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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你

    我永远记得那场大火。

    炎热的夏夜偶尔有阵阵凉风,一群即将如鸟兽般的同学聚在一起做最后的告别,我在人群中搜寻苏格的身影,他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林静颜。

    周围全是喧哗的声音,此时彼伏的笑声中夹杂着因离别在即而引发的笑声啜泣,我抿着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并不知道,就在我这么安静的注视着苏格的一举一动的时候,我家所在的那一栋老宅,正遭遇灭顶之灾。

    是年久没有人检修电路,电线老化引起火灾?还是谁家的蚊香点燃了床单,酿成惨局?又或者只是一个无心的烟蒂,就造成了眼前不可收拾的局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临近聚会散场的时候,苏格终于打破沉默,不由分说的牵起林静颜的手跑了出去,剩下的同学都朝着他们的背影起哄。

    我揉了揉眉心,意兴阑珊地向大家告辞,站在路边拦的士回家,当我报出地址时,司机惊讶地对我说:“你不知道那里起火了吗?”

    方逸茗,你知道吗?直到多年后,我有了成年人的面孔和心智,但只要想起那个晚上,我依然会忍不住发抖。

    以前在电视剧当中看到的情节那样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从聚会的地方到我家要经过五个十字路口,而真的就与那么巧,每一个路口的红灯都被我遇到。

    一层密密麻麻的汗自我的掌心渗出,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得毫无章法,我的双眼不知道要看向何方,两只手用力地绞在一起,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在炎热的季节里,我被一阵又一阵的彻骨寒意包围着。

    当我下车的那一瞬间,我的膝盖一酸,竟然跌坐在地上。

    那场大火在我的记忆之中,烧了整整一夜那么久,消防车长鸣,所有人的脚步声,呼喊声,尖叫声,哭泣声,都慢慢淡去。

    邻居阿姨抱着我,哭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消防员终于在熊熊烈火之中抬出了担架,那个担架上是我奄奄一息的父亲。

    整个晚上我都呆坐在医院的门口,石阶很凉,来往的人纷纷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我爸爸,死了。

    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你,你穿着白色的衬衣,背着一台单反相机,你把一杯咖啡送到我面前。

    那是你在医院附近的便利商店里买的一杯速溶咖啡,我太惶恐了,将咖啡一饮而尽,根本尝不出滋味。

    这场火灾是你的记者生涯里第一次对大型事故的报道,我在第二天的晨报上看见了自己的照片,标题是“那一夜,她失去了父亲。”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还是陌生人的你,把我的头轻轻地摁在你的肩上,你说:“不要憋着,哭出来。”

    可是我,哭不出来。

    二

    那场大火改写了我的人生。

    好心的人们在得知我的遭遇后纷纷伸出援助的双手,慷慨解囊,你打来电话跟我说:“宝音,不要为学费发愁了。”

    你叫我去报社领取捐款,被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你不明白,当晚你来我家找我,墙壁被烧得漆黑,家具电器也被烧得面目全非,你苦口婆心地劝解我说:“这些钱不是来路不明,它们不肮脏,它们是来自很多关心你,并希望通过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你的人,你为什么要将这些善意拒之门外呢?”

    我坐在地上倔颦地推辞你的好意,我说:“我从来就不愿意接受别人的馈赠。”

    要怎么对你说呢?那是我生命中一段不愿意向任何人启齿的记忆,那是我生命中一场不亚于这场让我失去了父亲的火灾的重大变故。

    为什么失去了父亲我就变成了孤儿?那是因为在更早之前,我就失去了母亲。

    自我懂事之后我就再没提起过“mama”这两个字,而是用她的名字“白敏”取而代之,比如我不听话的时候爸爸教训我,我就厚颜无耻地反驳他“不是我不听话,是白敏留在我身体里的那些血液不听话”,或者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也会用她做借口“谁叫我遗传了白敏的基因呀”。

    逢年过节或者我生日时她都会寄礼物给我,从蕾丝公主裙,到各国的名著,再到后来的名牌服装和高级彩妆,她在距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企图用这些物质感化我,弥补在我年幼时她对我所犯下的大错。

    但这些礼物全都被我扔了,她寄多少我就扔多少出去,起初爸爸还劝我“她还是关心你的”。但渐渐地,他也随着我去了。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白敏在给了我一张与她相似的,漂亮的脸之外,还将决绝,偏执这些性质一并“赠与”了我。

    除去那些,我看上去也像白敏一样清高和孤傲。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出类拔萃,爸爸的朋友,周围的邻居,教导过我的老师,提起我都是赞不绝口,但同时他们也会用担忧的口气对我爸爸说“宝音少年老成,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啊。”

    我当然不可能像她们一样,白敏犯下的那个错误让我尚在年幼时就丧失了欢乐的资格,于是我终年穿着深色的衣服穿过人类构成的海洋和沙漠,嘴角的一丝笑意却带着讥诮的意味。我没有任何朋友。

    多少人背地里说我狂妄自大,那就由他们那样认为吧,我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其实我是自卑的。

    除了,苏格。

    他无意中洞悉了我要隐藏的东西,却像古时的君子一样愿意守口如瓶,但从那天开始,有些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将它们供奉于心脏的中央,满怀真挚与虔诚。

    于是,不足为外人道。

    面对我的冥顽不灵,你拂袖而去,去看似无意地将那一包捐款遗落在沙发的残骸下面。

    那时的你多年轻,充满了理想和热情,你想通过你的努力来帮助这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却不懂她为什么如此不识好歹。

