从英国回来就身居要职,不过关于他的继承权坊间有很多传言,集团上下虽对他很看重,但是人们似乎更加关注的是他的那个还未成年的弟弟。 酒廊的经理这时也出现了,在不远处向穆陆宇微微颔首,极尽恭敬却并未过来打扰。刚才停止演奏的Fazioli古董钢琴重新响起了清婉的乐声,吧台区的灯光又稍微亮了些。吧员很熟敛地推过来一杯Hennessy莫停,显然是存酒。 “你还能喝么?”穆陆宇问冯景熹。 冯景熹一向机敏,这样的机会和领导共处怎会放过。“这么好的酒,如果穆总愿意,我陪您再喝几杯也没问题。”冯景熹虽这样说,却是一看就知道已经到了弃甲倒戈的程度了。 穆陆宇会意地浅浅一笑,让酒保也给冯景熹稍稍斟上一杯。灯光仍然很暗,他随便朝冯景熹身后看了一眼,忽然就一惊,低呼道, “在蓝?” 关在蓝闻声转过身,这一看才认出来这位穆总不就是穆陆宇么?怪不得觉得声音好熟悉。 “小宇哥?是你?!穿上西装我不认得了。”关在蓝跳下吧椅,走过去围着穆陆宇转了一圈,看上去刚才的事她已忘了,眼里的泪光已蒸发了。只是她的步调已不太利索,醉醺醺的样子倒也格外迷人。 穆陆宇赶紧伸手扶住她,起身让她坐在自己椅子上。抬了下眼帘,酒保急忙端过一杯温水。 “下帖子请你也不来,原来到这里来躲清净?还喝成这样?”穆陆宇一边拿过水杯喂她喝水,一边责怪道,满心的关切已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