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 一片冰心在玉壶
沐佑柠坐在烧得火热的火炕上,一双素白的柔荑正利落地穿针引线。别在一边的膝上围着一床看起來十分温暖的赤狐裘,燃得正旺的炭火在火炉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窗外大雪纷飞,呼啸着的北风夹杂着锋利的雪砾接二连三地打在行人的脸上,吹得人脸颊生疼。寒冬腊月,正是盛京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呵气成冰。虽是将近年关,可被白雪覆盖的街道上却鲜有人迹。屋外北风肆虐,漫天飘雪,可屋里却温暖如春,烧得火热的炭火让人生了一层薄汗。 一身契丹人打扮的寒欢挽起袖口,拿过铜制火钳又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新炭。望着橘红色的火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明知道送不出去,还要一直拆了绣,绣了拆。你嫁到契丹的这几个月,别的什么也沒做,光顾着绣这香囊了。依奴婢看啊,你这绣工都能与宫中的绣娘相比了。早知道你能把女红练成这样,你当初的嫁衣就不该让大小姐和夫人帮你绣。” “我哪里是在练女红?!若是真想练的话,当初在燕京时,有的是名满天下的绣娘教我,又何必到这儿來跟着你学呢?”沐佑柠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冲寒欢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想找个事做,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从前倒还沒觉得,到了盛京后才发现,原來这日子竟是这般难熬,真是感受到古人所谓的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寒欢恨其不争地白了沐佑柠一眼:“小姐,你以为奴婢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吗?你故意与大王子殿下撕破脸,让他疏远于你。不就是想着一个人熬到与太后娘娘约定的日子,到时候你就可以跟太后娘娘说,因为与王子殿下关系僵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吗?” 沐佑柠撇撇嘴,歪头冲黑着脸的寒欢娇俏一笑:“寒欢,你心思这般玲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何必要瞒我,你又何曾想过要瞒我?”寒欢冷哼一声,“我是断不会阻止你的,因为不论你怎样选择,而选择之后的结果又如何。到头來,都是你自己的人生。即便我们再怎么疼惜你,为你着想,都不能违背你的意愿,替你做主。” “寒欢jiejie,谢谢你。”沐佑柠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调皮道,“我之前还以为你沒有将我受姑姑威胁之事,告知爹娘与jiejie,是因为我瞒得好呢。可沒想到,你竟然早就知道了。”说着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哎~jiejie说的不错,手底下伺候的人确是不应该太过通透。若是奴才太过慧黠,倒显得主子蠢笨了。” “值得吗?”寒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拿过沐佑柠随手放在膝上的针线奁子,望着细竹奁子中满盛着的各色丝线叹了口气,“小姐,你如今只有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往后还有好几十年的大好时光沒有度过。若是就为了一个耶律拓死了,不觉得可惜吗?” “沒有什么可惜不可惜,也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沐佑柠眼珠一转,黝黑的眸子中闪射着玲珑地光彩,笑意盈盈地玩笑道,“难道十六岁死去不好吗?死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里,以后他人再回想起你,记起來的也只是你最美的样子。年少早夭也好,倒省去了人老珠黄的烦恼。不然,就冲着耶律拓那个花花公子的性子,以后等我人老色衰时,难保他不会赶我下堂。” 寒欢满脸忧愁地叹了口气:“小姐,你忘了吗?按着太后娘娘的想法,你和耶律拓是不能同时活在这世上的,又怎会一起携手到年老色衰之时呢?” 沐佑柠一愣,随即笑道:“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姑姑说过我只有把耶律拓的脑袋给她拿回去,她才会给我解药这茬儿了。看來在我内心深处,还总以为能和耶律拓白头到老呢。”沐佑柠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寒欢,你知道吗?开始的时候,我还抱有幻想,想着姑姑是不是在唬着我玩,就像小时候一样。可是后來日子久了,我才终于明白:原來姑姑是认真的,她是真的要利用我杀死耶律拓。然后我就开始安慰自己:所有的事,都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梦醒过來,我还是燕京城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被所有人呵护着,宠爱着,不知时间生死,不知人情冷暖。