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我是人间惆怅客
今日的天气似乎是出奇的好,这才刚辰时,太阳就照得平日里总是被树荫挡得严严实实的大殿亮堂堂的。昨日傍晚时才刚下过一场雨,这么快便放了晴,这天气好的有些让人惊异。 沐修槿端坐在满殿的晨光之中,正对着殿内的雕花芙渠纹铜镜梳妆。绿影从外面端着沐修槿今日要穿的衣裙走近殿内,将手中的柏木托盘放在案几上。走到沐修槿身后,接过她手中的檀香木梳子帮她梳起头发:“小姐,您昨夜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沐修槿望着镜中那个粉黛未施青丝四散的女子,转转头端详自己一番,满脸随意地回答:“今日要去拜见太后娘娘,自然是要早起准备了。你以为难道谁都和你一样,整日的没心没肺吗?!” 绿影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小姐,奴婢将您今日要穿的衣裙熨好了,是您吩咐的那件缂丝秋香色广袖襦裙和那件奶白色薄纱罩衫。” “我看到了。”沐修槿点点头,随手挡下绿影拿起的一支镶宝鎏金飞凤钗,将她平日里总是爱戴的那支凤血玉笄递了过去,“我只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又不是去参加什么国之重典,你弄得这么雍容做什么?!叫人看了烦躁。也不要梳什么牡丹髻,就还是平常的流云髻便好。” “哦,奴婢知道了。”绿影将已经快梳成形的牡丹髻打散,重新绾了个流云髻的形状。她一边认真地为沐修槿梳头,一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小姐,你知道奴婢方才路过燕王殿下寝殿时,看见什么了吗?” 沐修槿通过面前的铜镜,面无表情地看了绿影一眼:“路过?!咱们在外宫,他在内宫,你去哪路过他的寝殿了?!特意绕到他殿前就直说,别说什么破绽百出的假话。” 绿影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接着说道:“小姐,奴婢看到有一个小太监端着盆猩红的血水,面色惊慌地从殿下的屋内走了出来,看来这殿下痊愈的话都是编出来骗人的,殿下的伤根本就是还不好嘛。” 听了绿影的话后,沐修槿面色一凝,往头上插簪子的手也僵住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顷刻便盈满了泪水。她费力地咽下满腔酸楚,心中突然冒出了一股无名火。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冲到燕王殿下殿中,将那些伺候他的奴才还有无用的太医都责罚一顿。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去。若是去了,一切就都完了。到时候,别说是她复仇大计会胎死腹中,恐怕就连沐氏全族都会被她所牵连。所以,不论她如何担心,如何心疼。她都只能忍着,将那份不该被人知晓的情愫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好恨,她恨自己无能,没有管好手底下的人,让他们误伤了他;她恨那些禁军没有及时赶到,阻止这场刺杀;她甚至还恨卫昶,恨他一时大意,身边一个侍卫都不带…… 可是再怎么恨,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她处理了那群该死的奴才,为他报了仇。可是,一切早已木已成舟,杀再多的人也无法让他的伤瞬间痊愈。 沐修槿放下手中的簪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爱这东西还真是奇怪,心中的感情有多么千回百转,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有多么苍白。沐修槿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佯装毫不在乎地说道:“他的伤重不重与我有何关系,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咱们身份特殊,更何况男女有别,住在他的宫内本就承受着不少的流言蜚语了,咱们若是再与他走的太近,不得被世人的吐沫星子给淹死?!你日后少去他殿内走动,免得让旁人说咱们钦国府的人不矜持,败坏了钦国府的名声。” 绿影委屈地点点头:“奴婢知道了,可是……”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沐修槿一眼,“小姐,奴婢是觉得你对燕王殿下特别关注,才去他殿内走动,探听消息的。奴婢还以为跟你说了殿下的消息后,你会夸奖奴婢呢。” “我对他特别关注?!”沐修槿皱皱秀气的眉毛,自己对他的心意真就这么明显吗?!她不自然地看了绿影一眼,站起身打岔道:“时候不早了,快给我更衣吧。