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山顶千门次第开
燕王殿下无力地倚在座上,望着被灯火照得恍若白昼的院子,面色颓然地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恨了我啊。” 小东子心疼地看着主子,张张嘴想要告诉主子,固陇公主其实还是在乎他的,可是他想着沐俢槿方才的态度,知道她根本不想让卫昶明白自己的心意。可若是自己自作主张地说了,一旦被沐俢槿知道,自己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在安慰主子与保住小命之间徘徊了一会儿后,小东子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徒劳地随着主子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进了里屋:“爷,时候不早了,您该歇着了。您这身体刚好,若是因熬夜给熬坏了,太后娘娘与皇上又该责怪奴才了。” “你说的对,本王确是该歇着了。”燕王殿下起身,“我若死了,绝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世上。莽莽红尘,本王不信还有谁能如本王一般待她。” 小东子为燕王殿下铺开被褥,走到燕王身后,为他宽衣:“爷,这世上也就你一个傻子,不论人家怎样绝情,都满腔热枕,一如既往。人家都不把你放在眼里,您又何必……” “何必这般吃力不讨好是吗?”燕王殿下苦笑着打断小东子,“你不懂,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你就就会明白,只要是为了她,做什么事都心甘情愿。被无视也好,被利用也罢,只要是她想要的,都只能尽力去成全。更何况黑齿族灭族之事,终究是咱们北燕有错在先,本王作为一朝王爷自然要向她赎罪。” “好好好,奴才不懂,就主子您懂!”小东子将燕王殿下的罩袍搭在衣架上,“若真如您说的这样,奴才倒想这一生也不要爱上任何人,情愿孤独终老。” 燕王殿下坐到床上,望着从虚掩着的窗子中投进殿内的月光轻轻一笑:“那本王便祝你心想事成,一生不被情爱所累。” “那奴才便祝爷终能化解与固陇公主的隔阂,重修旧好。这一世,下一世都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这世上的事又怎会尽如人意呢?天意最喜弄人,那高高在上毫无悲悯之心的神明们,从不肯轻易饶过任何人。有些人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老天偏要叫他爱而不得,孤独终老;有些人想着一世绝情断爱,可老天偏要叫他孽缘缠身,欲罢不能。 “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练字?这烛光太暗,仔细熬坏了眼睛。”苏嬷嬷安置完沐俢槿后回到太后宫中复命,一进殿门便看见太后娘娘正披着件大氅端坐在书案边练字。她走到书架旁,从架子上拿下一盏宫灯,掏出火折子点燃后放到太后娘娘旁边,“娘娘,奴才跟您说过多少次了,以后晚上练字要多点几盏灯。” 太后娘娘侧头冲苏嬷嬷温柔一笑,放下手中的狼毫小笔:“哀家知道了,以后一定时时记得!”说着说着,太后娘娘像是被勾起了什么伤怀的往事,眼含热泪抓住苏嬷嬷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能这样苦口婆心地叮嘱哀家的人,也就只有你了。染月,谢谢你。”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奴才关怀娘娘该是天经地义的事。”苏嬷嬷满脸动容地回握住太后娘娘的手,“当年若不是娘娘救助,奴才早就被继母给卖到勾栏之地去了,又怎还会在衣食无忧地生活在寒阙天之中呢?” “罢了,罢了,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太后娘娘往右挪挪,让出一步的距离,指指自己刚才写的字,“你瞧,哀家方才写的这几个字如何?” 苏嬷嬷上前一步,轻声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娘娘,奴才记得那位生前最爱看的书便是《大学》吧?” 太后娘娘点点头,望着那张薄薄的宣纸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来:“是呀,哀家还记得他向哀家表明心迹时,也是用了《大学》中的句子。真是个傻小子,姑娘们爱的可是低吟浅唱的诗词曲赋,有哪家姑娘会喜欢那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呢?” “可娘娘您不是偏就喜欢吗?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苏嬷嬷扶着太后娘娘坐下,“娘娘与那位的缘分怎么说都是一番佳话,若是让民间那些写话本子的人知道了,写出来后不知又要平白地惹出多少女子的眼泪呢。” “可是,我与他的关系怎么能见得了光呢?