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1 老房老酒
- 与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唤出这个昵称还是在去年的元宵节。史靖陪她看仆人在院子里挂花灯时,捏汤匙喂她吃汤圆,她一口咬破汤圆,被滚热的汤圆芯烫到,她忽然就呼出了这三个字,仿佛喊了这三个字便能止疼。 甫一听到这个称谓,史靖亦是禁不住动容。 妻子刚才所说的话,除去第一句,后头的言语可以表现出,她此时的记忆又推迟到她刚生孩子,还在月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疯癫之症,可是在她刚才着手打三儿子的时候,那段记忆则是她生孩子过后的第四个年头。 那时她的疯症已经很明显了,但他以为把血脉相连的亲子放在她身边,能让她慢慢受亲情补养、修复精神上的损伤,却没料到她发疯起来,竟连自己的亲生骨rou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前浮现,很快又被史靖强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后,他心底的一丝怒火却终于窜了上来,不过仍然不是冲向他的妻子,而是那两个服侍在后的丫鬟。 尽管已经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史靖双眉间的那道沟壑仍然无法完全平复。 沉默片刻后,史靖尽量将声音放缓的说道:“孩子不但个头长高了许多,字也写得比刚学那会儿有精神多了,阿兰,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气的鼓掌起来。 史靖给儿子史信递出一个眼色,平静说道:“好好陪你母亲,但别让她玩得太累,早点歇息。”他这后头半句话的语气稍微加重了几分。 史信很快会意,令那两个丫鬟不要跟随。然后拜别父亲,领着母亲出了花厅。 这对非亲生的母子刚走,坐于上座的史靖平静的脸上忽起波澜,冲门外喝道:“来人!” 刚才随那两名丫鬟一道儿,护送大夫人来花厅的三个护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门外。听到史老爷的呼喝声,这三人才急忙进了厅内。 不待他们拜下。就又听到史靖怒斥:“带下去!” 眼尖的护院见史老爷在发下这道命令的同时。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并在桌上扣了一下。叩击声不大,但让几个护院家丁当即明白过来。押着随侍大夫人的两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厅中的事况陡然生变,倒是那两个丫鬟有些后知后觉了,直楞在当场,任凭练过些功夫的护院家丁铁钳一样的手扣上她们的肩膀。她们浑然不肯挪步。 然而后知后觉不代表她们心里不清楚将要发生何事,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谁能比自己记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钳制的疼痛传来,两名丫鬟回过神来后,瞬时间心里生出一股虚怕,已经哭了起来。 两个丫鬟无力抵抗护院家丁押着她们往花厅外拖拽。也来不及争辩,史老爷根本不给她们这个机会与时间。 可两个丫鬟很清楚,在家主这样的暴怒笼罩下。所谓‘拖出去’会是什么下场。她们惊惧断魂,只能穷极声音地不停大喊:“老爷饶命啊!饶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饶,还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两个拼命回头乞求的丫鬟,不但不无视于这个场景,还正是要直面示以绝决。 如果他会给出饶恕的待遇,还会如此命令狠绝? 