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固守沂州蒋圆设计 鏖战龟蒙朱武殒身
话说梁山众头领于莱芜城头饮酒,忽见汶河上浮现梁山泊景象。大众相顾惊疑。吴用道:“古语云:‘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此景唤做海市蜃楼,常于海边大漠之中,现出千里外的景象来。或云此乃蛟蜃之气所成,然大漠怎会有蛟蜃?终不知其所以然。”众人听罢,愈觉惊奇,纷纷驻足细看。 看了半晌,只见那景渐低,宛子城依稀在目。未几,那景象愈低,可见那半山中倒塌的断金亭子。众人待开言时,连那亭子亦不见了,只存金沙滩而已。倏忽间,那景象如拳如豆,遂不可见。众头领嗟讶不已。宋江流涕道:“自别大寨已一载有余,此生不知能否再回梁山。今日所见,岂非天可怜见?”卢俊义、吴用劝道:“哥哥不必过于感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虽然艰难,但众兄弟尚在,定可重整旗鼓!”宋江听罢,方收住眼泪。与众人重复坐下吃酒,商议军务之事。 酒过数巡,食过五味。吴用道:“眼下钱伯言在城北,张叔夜、蒋圆在西面奉符地界,不日将至。我等不可久留此地,亦速作打算。”宋江问道:“我等还有多少兵马?”李俊道:“莱芜现有两千,加上哥哥、卢员外所部三千余人,共计五千余人。”宋江道:“此番离了莱芜,我等转战各处,再无立足之地。人少不得,多也无益。可裁汰老弱,拣选三千壮勇孩儿即可。待拣选完毕,即刻起行。”卢俊义、吴用道:“正是。”当下传令,教李俊星夜拣选兵马。裁汰的,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处;留下的,都在城内并叠财物,打拴行李,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李俊报与宋江、卢俊义道:“三千孩儿已拣选完毕,一应物事亦已打拴妥当。”宋江颔首。吴用道:“莱芜乃是铜铁冶炼之所,兵戈制造之地。今既弃之,亦不可留下资敌。我等走后,可纵火焚之。”李俊叹息道:“此地小弟经营经年,今一旦焚之,诚为可惜!”吴用道:“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若日后再起,天下亦为我等掌控,况区区一莱芜乎?”宋江也劝慰道:“贤弟休要烦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等暂退,正为日后进取。”李俊应了。当日一把火烧了莱芜,众好汉携了财帛金银,引三千小喽啰,登程望南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那日蒋圆接得孟荡传信,知宋江等在奉符县。便教钱伯言留守,自引兵奔伞盖山来。比及到时,暮色已昏。军士点起火把照时,只见尸骸遍地,流血成冰。那里寻得贼人半点踪影?蒋圆急令军士四下寻找,只见一众死尸中间,一将仰面朝天,浑身血污。上前看时,不是孟荡,更是何人?蒋圆近前向脸上一按,冷如凝冰,知孟荡早已亡了。不禁放声大哭道:“昔日于龟蒙山得遇孟荡、宋彬二位壮士,不想先后为国事捐躯。蒋某若不能剿除贼寇,有何面目见二人于九泉之下!”邓侁等听了,都痛哭了一场。就近市棺盛殓,于伞盖山掘土安葬。 次日一早,蒋圆探得宋江等渡汶河东遁,便要引兵马追击。忽见北面尘头翻滚,一彪军马来到。蒋圆看时,却是张叔夜、谭勇等引兵到此。当下相会,张叔夜道:“我等在采石镇杀败贼兵,便一路追赶。至奉符县时,方知宋江等宵遁,投南而来。便引兵追到此处,蒋公如何到此?”蒋圆便将孟荡战死之事一一说了。张叔夜等都吃了一惊。谭勇宽慰蒋圆道:“孟将军忠勇刚烈,武艺绝伦。今马革裹尸,无愧大丈夫本色!前番与贼激战,我四哥与栾教师先后为国捐躯。我等当尽灭贼寇,告慰英灵!”蒋圆道:“宋江残贼现已渡河东窜,定奔莱芜。我等宜速追击,使其无暇喘息。”张叔夜称是,当下官兵星夜渡河,望莱芜而行。 比及晌午时分,大军已到徂徕山,忽见一骑飞驰而至。张叔夜、蒋圆等看时,却是郓哥。下马禀道:“卢俊义在密州为李延熙所败,逃回莱芜。