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禅房草木深
主持双手接过沐修槿递过來的竹签,回头对着身后因为自己要先给沐俢槿解签而满脸惊诧的沐佑柠微微一笑:“沐施主,这解签乃是个人私密之事,想必沐施主也不想自己所求之事被旁人听去吧?” 沐佑柠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主持所言极是,那柠儿就先去殿外等候吧。一会儿主持给jiejie解完签后,柠儿再进來求教。”说罢便听话地转身走出了伽蓝殿,还不忘十分贴心地帮他们合上了殿门。 沐修槿低头掩口一笑对着主持说道:“沒想到我那平日里最为嚣张不羁的meimei,在主持面前竟是如此乖巧。要知道平日里就算是皇上让她做什么她不愿意的事,她也都会撒娇耍赖地讨价还价半天呢。” “令妹不过是对贫僧有所求罢了。”主持细细看了沐修槿的竹签,淡然一笑,“沐施主,敢问您所求何事?” “讨债。”沐修槿坐到主持对面的蒲团上,十分得体地嫣然一笑,“有人欠了小女一点东西,小女想要向他讨回來。敢问主持,小女能否得偿所愿?” 主持将手中的竹签放到身边的蒲团上,摸着洁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女施主,虽然贫僧不知那人欠了你什么要紧之物,可贫僧想要奉劝您一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种此因,结此果。佛祖自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您该学着放下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切勿因他人所犯下的罪孽,而无端地为自己造下业障。” “主持说的很有道理,若是旁人听主持如此讲,或许就要放下了呢。”沐俢槿莞尔一笑,“可是,小女与旁人不同。小女为了讨这份债,可是特地从地狱熊熊燃烧的业火中爬出來的呢。它是小女活在这世间唯一的理由,若是放下了,小女还活着做什么呢?”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主持双手合十,闭目念了段经,拿起身边的竹签递还给沐修槿,“这是施主所求的签子上禅语的出处,玄奘大师所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沐修槿拿过主持手中的竹签,随意地看了一眼,抬头却是笑靥如花:“说來惭愧,小女自幼生在漠北,从未接触过佛法,还请高僧开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世间一切,皆为虚幻。”主持叹了口气,“贫僧虽不知女施主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小小年纪竟如此悲观。但是贫僧知道,我执,乃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女施主如此执着于向人讨债,这债,便是执念。众生万般,凡眼中所见,皆为色相。一旦对世间万物起了执情,便是身心不自在,使得谈空却又恋空。执取而不放,终究只能让自己堕入阿修罗道。” 沐修槿低头一笑,起身将头上沐佑柠给自己戴上的蔷薇花环取下,放到宏伟的金身佛像手中:“不知这怜悯众生的佛祖,受不受贿赂?!小女曾听过一个借花献佛,必得佛祖感念诚心,护佑一生。小女,也想得佛祖护佑,得以达成心愿。” 正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雀从半掩着的天窗飞进了伽蓝殿,在殿中悠闲地转了一圈后,扇扇翅膀落到了满面悲悯的佛像肩上,低头用自己那小小的赤红色的喙顺了顺羽毛。沐修槿抬头看了一眼佛祖肩上那只圆滚滚的小rou球,轻轻一笑:“只是,如今不管佛祖收不收小女的贿赂,小女都已经是箭在弦上,无法回头了。即便是要堕入阿修罗道,一生苦痛,小女也心甘情愿。” “施主错了,只要那箭尚未射出,一切就都还來得及。对付恶人,势必要比他更恶。他在你身上造下的业障,自有他的因果报复。施主何必再为了心中的执念而再造杀孽呢?看施主决心如此,贫僧猜得出施主的仇敌必为当朝位高权重之人。施主若一意孤行,日后势必会以天下为敌。只为了复仇,就将自己置于众叛亲离的位置。难道,这就是施主愿意看到的吗?” “众叛亲离?!”沐修槿的目光越过半开着的窗棂,越过空中的朵朵白云,悠远而悲伤,“听起來,确实是有些令人胆寒呢。只是,主持以为我会怕吗?!”沐修槿吃吃一笑,方才还云淡风轻的一张脸突然变得十分狠厉。配上大殿中幽森的灯火与殿门口金刚怒目的罗汉像,此刻的沐俢槿看上去就如地狱中爬出的湿婆罗一般,让人心中生怖。然后主持听见她一字一顿道:“天若弃我,天亦可欺;世若遗我,世当戮灭!” 主持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走到佛龛后取出一盏长明灯,递到沐修槿面前:“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六道循环,皆因善恶。