前几天,在那处安静了十几年的独院里,发生了一件险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迟本来是在相府内的花园散步,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了大夫人静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时,大夫人在院落门口晒太阳。岑迟见是相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夫人,虽然平时极少碰见,但他还是极有礼貌的含笑施礼,问好几声。 不料大夫人在看见目光温和善意的岑迟后,一恍神,竟把他当成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邀了进去。 岑迟是外人,并不清楚大夫人的过往,以及她的疯症具体为何。见相府原来的女主人好意邀请,或许还有一些怜悯于她长久过着‘活寡’生活,岑迟只犹豫了一下,便进去坐了坐,用了些茶点,陪大夫人闲聊了几句。 原本这只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凭大夫人现在的年纪,足能长于岑迟一辈。岑迟又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情,进小院陪长辈聊聊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事后史老爷知道这件事,大抵也不会有挂心计较的理儿。 然而岑迟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时,忽然身感不适,身体情况也是骤然恶劣起来。后来仆人喊了郎中来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恶毒至极的慢性du-药! 更为震惊全府的调查结果是,那du-药竟在大夫人与岑迟聊天时,让丫鬟泡给岑迟的茶水里! 医馆郎中解释了这种慢性du-药,据说是江湖上名声极恶也极盛的药鬼所炼制,无人可解,似乎连药鬼自己也没有解药。 药鬼在江湖上的恶名之所以盛极,除了他炼制过药傀儡这种似人似魔的怪物,还因为他有个喜欢炼制各种du-药,却不管配制解药的恶癖。 岑迟遭了du祸,先不管原因具体为何,救命是迫在眉睫的紧要事。然而思及近在京都的医师中,医术能与那位传说中的药鬼对抵者,不禁要让人想破了头。 近段时间,京都最强医师、时任太医局医正的严广老爷子家中传出药箱被盗事件,老爷子也因为此事气得身体抱恙,请了大假在家休养。 史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能请到严广,给自家一个无功名爵禄的清客治疗。而让他选择送岑迟去西北的关键原因,是因为他记得,府中的另一个名叫方无的清客说过,药鬼的行踪就在西北那林密瘴多的赤云峡。 府中众清客里,方无是喜欢研究星相的人。但这门学问过于飘渺,他极少与人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除此之外,方无还醉心于练习龟息延寿的功夫。他也似岑迟那样,常常离开相府,远游于四野之间,不过他净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钻,是因为他曾说:“有的地方水幽山奇。渺然有灵气。适合吐纳延寿。” 方无的这两大爱好,很难在相府清客中觅到知音。最开始史靖以待客之道对方无礼敬有嘉,也只是纯粹认为他是个奇人异士。并未有一件事请他帮忙。 没想到时至今日,方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似能给岑迟带来一线生机。 …… 以前他的贴身侍婢小星还没有离开华阳宫的时候,他曾派她监视过宵怀宫几个月。所以他早就知道,德妃身边的侍婢分两种。一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另一种则身怀不俗武艺。 他不知道德妃吩咐的那两个宫女是不是属于会武功的那一类别,如果是,只是凭她们对人的呼吸声敏锐地觉察力。