今早宋江、卢俊义纵火烧了莱芜,弃城南逃。钱知府欲追赶,又不知虚实,特来报知。”张叔夜皱眉道:“宋江等贼狡黠诡谲,行踪飘忽无定。今既南下,或入袭庆府,或入沂州,我等不可再受其牵制。依我之见,蒋公可速回沂州,小心备御,扼守要冲,阻贼众南下之路;钱知府速回袭庆府,防贼入境;张某与谭勇将军引兵追击。无论贼至何处,前后拦截,令其插翅难逃!”蒋圆道:“如此最好!”当时引兵马径回沂州。 且说张叔夜等昼夜兼程,至次日晌午,已到莱芜。当时钱伯言已扑灭余火,出郭相迎。张叔夜便将兜剿之事说了,钱伯言应允。当下辞了张叔夜,与郓哥、李孝义、王雄等引兵回袭庆府。张叔夜也不逗留,引兵南追宋江,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卢俊义弃了莱芜,引军望南而行。甫入沂州新泰县地界,早有伏路土兵报入县内。那县令姜宇听了,忙召本县衙吏商议。县尉吴镃道:“闻听宋江一伙有上千兵马,县内土兵弓手不过四五十人。众寡悬殊,破贼不易。”主簿张理道:“县内钱粮倒够支撑半载,只是城郭坍塌,恐难御贼。”姜宇听如此说,来回踱步,急道:“似此怎好?” 话音未落,只见县丞李唐杰道:“敌众我寡,只可用计,方有胜算。”众人忙问何计。李唐杰道:“自古‘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宋江一伙横行京东数年,打破州县无数。俺这新泰只是一个小去处,贼人定然轻视。我等可大开四门,佯作空城,暗伏精兵于北门内。贼人定以为我等使诈,前来抢城。那时可速闭城门,乱箭射之。若能斩得渠魁,则群贼无首,不战自退。”姜宇道:“此计虽好,只恐射不死宋江,那时全城难保。”只见吴镃慷慨道:“大人乃民之父母,负守土安民之责。我等尽心辅佐,捕盗除贼,乃义不容辞之事。倘或事有不谐,也要与贼人相拼,除死方休!”姜宇道:“事已至此,成败在天。便依李县丞之计!”当时吩咐于北门设伏。又令县内百姓家家闭户,迷惑贼人。 次日天明,宋江等已到新泰北门。见四门大开,城上不见一面旗帜。独见县令姜宇、县丞李唐杰端坐城头,对面饮酒,旁若无人。宋江笑道:“这厮穷极无路,竟欲仿效诸葛孔明,真乃班门弄斧!三军听我号令,且随我杀进城内,生擒这厮!”说罢,跃马扬鞭,便要抢城。吴用急止之道:“兄长且慢!兵法云:‘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厮既布下空城计,难保有诈,兄长忘了谭氏寨之事?”宋江听罢,蓦地忆起吕方、郭盛两个,不禁打个寒噤。开口道:“既如此,该当如何?”吴用道:“可令几位兄弟带兵抢城,若是有诈,我等亦可随后接应。” 话音方落,只见黑旋风李逵高叫道:“那鸟官儿只顾自家饮酒,气煞俺铁牛。哥哥与俺三百孩儿,直上城砍了那厮狗头,献与哥哥!”吴用对宋江笑道:“此番正用着铁牛兄弟。”宋江道:“这黑厮鲁莽,恐有疏失,需得再添两个兄弟助他。”只见没面目焦挺、金钱豹子汤隆两个拱手道:“小弟愿随李大哥前去!”宋江心喜。当时点起三百小喽啰,由三个带了去。 当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握两把板斧。左有焦挺,右是汤隆,引小喽啰呐喊杀入北门。张理见李逵等入城,一声令下。两边弓弩齐发,矢如骤雨。汤隆躲闪不及,一箭正中脖项,扑地便倒。那些喽啰欲退时,城门早闭,吴镃与马步都头引土兵杀到。李逵见伤了汤隆,虎吼一声,不退反进。那马兵都头来斗,吃李逵一斧,砍断马脚,攧下马来。再复一斧,把脑门劈做两半。当时李逵抡动板斧,左砍右杀。焦挺恐他有失,不离左右。眼见入城的孩儿死伤殆尽,李逵血溅满身,兀自寻人乱砍。焦挺见不是头,四下张时,见前面一座土地庙。忙上前拖着李逵便走,引着五七个孩儿,奔入庙内。吴镃留步兵都头引众土兵,团团围住庙门,自登城守御。焦挺、李逵在庙内不敢轻出,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两下敌住。 且说城外宋江、吴用见李逵等杀入城内,城门忽地关了。忙叫道:“不好了!众兄弟速速救人!”当时吴用督众,四面打城。姜宇忙调李唐杰、张理、吴镃分赴各门守御,矢石齐下,打坏贼兵无数。怎奈城内兵微将寡,不过两个时辰,李俊、解宝已领兵由云梯登上北城。