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玉老爷的赌局(一)
一 玉老爷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立即像风一样传遍了江湖。 许多人不相信。因为类似的消息,曾经不止一次地风传过,每一次都传得活灵活现,甚至连玉金银身死何处,如何死法,死的时候脑袋还有没有扛在脖子上的细枝末节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传者言之凿凿,口沫横飞;听者目瞪口呆,点头不迭。只不过,每一次总是传言口沫未干,玉金银又活蹦乱跳地出现了,眯起一双小眼睛,咧开张阔嘴笑个不停,一副打不死的得意样子。 这样的事情重复次数太多,大家也就不怎么相信了,甚至有些人觉得,玉金银是永远都不会死的。 如果稍微了解一下玉金银的经历,就会发现,这个人还真的很不容易死。 玉家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有人曾经用家财万贯来恭维玉老太爷,玉老太爷只是微微一笑,随口吩咐管家给了他一趟生意做,结果不到三年,这个人居然可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 玉金银是玉老太爷唯一的儿子,从小就不安分守己,时常跑出去好几个月才回家。每次回家,身上总是横七竖八地多了不少伤疤。其中有好几次,是玉老太爷请人抬回来的,抬回来之后就在床上躺着,最长的一次躺了七个月。不过,这些大都是他二十岁以前的事。二十岁以后,玉金银就很少出门了,成天窝在家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有人说是在读书,也有人说是在习武,还有人说是娶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养着,一心一意要为玉家多添几个孙子。这也不算无稽之谈,偌大一份家产,总是要多弄几个人来花才合适。 三年之后,玉金银又出了趟门,似乎是要证实读书的传言,他参加了当年的秋闱大考,弄了个赐进士及第的金字匾额回来。这令得玉老太爷大为开心,一连宴客三十天,几乎把全城的人都请遍了。从那时候起,玉金银就成为玉老爷了。江湖上的朋友却不免有点难过,以为从今往后官场上多了个老爷江湖上少了条好汉。谁知道没多久,玉老爷又跑出去,单人双手,一夜之间将横行西北十数年的剧盗“贺兰七虎”捆成了七个大棕子。 玉老爷二十五岁那年,玉老太爷过世,玉老爷的真本事就显出来了。他仅仅用了不到一年光景,就把玉家的全部财产花得精光,连一块砖都没剩下。然后跑到少林寺削发出家做了和尚,一年之后又再还俗,还俗前的位份是仅次于方丈的少林监寺。从此浪迹江湖,时而与贩夫走卒为伍,跟人争抢五文钱一个的烧饼;时而为达官贵人座上嘉宾,钟鸣鼎食,一掷万金;时而与武林大豪绝壁论剑,讲武谈经;时而与江湖巨擘斗智斗勇,险中求胜。他经历过的事,可能比大多数江湖人一生听说过的还多。 玉老爷行踪飘忽,是江湖中公认的最神秘的十个人之一。好像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可能突然出现,又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消失。有人说他的亿万家财其实并未散净,而是换成真金白银藏了起来,也许数十年之后,玉老爷的宝藏会成为江湖中最热门的话题;有人说他其实是徽商大财团“源记”最大的股东之一;也有人说他是行侠济世的“天道堂”大当家;还有人说他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最庞大的黑道组织“好兄弟”的大龙头;甚至有人说他是近年来颇有死灰复燃迹象的“魔教”教主。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有一点大家都知道,那就是玉老爷的爱好! 玉老爷好赌! 只要听到一个赌字,玉老爷就会精神大振。 前不久,玉金银又跟人赌了一局。对手据说就是“源记”的大老板福二先生。赌局很简单,只要他到苗疆走一趟,采一株“血灵芝”回来交给“源记”,就算赢了。时间是一个月。 “血玲芝”是苗疆的解毒圣药,数十年才出现一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血玲芝”被“五毒教”奉为镇教之宝,它生长的地方也正是“五毒教”总坛的所在地。SC唐门多年来为了“血玲芝”不惜冒险与“五毒教”起衅,明抢暗偷,前前后后丢了二三十条人命在那毒虫出没、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迄今为止还是落得个两手空空。 这一局看似简单,实则凶险莫测,所以各大赌局开出了“一赔三”的盘口。也就是说,押“源记”胜的,赢只能赢一两,输的话却要赔三两。 虽然如此,各大赌局收到的红票几乎全都是押“源记”胜,把宝押在玉老爷身上的,寥寥无几,看来江湖总是那么现实的,纵算是玉金银,纵算他曾经有过一百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的经历,也不能改变这个冷酷的规则。 只不过,既然是赌局,有人押注,总要有人吃注才对,不然的话,这个赌局就维持不下去。