    方逸茗,那时的你,是个漂亮的年轻人。

    三

    最后我没有拗得过你,你像押通缉犯一样把我押到大学去报名,你对我的班导说,你是我的哥哥。

    办理好一切手续之后你带我去吃饭,我摇摇头说没胃口,你回过头来看着我,那目光里到底有什么,我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

    你没有再强迫我,而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那就去喝点东西好了。”

    落座之后你自己点了摩卡,然后自作主张的替我要了玫瑰奶茶和切片巧克力蛋糕,我再次拒绝了你的好意,在酒水单上随意扫了一眼,潦草地指了抹茶拿铁。

    你看着我笑。那笑容里蕴涵的东西我也要等到多年后才读懂。

    抹茶拿铁不是咖啡,这是你告诉我的,“拿铁”在意大利语中是“牛奶”的意思。

    我用吸管搅拌着杯中的液体,轻声说:“只要不是奶茶就可以。”

    为什么我那么抗拒奶茶,那是因为奶茶是白敏最喜欢喝的饮品,她就是在喝奶茶的时候认识了那个男人。我能想象得出来,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看着杯子里的黑色珍珠,脸上是宛若少女一般天真的表情,那个样子,多么蛊惑人心。

    而那个时候我才八个月大,她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邂逅那个男人,她忘了自己已经是一个母亲。

    这些我如何能向你言明,你帮过我那么多,可是我却始终以一副乖戾孤僻的模样面对你。

    或许你已经习惯了我的恶劣态度,轻声笑道说:“一个人如果总是觉得孤独,要么是太内向,要么是太卓越,你是哪种?”

    我白了你一眼。

    孤独?真是笑话。

    我才不孤独。

    我有苏格。

    尽管知道他心里一直有林静颜,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是谁说过,爱情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

    在电子技术如此发达的时代,我们依然保持着通信的习惯,我说的不是E-mail,而是一笔一画,白纸黑字的信件,

    在那场大火之后。苏格和林静颜一起来看过我,他们牵着手出现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古老的童话,王子和公主站在一起,原来真的是那么赏心悦目。

    看着满堂疮痍的场景,林静颜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苏格暗自拥紧她的肩膀,反而是我安慰她:“不用为我难过,我很好,挨得过去。”

    他们一起去北京,原本打算放弃学业的我跟一些同学去送他们——或者说,是送他,林静颜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幌子。

    进站口大家哭成一堆泪人,再也没有男女之别,纷纷以拥抱来告别。

    苏格准备拥抱我的时候,我慌忙摆摆手:“不不不,我不习惯。”

    -我怎么可能当着林静颜说“我怕一抱就舍不得放手了”。

    而当我在你的强迫之下终于还是进去当地的一所大学之后,我鼓足了勇气,将我的地址以短信的形式告诉苏格。

    他回的短信很简单:保持联系,周宝音,保重。

    那条短信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舍不得删,跟那些每月如期而至的信件一样,让我珍若拱壁。

    周末你开车来接我吃饭,说是难得忙里偷闲,副驾驶座旁的车窗摇下来,我看见你的女朋友有一张清秀无害的脸。

    其实那天是我的生日,你从我的档案上看到,却并不道破,我端坐在西餐厅里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那一刻,我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小感动。

    四

    但很快你做了一件让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的事情。

    你带白敏来见我,她穿着宝姿的套装,身上散发着香奈儿五号的香味,时间过去这么久,我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了身高一米七的成年人,可是她的样子却没有多少改变。

    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留住了她的美貌,也是她的美貌为她带来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我的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而我的命运也决定了我的性格。

    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哭了,她伸出手想要抱我,却被我带着厌恶的神色镇住了,我怒视着你,我生平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

    面对我的怒火,你皱着眉,无言的承受着我的指责。

    白敏来拉我,被我大力的甩开,在她的手碰到我的皮肤的那一刻,脑海里的往事争先恐后地从原本尘封的匣子里抖搂而出,我听见自己的尖叫。

    你跑过来用力地抱住我,并对白敏说:“给她一点时间,拜托你,再给她一点时间。”

    那天你不顾我的大力反抗,强行将我带上车,然后去你家。

    你把我连拖带拉地推进浴室,用花洒淋我,水花四溅中我泪如雨下。

    方逸茗,我很你。

    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插手我的生活?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介入我的人生?你是我的什么人,不是给了我一点好处就可以践踏我的自尊!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把我欠你的一切都还给你。

    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女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有生之年,我活着一天,便会恨她一天。

    你像抱一只小猫一样将湿漉漉的我从浴室里捞出来,然后把我扔在你的卧室里,再扔了一件白衬衣给我,你叼着烟对我说:换掉。

    过了很久很久,你推开门,看着蜷缩在角落里沉默的我环抱着我自己的膝盖,而那件白衬衣,还在沙发上。

    我很冷,非常冷,蒸发的水分带走了我身上的能量。

    你蹲在我面前,冷冷的说:“周宝音,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情,但这一次,你得听我的,把衣服换掉。”

    我带着恨意的眼睛逼视着你,你毫不退让地应承着我的目光。

    然后,我笑了。

    我一边笑,一边解开我的衣扣,一颗,两颗,三颗...

    裸露在你眼前的,我的身体,颈,心口,胸部...

    我还要继续,你一把抓住我缓慢下移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胸前那一块狰狞的伤疤,我转过脸去,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从来不曾示人的,鲜血淋漓的,过去。

    这就是我永远不能原宥的,白敏犯下的,过错。

    那时候我才多大?她只顾自己的欢乐,她把自己打扮得曼妙迷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快出去跟她的情人约会,而那一只开水瓶就那么随意的搁置在摇篮旁边的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