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执古镜缘
执笔/残蝶零 戏班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水袖轻舞,裙角飞扬,大红的幕布刚刚拉开,咿咿呀呀的唱腔便已响起。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得好似能滴出水来,温柔中又带着悲伤与不舍。 “好!”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叫好声。 今天是陆家老爷六十寿辰,陆家是这一带的大户,交游甚广,宾客盈门。陆老爷爱听戏,于是陆家请来了这附近最知名的戏班——合元班来唱戏助兴。 大戏一唱三天,今天才是首日。这折戏,唱的是,台下陆老爷闭目而坐,听得是津津有味,满堂宾客也都沉浸在戏曲之中。却独独有一人虽是在看戏,眼光却总黏在那扮演崔莺莺的女子身上,一副魂都要被勾去的模样。 那是陆老爷的独子,陆家少爷陆辰。 演崔莺莺的是合元班班主年前新收的女弟子,名唤碧云,年方十六,别看年纪小,却极有天赋,又生得娇美非常,很快便成了戏班中的台柱子。碧云前面还有一个师姐,听说名叫红锦,是师父的爱徒,当年也是戏班中的顶梁柱,不过在几年前跟着心上人离开了,不知所终。碧云从没见过她,却总能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绰约风姿。 此刻的碧云,上身穿着粉色衫子,下身穿着杏黄色罗裙,清新飘逸。她的声音也是极美,唱起那离别之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好不揪心。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台上吸引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各位居士,贫道长途跋涉,途经此地,望见贵宅顶上黑气萦绕,恐有不祥之兆。” 那陆老爷被打扰了听戏,原本正是不悦,听到后半句后不由得更是气愤,正待开口,他身旁的陆辰抢先说道:“哪里来的野道士,竟敢触我家的霉头!” 那些家丁气势汹汹地往门外拥去,想要将那人赶走,却只见门外人影一闪,一个身穿蓝色道袍、发束玉冠的年轻男子已经立在了众人眼前。 陆辰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台上的戏早已停了。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戏台上的碧云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回过身来,向陆老爷施了一礼,说:“陆居士,贫道澜隐,乃天师观门下玄青真人的弟子,远行至此,鞋靴已经破损不堪,不知您可否赏脸送双鞋子?” 他这一言,众人不由得将目光集中在他脚上。道士身穿的浅蓝色道袍,已经有点发白了,而道袍下摆处的鞋子虽然洗得很干净,也的确很旧了。 陆老爷皱眉看着眼前的人,有些犹豫。俗话说,南崇华,北天师,和崇华派一样,天师观也是这天下颇有影响力的名门大派。今天这自称天师观弟子的澜隐到他家来,竟然是为了要一双鞋? 此时,那一直立于台上的碧云向陆老爷福了福身,说:“陆老爷,碧云人微言轻,知道不该开口。然而看这位道长不像是jian佞之人,他此求必有其因,不如……” 陆老爷正有此意,今天是他六十大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一双鞋子也实在不算什么。陆老爷正想答应,却听到陆辰不屑地说道:“只是为了要鞋的话,干吗还说什么我家黑气萦绕?到头来还是为了哄 骗我爹破财消灾,鼓了他的口袋。这道士,我劝你还是快些滚开,否则休要怪我棍棒伺候!” 陆辰是陆老爷的独子,年过四十才得了这根独苗,自然是万分宠溺,不但养成了这样狂傲的性子,还做出了许多出格的事。此言一出,陆老爷也不好再挽回,只是冲那道士拱了拱手,说:“道长,请回吧。” 澜隐笑着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经过戏台旁的时候,他微微侧身,看到那台上垂眸而立的女子,唇角浮上一抹奇异的笑,大步离开。 “真是晦气!别管那道士了,来来来,继续听戏!”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次响起,铜鼓声中一切如旧,所有的人都仿佛忘了刚才的那个小插曲,除了一个人。碧云轻舞水袖,纤腰慢拧,没有人看到她回过身背向众人时,眼中那瞬间复杂的神色。 古镜 入夜,戏班在陆府后院的侧厢房住下,忙活了一天,众人都很疲惫,于是都早早睡下了。 碧云是戏班中的台柱子,因此独得了一间房,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几个人挤住一间。夜深风凝,一切寂静无边,房中一灯如豆,幽然映照着碧云的容颜。 