所以不久之后,从北六省最大的赌场“好运来”传出一个消息,说是有人把押“源记”的注全部吃下去了。 这些出手豪阔的人里面,据说就有“天道堂”的当家林巧儿。 谁也不知道“天道堂”到底有几个当家,林巧儿是其中公开露面的一个,而且近几年来,她经常和玉老爷在一起。有一种传闻说,林巧儿其实就是玉老爷的情人。 不管怎么样,这个赌局已经开始了。只要有开始,就会有结局,只要结局一出来,就会有许多人一夜暴富,而另外一些人,则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这个结局。 结局是——玉老爷输了! 玉金银这次不但输了,而且把命都赔进去,不管别人相不相信,他的棺材已经运回来了。 二 当大家都一致认为玉老爷已经是一个死人的时候,玉金银却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死人。 至少死人是不会吃腊rou的。 玉金银躺在藤椅里,一双光脚丫子高高搁在竹几上,随手从身边的一个盘子里抓起大块大块的腊rou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暗红的rou油顺着嘴角往下流。 藤椅用苗疆的特产“汗青藤”制作,既凉快又柔韧;腊rou也是苗疆的特产——“腊香獐rou”。凭这两样东西,就能猜得出来,玉老爷其实还在苗疆,只不过离开了苗疆的深山,到了人口比较多的小集镇而已。 但是这个叫“向家集”的小镇已经归了王化,不受“五毒教”的控制了。也就是说,玉老爷事实上已经从苗疆回来。 他赢了! 玉金银吞下一大口rou,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抓起一片rou来,反复看着,就像在欣赏一样稀世的宝物。那rou白里透红,有着玛瑙的颜色,迎着窗户,甚至能透过一丝光线来,和一件上佳的精品相比,似乎也不惶多让。 玉金银专注地欣赏着那片腊香獐rou,良久,才带着又爱又怜的神情,准备放进嘴里去。 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 等这个黑影完全进了门,玉老爷才看清楚,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小姑娘扶着另一个人。 这两个小姑娘其实也不能算小了,半透明的丝绸包裹着的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熟,该凸出来的地方绝不凹进去,该凹进去的地方绝不凸出来。而且长得明眸皓齿,光彩照人,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玉老爷没看她们。他的目光停留在她们扶持着的那个人身上。 跟身边的两个小姑娘比起来,这个人实在没什么好看,身高最多只有四尺七八,头上稀疏的黄发看得出来经过精心的梳理,却依然如同他脸上的皱纹一样,一根根卷曲成奇怪的形状,整个脑袋就像颗风干的柚子,软软地靠在一个小姑娘肩膀上,喉咙间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呜呼哀哉。 可是玉金银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像是面对一头远古时代的蛮荒巨兽,两只小眼睛里迸发出针尖般的光芒。 如果说两个小姑娘组成了一个刀架,这个老人就是架上那把饮血无数的宝刀。 刀仍在鞘,却掩饰不住那股逼人的杀气。 江湖中能够让玉金银感到不舒服的人并不太多,这个老人无疑要算一个,而且是让他最不舒服的几个人中的一个。 “是你!”玉金银说。 老人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仍在不停地咳嗽,好像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 “请坐!” 老人又点点头,坐到了藤椅前面的竹几上。因为房间里唯一的一张藤椅被玉老爷占据了,而玉老爷并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他刚坐下来,一名小姑娘马上给他捶背,另一个则蹲下来替他轻轻地捏着大腿。 “好孩子!”玉金银笑了笑,说道:“看来你选女人的眼光还是很不错。” 老人摇了摇头,喘息着说:“她们是好孩子,但是不能算好女人。跟你在山里带出来的那个比起来,她们根本就不能称为女人。” 玉老爷禁不住向旁边瞟了一眼,那个方向有一间浴室,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老人也看着浴室,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说实话,玉老爷,我很羡慕你。为什么好女人总是让你碰到呢?”奇怪的是,他不说话的时候,咳个不停,一说起话来,反倒不咳嗽了。 “我运气好!”玉金银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将眼光从浴室那边收回来,把腊香獐rou推到老人面前,说:“来一点” “老了,这种东西不太好消受。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 “我也吃不下。” “为什么?你的胃口一向很不错啊。” “因为我紧张。