姜宇料知大事已去,急奔下城。正撞着焦挺,一刀砍死。原来李逵、焦挺等听得城外闹乱,便奋勇杀出,冲散土兵。那步兵都头见不是话头,早已逃走,不知去向。 当下李逵等开了城门,梁山兵马一拥而入。宋江等入县衙坐定,便教盘查仓库,安抚百姓。只见杜迁、宋万解赴主簿张理,张横解赴县丞李唐杰,焦挺献上县令姜宇首级,刘唐献上县尉吴镃首级,齐来献功。当下刘唐道:“小弟打破西门,正撞着这厮。斗了四十合,吃小弟卖个破绽,一刀砍翻。”宋江见了,心中大喜。只见李唐杰、张理骂道:“黑矮杀才,老爷岂惧一死。尔等贼人听着,往年李顺反,戮于西川;王则反,磔于河北;同恶无少长,皆弃市。今不鉴前祸,猖獗至此,旦暮官军至,尔等rou喂狗鼠矣!”宋江大怒道:“就将这二人斩首示众,祭奠汤隆兄弟!”当下小喽啰将二人推出,须臾献上两颗血淋淋的首级。宋江教于县衙设下灵堂,将首级供了。当时传令,众军于城内歇宿一晚,来日起行。 是夜,宋江独卧房内。忽然一阵冷风,刮得灯光如豆。风过处,灯影下,隐约走出一人。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宋江吃了一惊,忙起身问道:“兄弟从何处来?冤仇不曾报得,宋江心中日夜不安。”公孙胜道:“贫道与哥哥乃是心腹弟兄,今日前来,特为告知归宿。哥哥只去此间西南方坤地三十六里之外,便见分晓。”宋江道:“兄弟到此,望说备细。”公孙胜道:“天机不可泄露。哥哥保重,贫道就此拜别。” 宋江猛然惊觉,却是南柯一梦。便召众人前来,说起公孙胜托梦之事。吴用等均不解其意。只见焦挺起身道:“小弟未上山时,到处投人不着。那年路过新泰县,听县里人说起。县西南有一山,名唤法云山。山上有一寺,唤做小灵岩寺,又唤正觉寺。寺内有一得道高僧智明长老,乃是一个当世的活佛,晓得过去未来之事。小弟曾去过那山上六月六庙会。公孙道长之言,莫不是应了此地?”鲁智深道:“俺却忘了。五台山智真长老曾对俺提起,他有两个师弟,一个唤做智清禅师,便是在东京大相国寺做住持的;一个唤做智明禅师,在法云山修行。想来定是此人。”吴用道:“既有如此事,不可不信。”宋江道:“既有高人在彼,就去拜会,方不辜负公孙兄弟苦心。” 次日天色未明,宋江、吴用引了花荣、鲁智深、焦挺共是五位头领,带了四十个伴当。宋江嘱咐卢俊义看守城池,一众取路投西南便行。彼时虽是冬季,却喜和暖。大众一路谈说,不觉早到法云山下,只听远远晨钟掩动。行至半山,见一座宝刹,牌额上书着“正觉寺”三个金字。门前一小僧正在扫雪,见了宋江一行,便笑道:“义士来也,本师等候多时了。”宋江等吃了一惊,方信长老未卜先知之能。当下小僧领五位头领进去,随从在外等候。只见里面十步茅廊,三弓隙地。苍松古柏,盘舞成阴。到了大殿,小僧请宋江稍后,自入内通报。 不移时,长老出来,宋江等忙上前。彼此施礼逊坐,小僧看茶。宋江看那智明长老,身长八尺,年及六旬。精神矍铄,目有余神。须垂银白,飘然有神仙之概。便开言道:“弟子幸临宝地,得闻长老清名,故拜谒到此。伏望指示迷津,点醒愚顽。”智明长老道:“义士名闻山东、河北,手下兄弟多为智勇之士,故御众欲与天下争衡。然起事以来,胜而后败,得而复失,不过过眼云烟。试想今朝所据城池几座?所余兄弟几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宋江道:“眼下天子昏昧,jian佞弄权。内有豪杰并起,外有虎狼环伺。我等顺时而起,替天行道,反是错么?”智明长老道:“自古改朝换代,皆应天时,据地利,得人和。便是本朝统一天下,亦经太祖、太宗两代经营,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况连年征战,白骨山积,生灵涂炭。义士不见五代乱离之鉴么?”宋江默默无言,半晌方道:“蒙长老指点迷津,感铭肺腑。惟弟子大伦未尽,暂且告辞。倘能摆脱尘缘,异日必依门下。但未知我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还求指示一二。”智明长老听了,长叹一声。唤小僧取来纸笔,写下四句偈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