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我不愿意闻猪圈里的气味,就扭着头看树荣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树荣不容易放了几天假,回来家里刨菜窖,得赢知道了也来帮忙一起挖。挖菜窖这种活儿,其实不太适合两个人干,因为一家一户的菜窖不需要挖多大,两把铁锨很难在一个窖里挥舞开;但是得赢有热脸,树荣就不能给人家贴上个冷屁股去,毕竟自己经常不在家,媳妇领着俩孩子还是很需要别人帮忙的。 两个人挖到齐胸深的时候,挖到了既不同于黄土又不同于粘土的黑色粉末。得赢说:“咱别是挖唠别人滴阴宅哩吧?”说着不灵提着灵,再往下就挖出了两副骨架。两人把骨头扔到上面挖出的土堆上,有路过看到的立刻惊奇起来,又立刻吸引了更多人跟着惊奇。围观议论的有一大堆人,两个人却并不停止挖掘,因为他们要把两个死人的身体连同棺材都挖干净了,不能再留下一部分,以免过后想起来心里膈应(恶心、介意)。 新民说:“再往旁边挖挖办?有一个坟就有俩坟,孤坟少。”得赢说:“挖嘛咹挖?眼不见心不烦。要是都挖,谁家当院里都说不准有个坟。你看,这个人还挺高哩,看这个腿啊,准得一米七以上。”震海看了看新民,拿着白森森又黑乎乎的腿骨立在新民小腿旁,说:“新民收,这个人和你差不多高。”新民觉得又怕又恶心一脚把腿骨踢飞了,说:“你他妈把谁叫收咹?你得把我叫爷爷。”很多人就说傻震海连辈儿也不会排,这样震海就不玩腿骨了,挤在离骷髅最近的地方说:“恁看,这人这牙还挺齐洁(整齐)哩;旁边这人少一个牙。”大伙都跟着看骷髅整齐的牙,震海就又骄傲了。 牛肺说:“震海,这人和恁爸爸那牙一样,都挺齐洁。”震海说:“和喃爸爸才不一样哩,喃爸爸那牙有假牙。”别人都笑震海傻,被牛肺赚了(口头占便宜,精神胜利法)还不知道。震海不理会,捡了个树枝去捅骷髅的牙,一捅就掉下来一个,吓了震海一跳。牛肺说:“真跟恁爸爸一样,这个牙准是假滴。”新民说:“傻震海,你听不出来啊,他说这个死人是恁爸爸,赚哩你嗹。”震海就急了说:“这是恁爷爷!”新民说:“你别冲着我说,冲着牛肺说去咹。”震海就冲着牛肺说:“这是恁爷爷。” 牛肺如果生气了,震海就不会生气了,可是牛肺表现的若无其事,这就把震海气坏了。他抓了把黑土就冲着牛肺扬过来了,众人都赶紧躲开。壬贵也走过来看热闹说:“震海你还小啊?这么不懂事儿咹,拿着死人的棺材扔着玩儿,你不怕他缠上你啊?”震海听见这话赶紧拍打手上的土。壬贵又说:“天都快黑嗹,恁小孩儿们还不赶紧家走,恁不害怕啊?”小孩儿们立刻都散了。大人们看着没意思了,也想起来该做饭了,就都散去了。 丁顺和秀兰回到家里洗手抽烟,新菊、欣荷、欣梅收拾锅碗做饭;我还在猪圈边上等着卸车才能回家,小涛负责卸白菜,放到当街(家里没地方放就只好放当街了)靠东下房的墙码一排。小涛一边搬白菜,一边看着昏黄的门灯下得赢和树荣用推车子(独轮车)一趟趟往外运骨头和棺材粉末。天说不上多冷,但是小涛的手因为搬白菜还是冰冷,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更冷、更怕。如果这时候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就好了,哪怕是经常吵架的欣梅在也会好很多。可是我不会说话,我不能安慰下他,给他壮壮胆。 得赢和树荣一直低头干活不说话,更加剧了这宁静下的恐怖气氛。 过了好久,他们两个终于说话了。树荣说:“明天再*填上吧,咱该吃饭嗹。”看样子他们是前功尽弃,不打算要这个菜窖了;想想也是,这样的坟坑子(墓xue),谁敢下去拿菜呢,下去一次就等于下地狱一次啊。得赢说:“吃饭着嘛急咹。先填上吧,要不黑灯瞎火滴,掉进去再摔一下子。”树荣说:“这黑灯瞎火滴,谁还出来咹。”一边说一边紧跟着往坟坑里填土。 树荣家推开堂屋门说:“得赢爷爷,吃饭嗹,别忙嗹。”得赢说:“我得家走吃饭去。”树荣说:“家走揍*嘛咹,呆这里吃吧,咱喝点酒儿。闹腾哩一天嗹,我还管不起一顿饭啊?”得赢说:“那我就家走说一声,要不又得骂我。”树荣说:“说*嘛咹?咱先喝着,淑娟奶奶还不知道你呆我这里啊?”说着就拉着得赢的肩膀进了屋,关了门灯。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几乎看不清是白菜了,小涛刚刚松缓下来的心又立刻紧绷起来了。从家后方向过来一个人,天黑的完全看不清是谁了,只看到有个黑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小涛已经快魂飞魄散了,这时候那个人说:“是小涛办?总闷你一个人卸车咹?”小涛说:“是淑娟奶奶啊?”淑娟说:“嗯,你看见恁得赢爷爷哩办?是呆他家吃饭哩办?”小涛说:“是。”淑娟就说:“又他妈呆人家吃饭,自个家里没饭吃啊?饿死鬼掏送(托生)滴。得赢——”一嗓子喊亮了树荣家的门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