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心有千千结
当时她仍对卫昶满心期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追问乳娘:“可是,抓住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要我放下所有族人随他私奔到北燕,或是他放弃国家与亲人同我留在北漠?不可能的,我们身份特殊,此生注定为国为民辜负彼此。” “我的小公主,不要这般灰心。”乳娘摸摸她的头,“只要你诚信祈祷,胡狼王是不会无视有情人的祈求的。老奴总有一种预感,觉得公主与燕王殿下的缘分这一生都不会完,有朝一日总会遇见。” 乳娘当真是说对了,她与燕王果真是又重逢了。只是,当时他们在漠北的黄沙间一见如故,而今却在寒阙天长长的巷道里相识不相认。而当初难舍难分的恋人如今变成了成了仇雠,那千里相逢的缘分也成了孽缘……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间乌云密布,夹带着水汽的狂风吹开了虚掩着的窗子,窗棂“吱吱呀呀”地闪出了条缝隙。顺着窗子的缝隙吹进屋内的狂风径直地在铺着波斯毯的地上拂过,掀起沐修槿蜿蜒一地的裙裾,吹得纸鸢用宣纸糊成的流苏尾巴翩翩起舞。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绿影欢喜的喊声:“下雨了,下雨啦~大小姐,下雨啦!” 沐修槿伸手拭干脸上的泪水,拿起笔在卫昶的字旁又题了首诗。停笔之后,她回过头,望着院中那棵风雨中艰难地飘摇的木槿,泪水淌了满脸:“昶哥哥,下雨了。你会被淋到吗?我已经被淋得体无完肤了。” 这世上最悲哀的感情并非爱而不得,亦非惘然若失,而是事隔经年相爱的人重新相遇,可我却不能为你痛哭一场。 是夜。 “爷,通报的人都进去半天了,真的会有人来吗?”小东子缩着膀子,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一会儿宫门就要关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吧。” 卫昶低头靠在钦国府青色的围墙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再等等吧。” “等?好要等多久?!”小东子愤愤不平道,“您好心好意地要带霁月郡主出去玩,可人家根本就没理你这茬儿。就留你这么个傻大个儿,在燕郊淋了一天的雨,人家可是在府中自在得很。” “本王等的不是柠儿。” “那是谁?难不成还能是……”小东子突然停住了,他一脸惊惧地往自家主子的方向挪挪,望着四周越来越浓稠的夜色打了个哆嗦,然后小声说:“难不成还能是固陇公主不成?爷,您别逗奴才了。您找公主,去漠北找,去青楼找,去奴隶市场找,上哪找也不该上钦国府来找啊。” 卫昶声音含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谓大隐隐于市,阿槿冰雪聪明,自然懂得如何藏身。” “您的意思是说……固陇公主……在……”小东子咽了口唾沫,“在钦国府?” 卫昶点了点头。 “爷,这话可不能乱说,窝藏叛族余孽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卫昶抬起头,望着头顶璀璨的星光:“你何时见本王说过假话?” “那就是说……”小东子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这钦国府与叛族有勾结?” 卫昶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情况的小东子:“你不用这般谨小慎微,皇兄早就知晓。你忘了吗,侯爷夫人可是黑齿族的长公主。” 小东子点点头:“对啊,说来公主若是到了咱们北燕,留在钦国府落脚倒也情有可原。爷,那这样说来您与公主还有亲戚呢。” 卫昶轻笑:“是啊,可就算有亲戚又如何?帝王之家,亲情本就淡漠。为了利益能够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在权势与欲望面前谁还会去在乎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戚血缘?” “是啊,”小东子叹了口气。 “吱呀”正当主仆二人谈论着固陇公主的事时,钦国府的后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着碧色襦裙的小丫鬟偷偷从半掩着的门里探出头:“我是来替我家小姐送东西来的。” 小东子连忙上前向绿影作了个揖,上来就要拿绿影手中的纸鸢:“有劳jiejie了。” “慢着,”绿影抽回纸鸢,“我家小姐问了,公子当年被马鞭抽出的伤口有没有留下什么病根?” 卫昶闻言走到绿影面前微笑着回答:“劳烦你家姑娘惦记,姑娘妙手回春,不仅没留下病根,就连疤也未留下。” 绿影一愣,随即笑着把纸鸢递给卫昶:“真是神了,公子的回答和我家小姐预想的一模一样。” 