她打开了衣箱的锁,静静地在箱底摸索着,而后拿出了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古镜,背面雕刻着缠绕的枝蔓,尽头抽出一朵绯红的花苞来,已经呈现出隐隐欲绽的姿态。 烛火下,镜中映出碧云的容颜,平日里美丽的面容在这幽幽的古镜中显得有些森冷。 不知道哪里吹来了一阵风,烛火晃动着,连带着镜中碧云的影像也变得扭曲起来……风停了,再看那镜子中,竟然换成了另一副容颜! 寻常的人看到这幅景象,多半会吓得魂都丢了一半,然而碧云却似乎早已习惯了一般,看着镜中的人。 那也是一个女子,红唇潋滟,唇边一粒小巧的美人痣,更衬得面容妖艳无比。她掩口一笑,说:“碧云,看你此刻的模样,心情似乎不太好?” “镜灵jiejie……”碧云欲言又止,“今天,那个道士又来了。” “什么?”镜中的女子先是一惊,随即怒道,“那个臭道士,还是这么不依不饶,竟追到了这里来!” “是啊,自从在河洋镇被他盯上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了。起初还是远远缀行着,今天竟然直接冲进了主家,告诉他们这里有黑气萦绕,还向他们讨一双鞋子,但是主家没有给,把他赶走了。” “哼,鞋谐音‘邪’,他是想借此破掉这家的邪气呢!”镜灵冷哼一声,“不过他可是想错了,这家黑气萦绕许久,跟我们可没多大关系!” 碧云有些慌张:“镜灵jiejie,我做的事,真的不会害人吧?” 镜灵见她慌张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反问道:“你觉得呢?” 碧云低下头,脑海里乱成了一团麻:“应该……不会吧?” “自然是不会的。”镜灵的声音极具诱惑性,“想那么多干什么?让自己变得更美丽,更强大,这才是最重要的,是吗……” 将古镜放回原处,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碧云辗转难眠。忽然,外面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碧云心中苦笑,果然来了。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碧云轻声问了句:“谁?”她的手,已经悄然地把古镜揣在了怀中。 “碧云,睡了吗?”门口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少爷?”碧云装作有些惊慌,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门外,陆辰正站在那里,有些期盼地看着她。 “是我,碧云,别害怕。” 碧云一边应着打开了门,另一只手已经无声地摸向了怀中的古镜。只要陆辰一进来,她就会在周旋之际悄然地把它贴在他的背上,那时候……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家丁们慌乱的喊声:“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就是着火,一时间乱成一片,喊声震天。陆辰怕事情败露,虽然不甘,但还是匆匆溜走了,走之前还对她不舍地说:“碧云,等着我!” 碧云装作含羞点头,待他走了以后,目光倏然冰冷,推开窗户,看到东边一片火光接天,无数人影攒动。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手腕一紧,转头一看,原来是白天的那个道士,澜隐。 “你干什么?”碧云又惊又怒,她虽然身为戏子,有无数的人倾慕,却从未和任何男子有过肌肤的接触,更何况是被人如此用力地抓着手腕。她拼命反抗,然而毫无作用。澜隐武功极高,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对付得了的,于是只能被他拖着急速奔走。 走水 混乱之中,根本没人注意到两个人奔走的身影。不知道跑了多久,磕磕绊绊中,碧云被拖到了一片小树林中。“啊!”碧云一声惊呼,身子往下一沉,原来枯枝掩盖的脚下是一个小坑,她一只脚不慎踏入其中,整个人立即往旁边倒去。澜隐的身形快如闪电,瞬间挪移到她身侧,碧云这一倒,就恰好撞在了他怀里。小树林里生长着许多野菊花,在这十一月的秋季,肆意地绽放着。他的鼻尖萦绕着不知名的芬芳,不知道是来源于这满地的花朵,还是女子发间的幽香。 “没事吧?”他终于开口。 碧云没有回答,整个人的重量完全倚靠在了他的身上,一只手臂将他环抱住,另一只手却伺机摸向了怀中的古镜。 澜隐一愣,女子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如同一朵花柔柔的花瓣飘下,他的心在刹那间就静止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凉,整个人骤然警醒,一把将碧云推开,那面古镜也掉落在地。 碧云不知何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直向澜隐心口刺去。