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松春的小女儿
一天,姬季远是上夜班。晚饭后,他想再睡一会儿。但刚睡着,却给人推醒了,坐起来一看,是周江净。 “快起来!快起来!有事体!”周江净,急急地说着。 “啥事体啦?急吼吼额?”姬季远,不耐烦地问他。 “侬勿要管,反正是好事体,侬跟吾走。”周江净,拉着他要走。 “格吾衣裳,总要穿额伐?”姬季远,穿上了军装。 两个人一起,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吴江路、QH路口的,一个大门朝北的弄堂。进去后,把车停在了,一栋房子的门口。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格是吾战友,叫姬季远。”周江净介绍着。 “您们好!”姬季远见对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相貌堂堂的男子。旁边站着一个,约四十来岁的女的,应当是他的老婆吧! “格是吾朋友,原来是,SH工人队额,主力分球手。阿拉叫伊“鹦鹉”,格是阿嫂。”周江净介绍着。 “侬好!”他们俩个,同声地招呼着:“坐伐!”姬季远坐了下来。阿嫂倒了一杯开水。 “谢谢!”姬季远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什么事要做?莫不是让自己,去SH工人队打球吧?这也太玄了,王友芳不是说自己,个子不够高吗? “侬是,那一年生额啊?”阿嫂,笑吟吟地问着。 “一九四九年,阿拉两个人,是同年额,吾大两个月。”周江净抢着回答。 “侬今年,刚刚从部队里回来啊?”阿嫂又问。 “是额!吾三月初,回到SH额。”姬季远回答。 “格侬住勒,啥地方呐?”阿嫂又问。 “吾住勒‘静安别墅’,一百廿二号三楼。”姬季远干脆,全说了干净,免得一次一次地被问了。 “三层楼,就侬一家人家啊?”阿嫂,惊奇地又问。 “这不是,在调查户口吗?哪有问得,这样仔细的?”姬季远腹诽着,但还是,耐心地回答着:“是额,就吾一家人家,就吾同吾爷两额人。” “‘静安别墅’三楼,就侬同侬爷,两额人?”阿嫂,瞪大了眼睛又问。 “是额,一间大房间,一间小房间,一间汏浴间,一只晒台,煤气灶,勒楼梯旁边额。”姬季远干脆把,她要问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他以为这下应该,没有什么话要问了吧? “格侬额,兄弟、姐妹呐?”阿嫂,还有问题问。 “吾是独养儿子,没有兄弟、姐妹!”姬季远回答。 “喔育!格侬屋里额房子,老舒服格勒噢?” “没有!没有!还可以。”姬季远回答。 嫂子,又闲聊了一会儿,推说她有点事,就出去了。 “鹦鹉”,也不太爱说话。姬季远便开始,打量着这间房间了。 房间挺大的,有二十三、四个平方米吧?但房间中央,摆放了两只床,这房间,就显得有些挤了。 再一看,那两只床,竟然很不一般。床头床尾,都镂刻着,精美的花饰。有花卉,还有鸟兽,看上去栩栩如生。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格是一套,红木额对床。”“鹦鹉”见姬季远有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一九六六年,阿拉两额人,勒南京西路对过额,‘南京西路旧货商店’,看见格一只床,标价五十块洋鈿,阿拉当场,就买了下来。后来听店员讲,其实,格床是对床,一共有两只,一式一样额。昨天,刚刚拨人家,买了一只去,也是五十块洋鈿。阿拉就打听到了,格家人家,就买了礼物,寻上门去,搭伊拉商量。能勿能让拔阿拉,凑成一对嘛?伊拉一开始,坚决勿肯。还讲:‘格你们让拨阿拉,勿是也,凑成一对了吗’?后来,阿拉两额人,一趟又一趟上门,终于感动伊拉勒,六十元洋鈿,让拨阿拉了。格勿是,就凑成一对勒吗?”他难得,有那么好的谈兴,侃侃而谈着,“后来,请专家来鉴定过勒,是酸枝木额,属于老红木额一种,年代大概勒,清朝‘道光’或者‘咸丰’朝代伐,格是古董啊!”他得意地介绍着。 “一对‘道光’或‘咸丰’朝代额,古董对床,只有一百十块洋鈿,格也只有,勒一九六六年,才会有额啊。”