衣柜里藏的那两个人绝对难以继续隐身了。 内心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脸上就难免有丝毫的显露。 德妃望着起身至一半,忽然定住了身形的王泓。不禁疑问道:“皇儿,你怎么了?” “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惊惧神情可能已经被德妃的眼光捕捉到了。精神又过于系挂衣柜里藏着的那两个人,王泓忽觉胸臆一滞,话不及说出口,一阵猛烈的咳意就窜上喉头,他咳得躬起了背。 德妃见状不禁心头微疼,连忙走过来,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边因为担心而责备道:“说是小心别受风寒,这就咳上了,你这孩子……为娘今晚上又要担心得入不得眠了。” 王泓本想说些什么,无奈这一通咳来得太激烈,他一时竟按捺不下去,连眼角都咳得湿了。 “毯子呢?!都在后头磨蹭什么呀,快点拿过来!”德妃朝去了屏风后拿丝毯的两个宫女吼了一声。 两个宫女很快取了毯子回来,皆是手脚轻颤,有些惧于接近德妃,只将头垂得极低的双手将毯子递过来。德妃似也暂时不管什么姿仪了,一伸手就抓过质地轻柔的丝毯,然后扶王泓躺回榻上,替他盖上两重被毯。 因为多了一条毯子,占了一些空间,德妃并没有看见锦被掀开时露出的那册子的一角。 替王泓掖被角时,德妃捏了捏那条毯子,脸色忽然又恼了起来,朝那两个刚才去后头拿毯子的宫女叱道:“叫你们拿毯子,你们也不知道拿厚一点的来?!” 两个宫女被呵斥得身子一抖,一个字不敢漏出口,惊惶得将本就低着的头垂得更深了。 德妃瞪了那两个宫女一眼——也不管她们此时是否看得见——然后她就视线一偏,又唤了两个宫女去后头。 这后头被唤去取被子的两个宫女果然速度够快,并且取来的被子也足够厚实,德妃照例要将那被子抓在手里,却不料这被子比那丝毯可是沉重多了,她险些没抱稳的滑落到地上。 她一时又怒了,叱道:“这被子多久没晒过了?湿沉得跟砖块似的,这是能给人盖的吗?再去换!” 说罢,她一甩手将那叠得方正的锦被扔了出去。 两个惊惶垂着头的宫女仿佛额头上长了双眼睛,立时抢前一步,将主子甩脱的锦被稳稳接住,然后快步又朝屏风后的衣柜去了。 此时的二皇子王泓终于艰难地忍下了咳意,正好看见那两个宫女接被子的动作,他暗暗心一沉,看出这两个宫女正是德妃手下会使武功的那一类,连忙开口阻拦道:“不用了,只盖这两层,就已经很暖和了。” 德妃侧目看了他一眼,就见他摊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又说道:“手心都热出汗了。” 德妃下意识在榻沿坐下,然后握起了王泓朝她摊开的那只手,紧接着她就觉得王泓的手一片guntang。她心下一惊,顺着王泓的小臂往上一探,里头也是一片guntang! “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你身上难受都感觉不到的吗?”德妃先是焦虑地朝王泓责备了一声,然后她偏过脸,急声道:“还站着做什么。去传御医来!” 又有两个宫女跑了出去。 待收回了目光,德妃又伸手探了探王泓的额头,她不禁皱起了眉,惊疑说道:“难怪母妃刚才没有察觉,你这额头有些凉,身上却烧得guntang,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泓淡淡笑道:“母妃别担心。儿臣并不觉得如何难受。何况夜里发烧是儿臣以前常有的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就只会叫别人不担心,你宫里的这些人听得惯了。真就全不担心了!”德妃忧心地责备了一句,然后她眼神微变,双手捉起王泓那缠了厚厚一层布带的伤手,满目异色地道:“难道是这外伤有变在作怪?从小到大。你还从未受过这么深割到骨头里的剑伤啊!” “母妃,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傍晚御医来换药的时候。就见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泓含笑安慰了德妃一声,同时眼光斜睨,看见那两个去屏风后衣柜里取被子的宫女已经回来了。 