而姑姑也仍旧是那个疼爱我的姑姑,当我从梦中醒來时,她会温柔地拭干我的泪水与汗水,对我慈爱地笑着,问我方才梦到了什么,竟然惊出了一头的冷汗……”沐佑柠深吸一口气,眼中有泪光潋滟:“寒欢,你说姑姑为何就变了呢?她从前是那么的疼爱我,怎会忍心利用我,对我下毒呢?” 看着沐佑柠哀戚无助的样子,寒欢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她,可是张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拍了拍沐佑柠的肩膀,徒然地叹了口气。 沐佑柠歪歪头,倚在寒欢的怀里,抓着寒欢的衣襟,终于落下了泪:“寒欢,我的心很疼,真的很疼。是不是人长大了,心都会疼?!若是这样,我倒宁愿我永远都不要长大。” 寒欢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沐佑柠的后背,声音温柔而恬淡:“小姐,是人总会长大的。而长大了以后,心就难免不会疼。莽莽红尘之中,沒有谁可以躲得过去。” 沐佑柠呆呆地倚在寒欢怀里,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那双生得极像太后娘娘的眸子里流出:“寒欢,那你说,等我死了以后,耶律拓会把我忘了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寒欢别过头去,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小姐,奴婢不知道他会不会将你忘记。可奴婢知道的是,即便是世人都将你忘了,奴婢也绝不会将你遗忘。” “寒欢啊,你知道吗,我不怕被所有人遗忘,我只怕他会忘了我。忘了在他这拈花带叶的一生中,还曾爱过一个少年早夭的薄命女子。忘了他曾将心掏出來献给她,可那女子却不领情地伤透了他的心。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得已的。我这样对他是有自己的苦衷的,虽然这苦衷,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知晓……寒欢,我真的很爱他。很爱,很爱。” 寒欢动作轻柔地拍拍沐佑柠的头,深吸一口气:“奴婢知道你很爱他,很爱很爱,爱到甘愿为他背井离乡,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 “寒欢,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沐佑柠抬起一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我为何要让他记得一个死人呢,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该好好儿活着才是啊。” “小姐,沒有人不自私。你已经对他很慷慨了,慷慨到能够为他付出自己的性命。” 沐佑柠微微一笑,泪水却随着她的动作而更加汹涌,“寒欢,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想和他好好儿地携手一生,看着他从青丝到白发,一路上花开花落,起起跌跌。可是,这都不能实现了。我将作古,君当长存。” “小姐,既然你这么想和耶律拓共度一生,那咱们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大小姐?她心思机敏,总会想出办法的。” “不行的,姑姑说过,若是让jiejie知道了,她就会杀了jiejie灭口!如今jiejie独身一人寄住在深宫之中,本就自身难保,我又怎能去劳烦她呢?”沐佑柠叹了口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紧抓住寒欢的手,满脸希冀道:“寒欢,你能不能答应我三件事?” “何事?”寒欢眉头紧锁,一脸严肃,“只要是奴婢力所能及之事,即便是赴汤蹈火,也一定会帮小姐达成心愿的。” 沐佑柠摇摇头:“不用你赴汤蹈火,你一定能做到的。”说着沐佑柠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第一件,不要将我去世的真正原因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爹娘和jiejie,还有耶律拓;第二件,我死以后,请把我烧了。找一个刮东风的日子,把我的骨灰随风散了吧。我想乘着这风,再回去看一眼燕京城,看一眼咱们钦国侯府;第三件……”沐佑柠深吸一口气,泪水从她光洁的脸上滑落:“第三件,我要你在我死后嫁给耶律拓。我知道,这对你來说有些强人所难,可是我真的不放心让别人嫁给他。而且若是别人嫁给他,我会嫉妒的。寒欢,你自幼同我一起长大,我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染指我的东西。可是你不一样,在我心里,你与我jiejie并无不同。只有你嫁给他,我才会放心,我才不会嫉妒。寒欢,你答应我好不好?不是以一个婢女对待主子一样答应,而是以jiejie的身份,答应meimei。” 寒欢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力地拭干脸上的泪水:“好,我答应你。在你死后,严守秘密;烧你成灰,随东风散去;嫁给耶律拓,替你好好儿地照顾他,还他夫妻情分,一生儿孙绕膝,得享齐人之福。” 得到了寒欢的同意后,沐佑柠舒心地轻轻一笑,刚想回话,便听见门外有人在敲门,那声音听去十分急切,力道也像是要将门砸开一般:“开门,开门!王子妃娘娘,奴才知道您在里面!快开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