澜隐却也不躲,只是退身避开,避无可避之时指尖一夹,竟止住了剑势,整个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碧云因为这强大的反作用力而被弹了出去,跌倒在地。 她的脚下,那面古镜散发出莹莹的光,镜面上方,一个女子的身影隐隐浮现在空气中,好似雾气凝成一般,向澜隐击来。澜隐指尖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团黄色的火焰,带着令人不可逼视的气息,袭向那古镜。 “你这臭道士,竟敢封……啊!”那火仿佛有生命一般贴在了古镜上,古镜掉落在地,其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那人影也倏然不见了,随后再也没了声音。 澜隐冷冷一笑,目光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碧云,那冷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怜惜。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帮着她害人?” “我没有!” 澜隐紧紧盯着她:“真的没有,还是假装没有?” “我没有,真的没有!”碧云捂住耳朵,尖叫着,“我……我只是按照她的吩咐,把……把镜子贴在那些人的背后而已,其余的……我什么都没有做!” “这就够了!”澜隐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虽然只是把镜子贴在了那些人的背上,却是间接要了那些人的命!” “不是这样的!镜灵jiejie是古镜成灵,她只是吸收那些人的一点儿元气而已,那些人顶多会短时间内有些体弱,但不会……” “镜灵jiejie?”澜隐笑了,随即脸色严肃起来,“她哪里是那古镜成灵,只不过是一缕幽魂,寄附在那古镜之上,成了一个恶灵。那些被她吸走元气的人,当时会昏迷过去,此后浑浑噩噩,同生病无异,但长久下去必死无疑!我跟了你们那么久,不是在害你,而是想要救你!” 澜隐的一席话说得碧云浑身冰冷,她跌坐在地,遇见镜灵的一点一滴也慢慢浮现。 碧云自幼家贫,被爹娘卖给别人为婢,后来几经转手,最终被师父收为弟子。虽然碧云生得一副好皮囊,却连丝毫唱戏的天赋都没有,常常被师父责骂,说她比师姐差了不是一丝半点,简直是云泥之别。碧云根本没有见过那个所谓的师姐,平时虽然总是听人说起她,总觉得都习惯了,然而此刻被师父这样责骂,她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姐,也多出了许多愤恨和不甘来。 那一夜,因为走台时做错了一个动作,碧云被师父责罚浆洗所有的戏服。那时已经是十一月了,刚过冬至,井水冷得透骨,戏服很多,洗完了一箱还有一箱,她的手冻得如同萝卜一样红肿,瘦小的身子缩在小小的板凳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停下来。虽然师父脾气不好,常常对众人非打即骂,然而对她来说,能在这荒乱的年头活下去就已算万幸,哪里还敢有丝毫违抗? 放戏服屋子的角落,有一个长久没人打开的箱子,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碧云怕师父说她偷懒,于是还是打开了它,里面全是一些女子的戏服,虽然蒙了灰尘,但看得出布料做工都是上乘,同她平日里登台所穿的完全不同。碧云看着喜欢,于是不知不觉地拿起了一件套在身上,竟然无比合身,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箱子的最下面有一面镜子,碧云好奇便拿了出来,没想到没过多久,那里面竟出现了另一张女子的容颜!碧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黄玉 这就是碧云初见镜灵的经过。 镜灵说,她本是一面古镜,因时光久远渐渐有了灵性,也是与碧云有缘所以才被她发现。对于镜灵,碧云起初十分恐惧,后来发现她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还十分善解人意,也就慢慢地对她敞开了心扉。 在这戏班之中,敞开心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师父,她畏惧,低声下气,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对同戏班的人,她年纪最小,唱功也弱,从来都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却也因为被班主收为弟子而遭人嫉妒……她心里有着太多的委屈、不忿、不甘,都在这一刻对镜灵倾诉了出来,尤其是关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