他清白了一世,为着他的一世英名,哀家也该将这段往事带到棺材中去。”太后娘娘微微盯着面前的宣纸失神,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后,她终于从那段被自己讳莫如深的回忆中摆脱了出来,冲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苏嬷嬷莞尔一笑:“对了,槿儿呢?冉绍不是派人来信说她已经动身了吗,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她?” “回娘娘的话,大小姐确是已经进宫许久了。只是,奴才为了能让她与燕王殿下培养感情便,自作主张地将她安排在了燕王殿下宫中。再加上今日天色已晚,她又赶了许久的路,奴才让她先歇下了,明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太后娘娘满意地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哀家是真的希望她能与小六在一起。这样一来,不仅小六与沐氏在朝中的地位能够相互裨益,更能让小六早日从固陇公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娘娘放心,殿下一定会不会辜负娘娘的期望,早日摆脱旧日的伤痛,重新来过的。” “但愿如此吧。”太后娘娘拿过书案上的《大学》,轻轻地抚摸,“这样一想,哀家真是对不起故燕王殿下,说好了要好好地照顾小六,结果还是让他重蹈了他的覆辙。他们这一家子还真是像,不论是先帝还是故燕王抑或小六,都难逃为情所累的下场。” 苏嬷嬷抚着太后娘娘的肩,安慰道:“娘娘,凡事有好有坏,福祸相生,这也说明殿下他重情重义啊。” “哀家倒情缘他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也不想看着他为着一个女子一天天地消沉下去。”太后娘娘烦恼地摇了摇头,“不过还好,皇上他并未重蹈卫氏男子们的覆辙,知道雨露均沾。虽是小六让哀家费心,可是看着皇帝哀家真是宽心不少呢。” “那是,皇上从小便懂事孝顺,知道娘娘不容易,懂得心疼娘娘。”苏嬷嬷微微一笑,“燕王殿下不过是年纪还小,等他长大一点就懂事了。” “但愿如此吧。”太后娘娘站起身,将身上的缂丝大氅脱下来递给苏嬷嬷,“你一会儿派人去告诉李琨一声,叫他记着提醒皇帝,明个儿来哀家这儿一趟,就说哀家与他有要事相商。” 苏嬷嬷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这莫非是要……” “你猜的不错,”太后娘娘露出一个掌控全局的得意笑容,“燕王殿下就要大婚了,可这新嫁娘的身份又怎能不不明不白的呢?正好槿儿这段时间在寒阙天住着,现在皇帝想必也已经知道槿儿进宫的消息了。这唱大戏的角儿都上全了,戏也就要鸣锣开场了。咱们就趁着这举朝同欢的端阳宴将此事办了吧,毕竟槿儿如今还是借着柠儿的身份,以免夜长梦多。” “娘娘英明,这端阳宴确是个极好的时机。在满朝文武面前恢复大小姐身份,顺便请陛下赐婚。这一招不仅能安抚大小姐隐身十六年之久的委屈,更是给足了沐氏面子,进一步拉近沐氏与卫氏的关系,最重要的是由着陛下的手赐婚,还能令陛下与燕王殿下兄弟重归于好。娘娘这一石三鸟之计当真是高明,奴才佩服。” 太后娘娘缓步向内殿走去,回头冲苏嬷嬷微微摇头笑笑:“行了,你就不要再奉承哀家了。难道你以为哀家猜不出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苏嬷嬷见自己心迹败露,只好坦诚地笑道:“娘娘明察秋毫,奴才这点儿小计俩又怎能瞒得过娘娘法眼?” “行了,你就别贫了。哀家忙了一天也乏了,想着这就要就寝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派人知会李琨一声,也赶紧去歇着吧,明日还有的忙呢。” “是,奴才遵命。”苏嬷嬷向太后娘娘福了福身,转身便向殿外走去。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到太后娘娘又吩咐道:“等一等,你先把晌午时钦天监呈上来的吉时簿子给哀家拿来,哀家想为槿儿册封选个良辰吉日。明儿个皇帝来了,就直接为槿儿定封号便可,也省去他不少麻烦。” “是。”苏嬷嬷走到书案边,从一堆书中翻出一本微微泛黄的册子递给太后娘娘,“娘娘,您可真心疼陛下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儿子呢?”太后娘娘一边翻着吉时簿子,一边回答道,“皇帝虽说并非哀家所出,可他从出生起便是哀家在一直照顾。说句实在的,其实在哀家心中,觉得陛下比哀家所出的小六还要亲。毕竟,他自幼便被过继给了故燕王。哀家与先帝就是待他再亲,他心里始终还是更偏爱于故燕王。” “娘娘……” “哀家知道了,不该提的便不提了。”太后娘娘抬头对苏嬷嬷柔柔一笑,“好了,你快去吧,若是去晚了陛下该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