这两个宫女怀抱两叠锦被,观察到此时德妃的情绪起伏较大。她们的眼神便有些瑟缩起来,不敢轻易靠近过来,只是微微垂着眸安静站在一旁。就似两樽木雕。 宫女一连去了后头三次,王泓的心绪就起伏了三次。但见她们三次也都没发现自己藏在衣柜里的那两个宫外之人,他终于暗暗大松了口气。 精神放松下来,王泓便又有些心生疑惑,宫女们去得这么频,照说衣柜里的两个大活人绝难躲过了,但这两个宫女又果真只是抱回了被子。 不过,没发现总比当着德妃的面将那两个人捉出来的结果要好太多,王泓便暂时也不再多想此事,只希望德妃快些回她自己寝宫里去,他才能有空暇,亲自去后头看一看。 稍稍理了理心绪,王泓看向德妃,就见她正捧着他那缠了厚厚一层布带的伤手,犹豫着想要做些什么,又无计施为的样子,他就温言说道:“母妃,待会儿等御医诊治后,您也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早儿臣可能会迟些起了,南院那边,父皇还需要母妃劳心照顾。” 德妃点点头,细声叮嘱道:“明天你就在寝宫好好休息一天,你父皇有母妃照顾。你每天去向父皇母妃请安的事儿,这几天也都免了,这件事由母妃做主。” 这番话说罢,德妃叹了口气,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在王泓的伤手上轻轻抚了抚,幽声又道:“遥记几年前,那天是母妃的生辰,你跑去摘花坛里的蔷薇,要当礼物送给母妃。你心思细,怕母妃被花梗上的刺扎到,你就想着自己先把刺摘下来,结果却把自己的手扎了。你从小就是这样,总不知有些事可以使唤仆人去做,偏要自己劳心伤身。” 循着德妃的讲述,王泓很快也想起了那件事,嘴角微微上扬。事实上摘蔷薇被刺扎到的经历,他小时候犯得还挺多的。 “你被花刺扎了,便总是藏着不说,却不知母妃了解你这性子,看见你送花过来,必然会把你的手捉了查看。”话语微顿,德妃就接着讲道:“不过,被花刺扎了,拿针挑去了刺,过个两三天就好了。哪像现在你手上这道伤,伤得这么深,母妃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看着干着急。等这伤愈合了,恐怕还会留下一道痕迹。” 德妃说到这里,已是眼眶微红。 王泓看着她伤感,心中亦不禁微生感慨,他挪过没受伤的那只手,覆在德妃纤秀的手上微微握紧,微笑着说道:“从小到大,儿臣只会给母妃惹麻烦,这一次能为母妃做些什么,因此受些伤又算得了什么呢?母妃若再因为此事难过,就等于说儿臣又做错了,比起伤口之痛,这是令儿臣更心疼的事情。” 德妃闻言连忙拈起丝帕拭了拭眼角湿痕,强笑说道:“好,母妃不难过了。” 望着德妃含泪微笑着的脸孔,这一刻的她慈祥而怜悯,真正与一位母亲的模样契合,王泓脸上也现出欣然之意。心绪稍缓,刚才强压下去的咳意又窜了一些上来。他抬起覆在德妃手背上的手,掩唇断断续续咳了几声。 肩身一阵颤动,待他放下手来时,掖在袖拢里的那方棉布帕子就掉了出来。 王泓看见那方棉帕滑出袖拢,心神顿时一震,反手就将那帕子抓在手中,正要藏握在手心。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德妃看见。 德妃的目光盯向那露在王泓手掌外一半的棉帕,隔了片刻后,她才将目光移回王泓脸上。含笑说道:“这是哪儿来的手帕,好像不是宫里的东西呢?” 一时之间,王泓脑海里诸多念头齐动。 这朴素的棉手帕,太过普通了。放在宫里只够做抹布的品质,却还嫌小。他是不可能再找哪个宫女暂时替小星“顶包”了。 微怔片刻后,王泓作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地道:“这……这是儿臣捡来的……”说罢,他手指一挪。终于将整个手帕都握进拳头里。 “来来,让母妃也看看,你捡到了什么好东西。”正当王泓准备把那方素棉手帕再次塞进袖拢里时。德妃已伸手过来,握住了他那攒着手帕的拳头。见此情形。他也只能顺意地松开了拳头。德妃拈起他掌心那方手帕,才刚一触指,她就讶然道:“怎么是湿的?你把湿的手帕藏在袖子里做什么?” 