小东子笑道:“这大概就是诗中说的‘身如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你会不会说话?我家小姐端庄沉稳,怎会随随便便地就和一个男子心有灵犀?”绿影满脸不悦地白了小东子一眼,将手里的披风塞给小东子,“这是我家小姐吩咐交给你们的,说是今个儿下雨,天气冷,仔细受寒。”扭身“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小东子拿着纸鸢,呆呆地望着钦国府紧闭的后门,转头问自家主子:“主子,咱们方才这是被人嫌恶了吗?” 卫昶抢过小东子手里的纸鸢,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向街上走去:“你说呢?这都怪谁啊,谁叫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平日里就叫你注意点,看你这回长不长教训。” 小东子地跟在卫昶身后,偷偷冲自家主子吐了吐舌头,垫脚将披风披到了卫昶身上。 眼见着快到城门后,卫昶停住脚,一脸欢喜地将那纸鸢举到城门上挂着的灯笼下:“方才我便注意到了,这纸鸢上新题了字。” 小东子嫌弃地撇撇嘴:“主子,您这一脸的春心荡漾,任谁看一眼都知道你是在……”小东子突然止住了口,静静地看着自家主子那张脸由满心期待,变成了面如死灰。 卫昶仰起头,眼泪聚集在眼眶周围,眼见着便要决堤而下,手中那只纸鸢随之也掉在了地上。小东子看见自家主子掺杂着绝望与凄凉的声音划过星子密布的夜空,在掺杂着钦国府后院的木槿花香气的晚风中化作一声叹息:“她到底是恨了我。” 小东子疑惑地捡起地上的纸鸢,卫昶的字旁女子特有的俊秀的蝇头小楷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首诗,小东子凑近灯火低声念道:“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贩停?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东方须臾高知之。主子,固陇公主这是……” 卫昶颓然地点点头,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她现在肯定是恨毒了我。” 小东子踮起脚,拍拍自家主子的肩膀:“爷,凡事不能太悲观了不是?我爹常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奴才相信,只要您坚持不懈,公主她总有一日会被主子您的真心感动的。再说了,您瞧,公主这不还怕您受寒,给您送了披风吗?我爹说了,女人心都软,只要主子您好好待她,这误会终会化解的。” 卫昶接过小东子手里的纸鸢,轻轻地抚去沾上的尘土,动作温柔得就像是那纸鸢便是自己的爱人一般:“不管她有多恨我,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轻易地放弃了,除非时间逆转,河水倒流,死而复生。” “这就对了嘛。”小东子猥琐地笑着搓手道,“主子,既然您也不伤心了,心爱的姑娘也找回来了,那咱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奴才好久没吃城北龚记的汤圆了,眼见着便要到了,咱们就当是吃宵夜吧,怎么样?” 卫昶神色戒备地盯着周围隐藏在夜色中的屋顶与拐角:“只怕,你今日是吃不着了?” “怎么了?您忘带银子了?没事儿,奴才这儿有,今日您开心,奴才请您。” 卫昶嘴角轻扯,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行了,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队刺客打扮的黑衣人提着反射着月光的兵器,从夜色中缓慢地踱了出来,按着事先的计划将卫昶主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本寂静无人的大街,立刻被刺客手中武器反射出的寒光与杀气填满了。 看着刺客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小东子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不就是想吃顿宵夜吗,有那么人神共愤吗?竟然来杀我们?” 卫昶看看刺客手中清一色的弯刀,神情轻松地笑笑:“黑齿族?” “什么?”小东子一脸死定了的表情,“得,主子看来您没机会赎罪了,公主这哪是恨毒了你啊,她这简直是恨不得将您挫骨扬灰,食rou寝皮,也难来解心头之恨啊。我爹说的真对啊,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卫昶拔出腰间那把与刺客一样形制,但明显制作更加精良的鎏金弯刀,白了小东子一眼:“你爹怎么这么善变,他刚才不是还说女人的心最软吗?” 小东子躲到主子身后:“可是我爹还说了,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