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花元年清明的时候,发芽的柳枝轻摇款摆,灰黄覆盖的小牛辛庄终于有了点儿绿色。走路一脚土、小风一阵尘、大风黄沙满天飞的日子过去了——撒欢儿的时候到了。 那个时候的牲口除了能干活的成年牛马,其他都是放养着的,所以围着村子经常能看到一群鸡、鸭或者猪在土里刨食。从刚长的庄稼和青菜的角度来看,最讨厌的是我们——小牛儿,一群疯跑起来哪里还管你是白菜花、大蒜、小葱、麦苗,篱笆都挡不住我们的嫩蹄——当然从脚下植物的眼光看来那是铁蹄,所谓铁蹄过处,菜烂花残。所以自家地靠着村子的人都多少有点脾气想骂人,也有真骂的,一个妇女在当街一站,一只手插着腰开骂,全村都听的到。骂着骂着也就不生气了,因为骂了也没个回应,而且自己家小牛儿也会跑出来的。知道自家小牛儿讨厌的,就会关几天,因为在家里太闹腾,过几天又放出来了,直到给小牛儿上了鼻拘(鼻环)。 树武家的老黑母猪在老横家的麦苗地里拱着,一边拱一边发出呼呼的哼声,短尾巴兴奋地摇着,眼看是要找到好吃的了,只听哒的一声轻响,母猪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声。那可真是杀猪般的尖叫,这一声警告,让鸡嘎地跳起一米多高,随后鸭、鹅、马、牛、羊、猪都疯狂地跑动起来,慌不择路四散而去。老黑母猪恐惧中带着怨恨、一歪一扭地拖着右后腿跑走了。我一溜烟儿跑到了桑村街的村边上,不是害怕而是兴奋。老横本名书恒,因为为人霸道,人们故意读成了耍横,但是当着他的面还是不敢叫。后来尚祯听到了觉得有意思,就每次见面都叫他老横,村里人们也就逐渐跟着这样叫起来了。我当然早就知道(当然早也超不多一个月)老横家的地是不能随便站上去的,不论踩了他的地还是吃了他的庄稼,后果都很严重。 这会儿老横左手把气枪抗在肩上,右手拇指和中指夹着春耕烟屁股往地上一弹,嘴里唱着“火红的太阳出东方,微风吹来百花香,树上的鸟儿伴着行人来歌唱,巧儿我领了棉花回村庄(评剧《刘巧儿》唱段)”迈开大步回家去了。到了中午差不多全村都知道是谁家的猪挨枪子了,到处都是小声的议论,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第二天上午,老横又来到村后边巡视,站了一会儿,发现什么活物都没有了,心满意足地往家走。老横心里有点后悔把地要在村后正对着村口的位置了,这样虽然拉庄稼是方便了,但是也方便了家畜、家禽,它们一出来都是先跑到他家地里再去其他人家地里;但是他又不能抱怨,因为别人家的地是分的、是抓阄抓来的,他的地是自己要的。 当街来了个卖糖葫芦的,车子用车叉子(车重过大,车尾撑早不管用了,所以用木质的车叉子支着)支着,新民没事儿在旁边搭搁,看见老横来了叫了声“老横哥!”老横没有搭理他,问卖糖葫芦的:“抽签子卖办(不)?”卖糖葫芦的说:“卖!”“糊弄人办(不)?”老横又问。“不糊弄人,小买卖儿,值不当滴(的)。” 老横说:“拿签筒子来我看看。”卖糖葫芦的递了过去。老横问:“你这里有多少签子咹(啊)?”“六十啊(个)。”“我数数。” 数了一会儿,老横说:“你小子糊弄人吧?这里只有五十九啊,哪里有他妈六十啊(个)咹(啊)?”卖糖葫芦的说不可能,抢过来数,果然只有五十九个。老横说:“你小子今儿刻(今天)跑到喃(我们)村里来糊弄我,今儿刻你出不了村儿嗹(lian,轻声,等同于助词了)。”卖糖葫芦的吓的拿着竹签筒子说:“别,大爷,别——”老横说:“别是个八(捌)!”卖糖葫芦的说:“大爷,你饶了我吧。你吃糖葫芦吧,你吃多少拿多少,我不要钱行办?”老横说:“我就要三支儿,不多要。”又冲着新民说:“你也拿一支儿吃吧。”新民早躲的远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