贫僧看得出女施主有一颗赤子之心。趁现在还未陷得太深,便学着放下吧。一切因果报应皆交给佛祖去论辩,您要学会宽宥您的仇人。來日泥足深陷,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宽宥我的仇人?!”沐修槿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主持,我想问问您,若您亲眼见到自己的师长同门,亲朋旧友被人无辜屠戮,杀伐殆尽;承天寺百年基业被人一把大火付之一炬,踪迹难寻。而您,苟延残喘,在这世上独活。请问,那您还能去宽宥,去放下,去以一颗博爱之心去爱您的仇人吗?” “阿弥陀佛。”主持念了句佛号,“须知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罢了。他们今生受业火焚身之苦,來世必将得到福报。这都是他们应该受的。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贫僧告诉您,贫僧能做到呢?!” “能做到?!”沐修槿挑挑眉毛,露出一抹苦笑,“正因为您能做的到,而我做不到。所以,您才入了空门,而我堕了魔道。主持,今日您恐怕不是专门为小女解签,而是受人所托,专门來劝解小女放弃复仇的吧?!看來,那个托您此事的人是失败了呢。”沐俢槿说完,向主持方丈露出一个十分艳丽璀璨的笑容,转身走出了大殿。 “施主请稍等!”主持叫住快要走出大殿的沐修槿,双手合十行礼了个礼,“贫僧一会儿已经有约了,不能当面为令妹解签。还请沐施主一会儿出去后,转告令妹一句话:锲而不舍,否极泰來。” 沐修槿停住脚,背对着主持侧头回答:“小女替舍妹多谢主持开释。” “阿弥陀佛,沐施主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主持看着沐修槿那抹纤弱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门口那满目白光中之后,低头一笑,扭头对着自己身后轻声道:“贫僧有负阁下所托,不能化解沐施主心中执念。只是沒想到,看上去温婉尔雅的沐施主竟是这般伶牙俐齿,颇有战国名家的诡辩之风啊。” 方才太后娘娘进香时躲在经幡后面的那人开门从大殿的侧室走到主持身边,闭眼满脸哀愁地摇头叹了口气:“沒想到这时候主持竟然还能笑得出來,在下可是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主持撇撇嘴,走到茶案边斟了两杯茶,递给那人一杯。一边嘬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一边满脸悠闲地回答道:“如你所说,已经这种情况了,再着急又有何用?倒是不如随心自在,顺其自然。” 那人望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心中真的很是不安,我明知道她是回來复仇的,却不加制止,任其一意孤行。她日后若是做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到那时,我必要为了大燕江山社稷而再次舍弃她。若真的如此,我们可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唔,原來阁下您这也是执念哪。”主持一脸随意地点点头,满脸神秘地一笑,“不过,阁下的心中的执念倒是可以用沐家二小姐那道签文來解: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人低头苦笑一声:“这执念却是过于沉重了些,不过,我是不会放下的。” “释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主持拿过沐俢槿放到佛像手中的花环,细细把玩一番后带到了自己寸草不生的脑袋上,“要贫僧说,阁下当初就听了家师的话,入了空门多好。青灯古佛虽说是枯燥了些,可到底不也少了这许多烦忧不是?情之一字,古往今來,多少人为之所累啊。” 那人放下手中的杯子,白了老不正紧的主持一眼:“我自知这一切的痛苦烦忧都是源于情之一字,若能放下,我早就放下了,还用得着你來开释?我今日是找你來开释阿槿的,不是让你來开释我的!” “燕王殿下,贫僧不比家师那般德高望重,佛法高深。贫僧修行尚浅,真的是无能为力。”主持拿下头上的花环,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心中的执念太深,任是谁都渡不了她。” 燕王殿下闭眼叹了口气,许久沒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声音缥缈却又异常坚定地说道:“好,既然佛渡不了她,道渡不了她,那就由我來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