我一紧张就吃不下东西。” “你为什么紧张?” “因为你!” “因为我?”老人笑起来,笑声就像一把搁了几十年没有动过的胡琴发出的声音。笑着笑着,他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喘息着说:“我已经很老了,老得连杀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还会让玉大老爷紧张?” 玉金银淡然道:“有一种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喘着,就会让人紧张,而且会紧张得睡不着觉。” “我是这种人?” “你是不是叫赵天霸” 毫无疑问,“一剑荡九州”赵天霸正是这种随时都会让人紧张得睡不着觉的人,尽管他老了。 赵天霸咯咯地笑着,也和玉金银一样,把两只眼睛眯起来。 “可是我现在手中无剑。我手中什么也没有。” “所以我才在这里跟你说话。” “要不呢?” “要不,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走了。我走路一向都不慢。” 赵天霸笑道:“那很好,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可不可以多聊一会,商量点事情?” “什么事?” 赵天霸佝偻着的身子努力向前伸了伸,抬起那张枯萎的老脸,压低声音说道:“能不能让我杀你一次?” 玉金银眼角抽动了一下,微笑道:“怎么个杀法?” “怎么杀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杀过之后,你必须是个死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像个死人。” 玉金银不动声色,问道:“我为什么要是一个死人?” 赵天霸说:“我听说你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只要满足三个条件就可以了,第一是这件事要很有趣……” “那请你告诉我,这件事怎么个有趣法?”玉金银打断他。当然这很不礼貌,但是对于一个被要求变成死人的人来说,偶尔无礼一下似乎也不算太过分。 “每个人都只能死一次的,是不是?就算是你玉大老爷,也不能例外,是不是?”赵天霸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玉金银,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可是,如果你能多死一次呢?想想看,当你突然从棺材里跳出来,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吓一大跳?特别是……林巧儿林大小姐!” 玉金银很认真地想了想,也不觉微笑起来:“这么说,倒也有一点味道。那么第二条呢?” 玉老爷“遇事三原则”的第二条,是“这件事要对我有好处”! “人活着总是有一些朋友的。只不过,如果你想看清这些朋友的真面目,可能要在你死了之后。” 玉金银怦然心动。人在江湖,如果真能看清楚身边的朋友,岂非快事一桩? “你讲的好象有点道理,我都快被你说动了。只可惜,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玉老爷“遇事三原则”的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要本老爷心情好”! 赵天霸咯咯地笑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挤成了一块风干的橘子皮:“你刚刚从‘五毒教’那个毒窝子里转了一圈出来,还采了人家的镇帮之宝‘血玲芝’,不但没有变成一具全身发黑的尸体,而且连毛都没少一根,怎么会心情不好?你现在又狠狠赢了福老二一把,马上就有大笔进帐,怎么会心情不好?最重要的是……”赵天霸指了指浴室,叹息着说:“那个‘五毒教’的圣女,可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啊!这么好的运气,这么好的艳福,年轻人,你怎么好意思在我老人家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 玉金银无话可说。 他虽然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欺骗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样的事,还是不大干得出来。 既然人家的提议完全符合自己的“三大原则”,玉老爷就不能拒绝,何况,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 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死人。 三 向阳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玉金银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非常熟练把一条条上好的白麻布缠到他身上。 向阳就是玉金银从苗疆带出来的那个女人,如赵天霸所说,她的身份是“五毒教”的圣女。 