王泓眼中神色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就解释道:“儿臣刚才用手帕擦过汗,棉帕子不容易干。” 好在这棉手帕在袖子里已经捂了许久,否则要是最初那个样子拿出来,可就一点都不似只是擦过汗那么简单了。 “这些事尽可使唤仆人做,你当华阳宫里养的这些宫婢都是摆设吗?”德妃佯装责备了一句,但她此时的注意力其实大部分都放在了那方毫无宫廷气息的素帕上。 在指尖抖开了那方微湿的帕子,凝神扫视片刻后,德妃果然也发现帕子一角绣的一片花瓣。这一点刺绣虽然也很简朴,只用了一种颜色的丝线,刺绣的针法也是很简单的平行针脚,但却也足够证明,这帕子是女子的事物。 一方女子使用的手帕,出现在一位皇子手中,并且这方帕子过于朴素,像是民间女子所有,却被一位深居宫中的尊贵皇子神情紧张的藏匿。这一帕一人之间,仿佛存在着什么故事。 此时寝宫内室里没有丝毫异样痕迹,令德妃有思维空间往禁宫密探那方面想,她只是有些俗气、但也属人之常情地想到了某个方面,便含着询问的笑意柔声说道:“皇儿,这手帕是怎么得来的,你可不许瞒着母妃。” 王泓干咳了一声,不知道德妃是不是已经走入了自己掘的那条岔道上,便隐含试探意味地反问一句:“母妃何出此言,儿臣刚才说过了,是捡来的。” “你啊,从来在母妃面前撒不得谎,这样的手帕,搁宫里就是身份最低鄙的宫女都不会使用,你能从哪儿捡来?”德妃说到这里,就掩唇笑了起来,“还在母妃面前藏藏掩掩的,我看你这藏的不是样事物,而是藏了一个人吧?” 若是德妃随行的宫女刚才去拿被子时,将屏风后那排衣柜里藏的两个人捉了出来,德妃再说这话,一定会令王泓心惊rou跳。 但现在他大致能有自信,衣柜里那两个人不管是耍了什么戏法,总之是不会被德妃的宫女发现了,他便放心下来,能比较从容地应对德妃询问。 从德妃刚才那番话中,王泓听出来了他希望设计到的结果,心中微喜,接下来的布置就简单许多了。 “母妃,儿臣说了实话,您可不许气恼。”假意装作犹豫了片刻,王泓才开口接着道:“这……这手帕是儿臣在宫外捡到的。年初的时候,儿臣得知皇姐准备中元节出宫去逛灯会,便求了她好几天,终于得她同意,带了儿臣一起出宫游玩了一趟。灯会那天,街上非常热闹,也就不知是哪家姑娘遗落了手帕……” 王泓说着话的同时,眸色微垂,隐有羞意。 德妃看见这一幕,就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了。虽然她的确有些恼,二皇子居然瞒着她跑去宫外游玩,这要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但一想到这孩子也开始懵懂知情,这是一种可喜的成长。她眼中又浮现出笑意,温言说道:“肯定又是叶医师家的孩子跑宫里来闹的,没想到这次竟把你也带出宫去了,等下回那妮子再入宫来,本宫定要好好给她上一堂女训课,她在女学那里算是白念几年书了。” 王泓连忙补充说道:“母妃千万不可,中元节的事。都是儿臣求她们才答应的。那件事说好了要瞒着所有人。若是为此令她们担了罚,今后她们恐怕连华阳宫的门都不敢迈了,儿臣今后还能找谁解闷呢?” 加上这番话。先在德妃这里做个准备,待她再去找公主王晴对口风时,即便公主不知情地否认了,也不会引人质疑。 德妃此时却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在听王泓说话时,心里顿时冒出一个念想。便笑着道:“你是皇子,还会发愁找不到人解闷?母妃是瞧出来了,你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啊……这宫外之人终究身份低了些,配不上你。今儿这事。母妃改日再跟你父皇商议商议。你也到了该选妃的年龄了,此事择日也要报礼部议办。京都诸位贵族家适嫁的姑娘,母妃早就帮你留心着了……” 没想到这个话题才刚开了一道缺儿。德妃就一下子念叨出这么多准备来,看来她是真准备把这事情做实了。王泓却有些无所适从起来,有些紧张地连忙出声婉劝:“母妃,儿臣现在还不想选妃。” “嗯?让礼部把贵女名单画册编好递上来,先让你看一看,这样又不会妨碍到谁。如果京都贵女里头,还没你看得上的,那正妃的位置也可以先空着,侧妃却是要选一两个妙人儿的。”