姬季远想:“格现在外头,卖多少钞票呐。” “加一只零,一千一百元!也勿要想买到。再过几年,要上万。”“鹦鹉”得意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一百多块的东西,几年后要上万。”姬季远如是地想着。 阿嫂回来了,她掩不住,脸上的喜色,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望着门口。 来了,来了一个女孩,矮矮、粗粗的,讪讪地答讪着。 “你们,夜饭吃勒伐?”她漫无目的地问着。目光却在,姬季远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姬季远给她看得,很不自在。 “吃过勒,你们,夜饭吃勒伐?”嫂子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刚刚吃过,阿拉爷,今天回来得晚。伊拉勒商量,重新组织,滑稽剧团额事体。”女孩得意地回答,说起了她的爸爸,她似乎两眼,都放出了光芒。 “侬爷现在,也忙得勿得了啊。”阿嫂应筹着。 女孩,说了一小会儿,就告辞走了。 阿嫂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望着门口。 来了,又来了两个女孩,一个同刚刚的那个,长得很相像。但显然,年纪要小一些。另一个,显然年纪,要大一些。她却长得瘦瘦高高的。俩个女孩,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你们,夜晚吃过勒伐?”她们,礼貌地问候着。 “吃过了,你们夜饭,吃过勒伐?”阿嫂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刚刚吃过。”俩个女孩,无心地回答着。两双眼睛,都还像上一个女孩一样,在姬季远的身上、脸上,扫来扫去,竟然毫无顾忌。 姬季远纳闷了,自己今天,怎么就,变成展览品了,“这样弄,要弄死人的?”他向周江净,横了一眼。 周江净,摆了一下手,意思是说,你别说话。 姬季远无法,拂了老友的意思,如坐针毡般地,又坐了下来。 那两个女孩,又搭讪了一会儿,便又告辞走了。 阿嫂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望着门口。 推门声响起,又进来了三个女孩。有两个矮矮,粗粗的,是刚刚第一次,第二次来过的。但另一个,清秀一些的,却是第一次来,但她的一双眼睛,怎么看也感到不正常。但这又管,姬季远什么事呢?他握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站起来说:“侬屋里,有客人来,吾先走了。” “侬哪能好走呐?侬今朝勿好走!”“鹦鹉”满脸堆笑着说。 姬季远不明白了,“你们家有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来了一次又一次。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不能走?奇怪了。”他皱了一下眉头,看见周江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得又坐了下来。 那三个女孩,看样子,又搭讪完了,又告辞走了。 姬季远心想,“这下该差不多了吧!今天的事,应当同自己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应当介绍啊!周江净这小子,葫芦里,又不知道卖什么药,耐心地看他怎么说吧?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来的人多了。门开了,进来了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瘦小的半老太太,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脸上长了一颗,有黄豆般大的黑痣。但她的一双眼睛,却非常有神,隐含着,精明的光亮。她直视着姬季远,像是要把姬季远,看到眼里去一般:“你们夜饭,吃过勒伐?”小老太太问。 