光顾着跟你废话了,可别误了时辰。” 绿影一边不情愿地拿起托盘上的衣裙为沐修槿更衣,一边嘟嘟哝哝地反驳:“说不过你,被你嘲笑。说过你了,你又拿我撒气……” 沐修槿侧头看了绿影一眼,挑挑眉毛:“你说什么?!” “奴婢说小姐您今天气色出奇地好,不论是发髻,妆容还是这身衣裙都搭配得天衣无缝!看上去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皇上驾到——” 殿外突然传来了司礼太监的一声高喊,紧接着便听到院内的宫女太监们异口同声地行礼的声音:“奴婢(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放下手中的《礼记》,冲立在身旁伺候的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转身走到了殿外。笑容满面地迎着走进殿内的卫昫,向他行了个礼:“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卫昫点点头:“姑姑请起,母后可是在殿内?!” 苏嬷嬷站起身,走到李琨身侧,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娘娘知道您今日会来,早早儿地便等在宫中了。不知皇上用过早膳没有?!” “早上起来的早,赶着上朝,便还没有用过,怎么了?!” “娘娘真是了解陛下,知道陛下赶不上吃早饭,娘娘今早起来亲自在小厨房里给陛下熬了您最爱苏子百合粥。”苏嬷嬷恭顺地笑道,“现在还在灶上热着呢,娘娘说要是陛下一会儿下了朝就来,正好可以喝上。” 卫昫掩不住内心的欢愉,微微一笑:“真是辛苦母后了,内廷的事务这么忙,她还为朕煮粥。朕记得小时候,太过调皮,总是被父皇责罚。每次被父皇责罚后,朕便闹脾气不肯吃饭。每次朕一不吃饭,母后就会给朕煮苏子百合粥喝。后来呀,朕只要想喝粥了,就会想着法儿地闯祸,让父皇责罚。如今想来,那时的时光还真是好呀。课业虽是忙了些,可有父皇与十二叔宠着,不用担心朝事,每日无忧无虑的。不像现在……”卫昫说着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皇上,你来了?”正当所有人正陪着卫昫为回忆伤神时,太后娘娘不知何时走到了外殿。她冲卫昫温柔一笑,走到儿子面前,抬手摸摸卫昫棱角分明的脸,心疼地嗔怪道:“怎么几日不见,整个人都消瘦了?你是不是又因为忙着批阅奏折,没有好好儿吃饭?!” 卫昫扶着太后娘娘坐到塌上,拉着母亲的手,皱皱鼻头撒娇道:“母后就不要再责怪儿子了,儿子还未吃早膳呢,都要饿死了。” “哀家就知道你还没吃!”太后娘娘爱怜地点点皇上的额头,转头吩咐苏嬷嬷,“染月,告诉小厨房,叫他们将哀家热在炉子上的苏子百合粥给皇上端上来。” “是,奴婢遵命。”苏嬷嬷看了李琨一眼,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默默地退了出去。 太后娘娘从果盘中拿起一个橘子,剥好了放到卫昫手中:“新进贡的蜜橘,你政务忙,肯定还没尝过,先用它填填肚子。” “谢母后!”卫昫剥下一牙橘子放进口中,一边吃一边说道,“母后,您叫朕来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都多大的人了,吃个橘子还弄得满脸都是果汁,一点一国之君的样子都没有。若是让那些臣子们见了你这个样子,你还怎么在朝辰面前立威?!”太后娘娘掏出帕子,将卫昫不小心溅到嘴角的果汁擦干,“你可还记得,十六年前钦国府夭了个大小姐?!” “记得,若非她夭了,那么年后嫁给朕的人便是她了。朕听底下人说,她的闺名好像是唤作沐修槿,对吧?” 太后娘娘点点头:“你记得便好,她确是唤作沐修槿,是取了《诗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之意。” 卫昫将最后一牙橘子塞进嘴里,指指果盘目光炯炯地看着母亲:“还想吃!” “橘子性酸,吃多了容易起胃火。”太后娘娘宠溺地瞪了卫昫一眼,“不许再吃了!你要是饿,就等着一会儿喝粥吧。” 卫昫委屈地撇撇嘴:“是,儿子知道了。不过母后,你今日提起这桩陈年旧事做什么?!” “其实……”太后娘娘压低了声音,“其实槿儿没有死!” “没死?!”卫昫佯装惊异地说,“怎么会呢?!那她现在在哪?!” “说来这都是钦国侯的错,好好儿的孩子,非要将她藏起来。”太后娘娘叹了口气,“说是槿儿出生时有个和尚还是道士的给她算了卦,说她无凤命,若是嫁给皇帝便会对江山社稷不利。本是些不找边际怪力乱神的话,可钦国侯偏就信了。上报朝廷说孩子夭了,暗地里将她藏了起来。这一晃,十六年了,槿儿也到了快嫁人的年纪,钦国侯才待不住了,想求哀家将槿儿的身份恢复了。” 卫昫低头轻轻一笑,原来舅舅是扯了这么个谎,将他所做之事给遮掩了过去。也对,鬼神之事,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