向阳一出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连一直低眉顺眼地服侍着赵天霸的两个小姑娘一看到她,也禁不住瞠目结舌,大约她们也意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这样清纯脱俗,飘逸出尘的女子。 向阳有点腼腆地朝大家笑了笑,然后看着玉金银,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受伤了吗?” 玉金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和语气都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没什么,只不过跟人玩一个游戏。” “游戏?”向阳立即兴奋起来,清亮的眸子光芒流转,“是不是很好玩?” “好玩。” “那可不可以带我一起玩呢?” “乖,这是大人的游戏,你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哦。”向阳点点头,果然乖乖地呆在旁边,不再说话。只是神情有点失望。 赵天霸叹息着,那双看透红尘、波澜不惊的老眼里,居然也透出了一缕爱怜:“据说‘五毒教’的圣女都是自小就选定的,为了保证绝对纯洁,选定后就一直与世隔绝,如同养着一只金丝雀,直到有一天把她献祭给太阳。看来这个传说是真的了?” “他们崇拜太阳,所以每一代献祭圣女的名字都叫作向阳。” 这个规矩确实有点残酷。 “大家都说你不怎么喜欢杀人,可是这次你好像手下没有容情……教中长老加上教主,一个不剩,啧啧……五毒教怕是几十年都难以复原了。” 玉金银冷冷地道:“只有对不该死的人,才谈得上手下留情。” 赵天霸点点头,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麻布缠住了玉金银的脖子,呼吸略微有点急促起来。这个时候,他全身上下都被这种又窄又韧的白麻布捆得紧紧的,像一具干尸。 赵天霸安慰他说:“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我打听过了,这是最上等的麻布,我请的这位石师傅也是通‘向家镇’手艺最好的。他干这一行二十年了,还没有哪个主顾说过他的手艺不好。是不是这样子的,石师傅?” 石师傅憨厚地笑着,抬手擦了把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玉金银忍不住笑道:“想来石师傅以前的主顾,还没有谁是会说话的。” 石师傅又擦了把汗,嘟哝道:“死人,都、都是死人……” 玉金银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他平生经历过的死亡,多得连自己也数不清了,可是这个偏僻山区的裹尸人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仍然让他感受到强烈的死亡气息。他突然有点犹豫起来。 赵天霸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犹豫,缓缓伸出一根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轻轻在他志堂xue上碰了一下。玉金银立即变得全身硬梆梆的,甚至连舌头都开始僵硬起来。 石师傅把麻布在玉金银颈后打了个结,退到一边,不停地擦拭着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水,偷偷瞟了一眼赵天霸,又退开两步。尽管他不知道这个瘦小枯干的老头是什么人,但显然觉得,离开这个人越远越好。 赵天霸脸色凝重,扒开玉金银的眼皮,小心翼翼地把两片打磨得极精巧的水晶薄片嵌进他眼眶里,玉金银的眼睛马上就变得如同死鱼般浑浊暗淡。 “现在是最后一道手脚了,不过你要忍着点,味道可能不太好。”赵天霸说着,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一颗翠绿的药丸,轻轻放进了玉金银嘴里。 玉金银立即感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直冲头顶,如同被塞进一块腐烂了七八天的臭rou,满嘴恶臭,胃里面翻江倒海。 “我说过,味道不太好。既然你是被‘五毒教’毒死的,总不该满嘴芳香才合道理。” 赵天霸长长吁了口气,像是欣赏一件绝世精品,仔仔细细地把玉金银打量一遍,甚至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终于从嘴角透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向阳看着这一切,尽管她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知道这绝非好事,明亮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情,指着玉金银怯生生地问道:“他……他怎么啦?他是不是死了?” 赵天霸微笑着摇摇头,温柔地说:“没有,他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