四次进门,问的话,竟然一模一样,就像事先,商量过的一样。这应当,是无话找话,应当是在,项庄舞剑,那沛公是谁呢? “侬是,小刘额朋友啊?”老太太竟然,直冲着姬季远问。 姬季远毫无防备,被问得一愣。他定了定神,“吾是今朝,第一趟来额,吾是伊额好朋友。”他,指着周江净说。 “侬勒屋里,是独养儿子啊?”老太太又问。 “咦!她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她,也没有同她讲过,奇怪了?”他默默地想着,但还是,不动声色:“是额!屋里就吾,同阿拉爷两额人。” 老太太笑着,上下地看着姬季远,一阵喜色,不禁涌上了,她的眉梢,不住地点着头。 姬季远想问:“您是谁呀?”但他看了一眼周江净,只见他暗暗地,把手挥了一下,意思叫自己,不要多嘴,他也就忍住了。 今天进来的五个人,有不少相同的地方。都有一股,俨然王者的气势,虽然都很客气,但丝毫也掩盖不了,她们高高在上的姿态。她们都,不停地打量着姬季远,上、下、左、右,就像一个个裁缝,要给姬季远,做衣服似的。就是动物,这样地给,那么多的人,不停地看着,也会受不了的,何况是人。这些人,又不介绍,自己是谁。她们到底,想干什么啊?姬季远打算,要不顾一切地告辞了。 但那个老太太,领着那一群,显然是她的女儿们,一起又走了。临走时,向阿嫂招了招手。 阿嫂赶忙,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阿嫂回来了。 “侬福气来唻!”阿嫂,嬉笑眉开地说。 “啥额福气?”姬季远,不解地问道。 “伊拉看中侬勒。”阿嫂,不容置疑地,指着姬季远说。 “看见伐!吾讲,吾额战友,伊拉肯定会,看中额伐。”周江净高兴地说。 “看中……吾?”姬季远,不解地问。 “看中侬勒!”阿嫂嬉笑着,指着他说。 “吾为啥?要伊拉看中啊?”姬季远,仍不解地问。 “侬晓得,伊拉爷是啥人?”周江净问。 “啥人?”姬季远问。 “周松春!”周江净,响亮地回答。 “周松春”,姬季远,倒是不陌生的。姬季远从小就是,听着他的滑稽戏,长大的。 周松春,同他的哥哥,姚羡双两个人。唱的滑稽戏段子,在旧社会就脍炙人口。象“学英语”,“评弹三人唱”,“十三人搓麻将”,“各地方言”,都是家喻户晓的。姬季远,尤其喜欢那个,各地方言的滑稽戏。GD口音,苏州口音,无锡口音,SD口音,苏北口音,宁波口音。学得维妙维俏。姬季远从小,就学了不老少。 “周松春!哪能呐?”姬季远问。 “周松春又上台唻!国家补拨伊,两万多块洋鈿。伊拨六个小人,一人买勒一只,欧米茄手表。五百多元洋鈿一只,结棍(厉害)伐?”周江净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格同吾,有啥搭界呐?”姬季远,还是不解地问。 “刚刚格额老太太,就是,周松春额夫人。刚刚来额,格个最小额小姑娘,就是伊额小女儿。伊看中侬唻,要叫侬,去做女婿唻!”阿嫂激动地说。 “吾又勿是,橱窗里额商品。伊拉有钞票,看中勒,就可以买额,也勿问问吾,同意勿同意?”姬季远,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愤愤地说。 “侬勿同意?侬……勿同意?格种人家,侬还会得勿同意?”阿嫂,咤异地问。 “伊拉爷,刚刚补了,两万多块洋钿。两万多块啊?侬做三辈子,也赚不着额,两万多块啊?”周江净,惊恐地,反复地说着。 “格是,伊拉爷额钞票,跟吾搭啥额界,要侬大惊小怪。”姬季远,不满意地,横了周江净一眼说。 “啊呀!格种人家,打勒灯笼,也寻勿着额,侬还有啥额,勿满意额呐?”“鹦鹉”大哥,也不满地,指责着姬季远。 姬季远,给他们说得,已无话可说了。但他的想法,确实同他们三个人,都不一样啊。但他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好意,都是为了他好,他一时也讲不出,什么话来了。 “伊拉讲,明朝,是勿是叫侬……噢!是请侬,到伊拉屋里,去坐坐。明朝下半天,侬看哪能?”阿嫂,用充满了期待的目光,看着姬季远说。季姬远,要讲的话,已经到了嗓子口了,但望着那三双,期待而又焦急的眼光,便又咽了下去:“好伐!”他无奈地说。 “明朝,侬到格里来,吾陪侬过去。”阿嫂,又仔细地说。 