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作别
沫瑾静默不语,一人殷殷望着,一人低垂着头。 小二适时送上了茶水,沫瑾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双手端着递向对座的人。 赵子昊接过,却不饮,顺势又放在了桌上。 “儿时,我们尚都年幼,可沫瑾,我却是喜极了你这个表妹,虽说姨母总不喜我与你接近,只是,你比沫蕴懂事,比沫蕴温婉,可他们……” “可他们都不欢喜我。”沫瑾淡淡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彼时年幼,以为努力地装着文静,乖顺听话,便能让苏风亭欢喜自己,能让娘亲在苏风亭跟前说得上话,那时小小的心里,便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她想要的,也只是一个父亲。 可惜,她却忘了,苏风亭却不是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她缓缓抬头,望着他,讪讪地笑:“昊王,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有些事到了如今,我也不想强求,幼时的傻念头,便让它随着时光之河远去吧,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赵子昊张了张嘴,看着她端起茶杯,小口的抿着。 “昊王,方才我在娘坟前的时候,突然想着,或许娘亲这样走了也好。”她放下茶杯时说道,“娘亲这辈子都是为了那个不在意她的夫婿,为了我这个女儿,从未为了自己活上过一日,沒想到临了,她到是为自个儿做了回主,我便想着,她日后就不必为了我忧心,不会再因着苏风亭而被大夫人冷嘲热讽,不必再看他人的眼色过日子,这样,也好。” 她浅浅地吐了口气,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肃穆的神色。 虽说,她与这位表兄实在算不得上什么血缘,只是,他打小便极为爱护他,若说不感谢,那便是她狼心狗肺了,若非是他,她与母亲的日子则会更加的难过,而自从他被皇上封为昊王之后,他的话在苏府越发的有份量了。 “你被赐死的消息,秦姨娘本來是不会知晓的,只是,沫蕴太不懂事,她偷听了我与姨娘和姨夫的话,所以才会……”他未再说下去。 沫瑾摇了摇头,微仰起头,吐息了一声:“你莫要怪我编排你那位姨娘的不是,便是所有人都瞒着我娘,林若芳也定然会想方设法的让我娘知晓这个消息,她这辈子最爱做的事儿,便是看着我和我娘痛苦。” 她忽又轻笑了声:“如今,娘不在了,也不知她日后可会觉着寂寞。” 赵子昊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挂在脸上浅浅地微笑,虽觉得她脸上已不见伤痛,只是听着她的话,却仍是有种淡淡的伤感。 想她兴冲冲地回到高光国,却发现自个儿的娘亲已在一夕之间从这世上消失,他甚至都不敢想像沫瑾在知晓这事时,是如何挺过來的。 “到底,在尉羌国发生了何事?父皇收到尉羌国太子的亲笔信,道你因嫉妒他的一位良媛怀有身孕,使计害得她流产,被赐毒酒而死,那时來传信的人说,太子的信送出之时,你已饮下了毒酒,早就气绝身亡了。” 赵子昊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解,这桩事可是关系到两国之盟,按理便是沫瑾犯再大的错,只要不是叛国通敌,也不会被赐死,最多终生被关起來罢了。 可他们便用一杯酒就将人赐死了,然最终,这个本该气绝身亡的人却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跟前,这其中的凶险,也唯有她知晓。 “呵,这事儿说起來便话长了,诚然,东宫确有个岚良媛怀了太子殿下的骨rou,也诚然,那孩子掉了,多少与我有些关系,只是,这心狠手辣,蛇蝎心肠我实在担不起,我若真狠得下心肠,许是饮毒酒的便该是旁人了。”沫瑾自嘲一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赵子昊双眸牢牢地注视着她,那封信他也瞧过,只是对于信中所言却是一点都不信。 他认识的沫瑾,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孩儿,虽时常与姨母斗嘴,将姨母气得破口大骂,只是,却总是见不得旁人的艰苦,每每被那些可怜人引出了泪意,更是心软得不停掏钱袋子,故而也被人骗了好几回。 这样的女子,她又怎会对一个身怀六甲之人下毒手,那可是一尸两命的事儿,他不信沫瑾做得出來。 原以为这个疑问,是要待到他百年之后,下了阴曹地府遇上了沫瑾的魂魄才能问个清楚,不想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与之相对而座,听她说出事情的真相。 “我便知晓,你绝不会做出这等事來,那时我便同父皇说你定然是被人陷害的,甚至还想去尉羌国一趟,将事情查个清楚,只是父皇说,你既已死了,便是查到了真相又如何,还是救不回你。” 沫瑾笑道:“是啊,便是那时候你去了,我也已是个死人,再说了,我既然是个背黑锅的,便是被你查出了蛛丝马迹,他们也不会让你说出來的。” 手捧着茶杯轻搁在桌上,沫瑾继续说道:“所幸,我在尉羌国也有知己好友,是他们想了法子让我诈死,而后将我偷出了皇宫,才捡回了我的一条小命,而今,在尉羌国的皇宫之内,已无瑾良娣,也无苏沫瑾,我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 赵子昊垂下眼眸,点了点头,而后又突然抬起了头來:“那此回你回到高光国,是否还会离开?” 他想起自己出宫來,便是想亲眼看一看是不是她,未能亲眼所见,他便觉得像是苏沫远在骗他,而今见着了,自然也想问问她日后的打算。 “我此次回來,本是想來接母亲和怜儿她们的,只是沒想到,她们都走了,只余下了怜儿,不过,我还是要随他们回去的。” 说着,沫瑾回头看了看左后方的桌子,赵言正坐在桌旁喝着茶,而素若正端着几碟菜到了桌旁,一盘盘的搁下。 赵子昊的视线随之落在赵言身上,他未见过她,觉得有些疑惑,彼时,正好梁仲进了店來,撇头看到他,先是怔了怔,而后点头微微一笑,也不打算打扰他们,只是快步走向赵言。 “你还要随他们回去?” 赵子昊曾见过梁仲,知晓他的身份,只是沫瑾与他们而言,却是个无亲无故的,他们可会真心照看她? “嗯,我要将娘也一并带走,以后就再也不回这个伤心之地了。” 赵子昊的眉因着她的话而越发的紧蹙,原以为她既然从尉羌国死里逃生的回來,定然是不会再回去了,那料想与他猜测的截然不同。 “只是,他们与你毫无血缘之亲,又怎会真心实意的待你,若有什么事儿,山高水长,我不在你身旁,你又去何处取人帮你呢?”赵子昊说着,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她捧着茶杯的手,“沫瑾,你还是留下吧,毕竟高光国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比之尉羌国总是更让人习惯些不是么?” 沫瑾只是笑,笑了许久,才轻摇了摇头:“昊王,有桩事儿,我觉着本不应该告诉你的,只是,我还是憋不住。”她又笑了笑,引得赵子昊不解地皱眉望着她,“你不晓得,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jiejie?” “jiejie?” 赵子昊彻底愣住了,她怎么又冒出个jiejie來,明明苏风亭只有两个女儿啊,沫瑾是长女,苏沫蕴是第二个女儿,林若芳还因着此事与秦姨娘闹腾了一辈子呢,若姨父还真有个女儿,那岂不是又有得折腾了。 “你哪里又冒出个jiejie來,你是为了让我放心才骗我的吧?” 他想來想去,约摸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沫瑾摇头:“我说得句句皆真,连我那个爹都已默认了。实则,你的姨母与我娘一样,都只能算是个妾的身份,苏风亭在进京之前便已有了结发之妻,彼时连女儿都怀上了,可是,待他到了京都之后,因着贪慕虚茶,便瞒了自己已有发妻之事,娶了你姨母。” “那便是说,连我姨母都被骗了?” 沫瑾再次摇头:“不,实则你姨母一直都知晓,只是她爱慕苏风亭的相貌,执意要嫁,才未将事情捅出來,可怜那位正房夫人莫名的变成了妾氏,她的女儿连自个儿的爹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母女俩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直到近几年,我那同父异母的长姐才觉得父亲还活着,寻起了人來。” 赵子昊闻言,怔了半天都说不出话來,嘴张了合,合了又张,然发出任何声响。 他的姨母竟还是妾氏,看她这些年來一直刁难秦姨娘和沫瑾,难道在做出这等事的同时,便未曾想过自己么,她便不怕苏风亭的发妻寻上门來,凭白自个儿打了自己的脸么?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只想让你知晓,我还有个jiejie,而她是真心的待我好,所以,我要同她一块儿去尉羌国,我不会是一个人的。” 沫瑾说着,又回头看了后头的赵言一眼,赵子昊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人,蓦地瞪大了双眼:“她不会就是你口中的那位长姐吧?” 沫瑾回过头來,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所以昊王放心吧,往后的日子,我定然过得比以前还好。” 望着她嫣然的脸庞,赵子昊突然间明白了,无论他怎么劝,沫瑾也不会顺着他的意思留下的,自己,终究还是留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