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李斯闻变心患赵
送走王离,大巡狩行营连夜从直道南下。 将及黎明时分,好容易才在一辆皇帝副车中打起鼾声的赵高,突然接到了李斯书吏的传令:丞相正在前方一座山头树林中等候中车府令,须得会商紧急事务。赵高二话没说,下车飞马赶去了。山风习习的林下空地中,只有李斯一个人踽踽转悠着,几名举着火把的卫士都站在林边道口。 赵高提着马鞭走进一片朦胧的树林,第一眼看见的,是李斯腰间的一口长剑。数十年来,这是赵高第一次看见李斯带剑,心下不禁怦然一动——杀心还是戒心,李斯何心?赵高走过去深深一躬,不说话了。 幽暗的夜色中,李斯沙哑的声音飘了过来:“老令,行营将过义渠旧地,这几日行程有何见教?” 赵高思忖间一拱手道:“高无他议,唯丞相马首是瞻!” 李斯没有一句赞许,也没有一句谦辞,默然转悠片刻,突然道:“咸阳宫今夏储冰几多?” 赵高思绪电闪,一拱手道:“禀报丞相,赵高尚未与给事中互通,不知储冰如何。然则,以赵高推测:皇帝出巡,只怕储冰会有减少。” 李斯叹息了一声,语气透着几分无奈:“若储冰不够,国丧之期足下如何维持?” 赵高依旧是拱手道:“高无他意,唯丞相马首是瞻!” 李斯肃然道:“老夫欲使皇帝行营驻跸甘泉宫,发丧后再回咸阳,足下以为如何?” 赵高小心翼翼地道:“如此,丞相可尽快处置遗诏事,高无他议。” 李斯却道:“议决遗诏事,至少得三公九卿大臣聚齐方可。目下宜先行安置好陛下,再相机举行朝会!” 赵高心头猛然一跳,当即一拱手高声道:“甘泉山洞凉如秋水,正宜陛下,丞相明断!” 李斯一点头,赵高一拱手,两人便各自去了。 将近午时,一夜行进的将士车马在泥阳要塞外的山林河谷中扎营了。 各营各帐起炊造饭时,同时接到了行营总事大臣李斯的书令——丞相奉皇帝口诏,各营歇息整肃,午后申时整装进发,直抵甘泉山之甘泉宫驻跸。 廷尉姚贾接到密书,星夜赶到了甘泉宫。 这座行宫城邑,坐落在泾水东岸的甘泉山。当初建造之时,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有了一个官定名称——林光宫。然则,此地更有山泉丰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放,秦川国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称,只呼这座行宫为甘泉宫。久而久之众口铄金,林光宫之名反倒淡出,朝野皆呼甘泉宫了。甘泉宫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宫,始皇帝在灭六国大战开始之前对北方匈奴极为警觉,派蒙恬坐镇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时,也将北出咸阳二百余里的甘泉山小行宫扩建为颇具规制的城邑式行宫,以备国难之时驻跸甘泉宫督导对匈奴作战。这座行宫城邑周迥十余里,沿山脊筑起石墙,山麓隐蔽处建造砖石庭院(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凉的洞窟,都被依势改建为隐秘坚固的藏兵所在,外观并不如何壮阔,实际却极具实战统帅部之功效。灭六国之后,秦直道便是以甘泉宫(林光宫)为起点直达九原,为此,甘泉宫依然持续着总监北方战事的职能,依然是戒备森严。 轺车方停,姚贾被专一在宫外道口迎候的行营司马领进了一座隐秘的庭院。司马的口信是,丞相诸事繁剧,请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贾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径自沐浴用饭去了。饭罢,刚刚摆脱咸阳酷暑闷热的姚贾,又在这谷风如秋的幽静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醒了过来。用过晚汤,已经是月上山头,仍不见李斯消息,姚贾不禁有些迷惑了。毕竟,李斯绝不会一封密书召他来甘泉宫避暑。 “大人,请随我来。”将近三更,那个司马终于来了。 在一道山风习习明月高悬的谷口,姚贾见到了李斯。那个腰悬长剑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弥散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姚贾心有所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枯瘦的身影蓦然转身,良久没有说话。 姚贾深深一躬道:“敢问丞相,可是长策之忧? ”李斯猛然大步过来拉住了姚贾双手,用力地摇着:“廷尉终是到了!来,过来坐着说话。”说罢拉着姚贾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来。机敏的姚贾早已经看得清楚,谷口已经被隐蔽的卫士封锁,这片白岩无遮无挡又背靠高高石崖,清凉无风,幽静隐秘,任谁也听不到这里的说话声。唯其明白,姚贾心头愈发沉重。李斯身为领政首相,素来以政风坦荡著称,即或在当年杀同窗韩非的政见大争中也从未以密谋方式行事,今日如何这般隐秘?姚贾心下思忖着坐了下来,拿起旁边已经备好的水袋,啜着凉茶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