姬季远,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大约,两点钟的样子,周江净来了,他特意调休的啊!这小子起劲得,这个样子。姬季远,没好气地看着他。也只得随着他,骑着自行车走了。周江净就坐在,“鹦鹉”大哥的家,等着姬季远的消息。 说实在话,他们要“配给”他的,那个女朋友,长得什么样子,姬季远也不清楚。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 大房间里坐着,一房间的人。那个瘦瘦的,高一点的,显然是大姐。她在弹着琵琶,水平却不怎么样。旁边坐着一个男的,他旁边坐着的,应当是那个,矮矮、粗粗的二女儿吧,两个人,在亲热地交谈着。 周松春,有六个小孩。上面是四个女孩,分别叫:大妹、二妹、小妹、小小妹。下面是两个儿子,大的叫大弟、小的叫小弟。大弟显然在隔壁,学着拉小提琴。姬季远也是,学过拉小提琴的,但没有学会,这玩意儿,要基本功,姬季远便放弃了。 “小小妹”,坐在姬季远的斜对面。她的左眼,应当有严重的“弱视”症,这在现在,是可以用激光,进行手术的。但在当时,应该是,无药可治的吧? “线裤漏出来了,线裤!”那个,弹着琵琶的大姐,手指着,姬季远的裤腿,威严地提醒着。 在那个年代,凡是打篮球的人,在不打篮球的时候,也喜欢穿着球衣、球裤。并喜欢在外裤下,露出一截球裤。以此表示,我就是篮球运动员。姬季远今天,穿着一条,大红色的球裤。在外裤下露出有,一寸来长的一截。 但这个“大妹”,是不懂打篮球的。她显然认为,姬季远穿着不正经,连内裤也漏了出来。她的提醒,明显地带有,鄙夷的腔调。其实姬季远的穿着,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姬季远又是,她家的什么人呢? 姬季远的心里,非常地不舒服。但他忍住了:“何必同这种,自以为高贵的女人,一般见识呢?”他伸手,把球裤,塞进了外裤里。 大弟、小弟来了,大弟还提着,他的那个小提琴。 “侬老早(以前)是当兵额啊?”小弟好奇地问。 “是额。”姬季远回答。 “侬打过枪伐?”小弟又问。 “打过。”姬季远回答。 “格侬打杀过,啥额东西伐?”小弟问。 “打杀过!有狍子,狼,狗熊。”姬季远回答。 “侬打杀过狗熊,格狗熊,有多少大?”小弟、大弟,都好奇地问着。 姬季远伸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又分开两只手,往宽里比划了一下。 “介大啊!有多少重啊?”两个弟弟又问。 “应当有,六、七百斤重伐。”姬季远思量着,说:“打了三枪,没有打杀,后来用枪,捅进了,伊额咀巴里,一直捅了有介长。”姬季远用两手,比了一个距离,大约有半米来长。 坐在旁边的两个人,也停止了谈论,显然也被吸引了,目光都转了过来。 “格人,是二妹额,男朋友,叫戴年量。勒医疗器械厂,做销售额。伊讲伊拉领导,要提拔伊勒。”大弟轻轻地说。 “侬格样子,拉小提琴,老难拉得出额,侬应当,寻一个老师,从练习曲拉起。”姬季远,笑着对大弟说。 “格侬也懂啊?”大弟诧异地问。 “懂一点,但勿会拉。”姬季远回答。 “格侬会,啥额乐器伐?”大弟又问。 “都勿会,但欢喜瞎弄弄。”姬季远又回答。 “格侬弄过,啥额乐器呐?”大弟又问。 “手风琴、三弦、秦琴、洋琴、月琴、胡琴(二胡),但都是,自己白相相额,勿上台面额。”姬季远仍是,笑吟吟地回答。 老太太,买菜回来了。她见姬季远来了,很是高兴。端了一碗,莲子银耳羹,走了过来。递向了姬季远的手中,“吃一点伐”,老太太,笑吟吟地说。 姬季远不想吃,但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个老太太的,殷勤的笑容。这笑容,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姬季远想起了母亲,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带有母爱的笑容了。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碗羹。 “吃伐,趁热吃。”老太太,慈祥地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