德妃说到这里,稍稍顿声,脸上笑容略敛,这才接着又道:“至于宫外你留心的那位,如果你一定放不下,告诉母妃她是哪家的姑娘,母妃再去向你父皇说说,凭空给她家封爵提位子是办不了,但还是可以赏赐一番,把她接到宫里来,做你的贴身侍婢还是可以的。” 听了德妃这话,王泓不禁默然在心里想:论贴身侍婢,谁还能做到他的小星那样细腻体贴? 看着王泓微微怔神的样子,德妃又追问了一声:“别再瞒着了,说吧,那姑娘是谁?” “……”王泓收回思绪,望着德妃,一时有些失语。 那姑娘是谁?根本就没有宫外的姑娘,他又该怎么编? 就在王泓有些无言以继,寝殿内室全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算是缓了王泓的尴尬。门外灯火摇曳,至门口熄灭,是两个提着灯笼的宫女从太医局那边请御医过来了。 御医朝德妃、皇子行过大礼后,德妃便暂时从榻边离开,坐去桌旁。一个太监搬来一把圆凳搁在榻边,太医坐了过去,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软丝囊,垫在王泓伸出的手腕下,再才搭上两根手指,开始诊脉。 只过了片刻工夫,诊脉结果便出来了,御医的答复与王泓刚才说的所差无己,无非就是要多休息静养之类的医嘱。 其实像这样的医嘱,王泓从小到大在御医那里已是听得滚瓜烂熟,几可倒背。为什么不同的御医对他地诊断却能如此口径一致,他心里大约也很清楚,困扰他多年的体弱之症,实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体质基础出了问题,什么药的辅助力也是不够的。 御医开了一道补养方子,一道安神方子,便准备拜别离开。 德妃看过了那两道方子之后,就拦了那御医,质疑说道:“这样的方子,皇子平时就常常服用,可医官仔细看看,皇子虚汗发烧,岂是这两道普通方剂可以治疗的?医官是否疏漏了什么?” 御医闻言迟疑了一下,转眼又将王泓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目光在一旁两个各抱着一叠锦被的宫女身上扫过,视线最后回到德妃脸上,缓言说道:“现在的时节已近春末,气温渐趋升高,殿下是不是盖得有些厚了?” 德妃解释道:“本宫刚到的时候,皇子已是发了一身的汗,但额头却有些凉,本宫以为他盖得不够,才叫宫女加了被子。可后来本宫才发现。他身上其实烫得厉害,医官不觉得这种症状很严重吗?” 御医轻轻捋须,思酌着道:“下官刚才为殿下诊脉,并未发现异样。另外,殿下自少时起,贵体就容易忽起燥热,但往往在不久之后会自然消退。虚汗之症。则需要慢慢调养。一时也急不来。” 哪怕是为身份尊贵的皇族服务,作为一名资深医师,最信任的是几百年来医道先辈留下的典籍。最自信的也是自己用心钻研的医术。哪怕病人质疑,乃至帝王亲临怒斥,这点坚守的原则依然不会改变。 面对德妃不善意的目光,御医依然能保持精神镇定。不论是为他自信的医术,还是为了行医之基础就是不可自乱阵脚影响对病症的判断。他都必须做到如此。 顿声片刻后,御医又说道:“汗湿的衣物必须及时换去,以免真正的风寒袭身。” 这本来是与医技无甚关系的小事,皇子的养母既然在此。必定会料理到的。然而医者父母心,御医在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多了一句叮嘱。 德妃却觉得御医的这声叮嘱非常多余。仿佛是在凑话打发她,她也因此仍然不觉放心。但她对医道之事也实在是无所了解。便不能拿出有力的佐证指责御医是否误判。 要知道,当今皇帝、她的夫君最尊重世间两种无爵之人,其一是传授学问的教书先生,其二就是救死扶伤的医师。因为这一点,在前朝饱受贵族欺辱的御医,虽然在新朝依然不具有干涉实政的权力,但行走在宫内宫外,身份却是光鲜了许多。 皇帝特赐御医一种荣耀,无论何等贵族,与御医相逢时,在受过王公贵族之大礼后,都是要还施敬奇门异士之礼的。 德妃明知这一点皇帝亲定的规矩,便不能像使唤宫仆那样使唤御医。至于她心里始终放不下的那点担忧,在思索片刻后,她就尽量将语气放缓地又道:“本宫总有些担心,皇子手上的伤……” 御医微微躬身说道:“回禀德妃娘娘,二皇子殿下手上的伤,下官在太医局也听同僚季医师说过。按照季医师地医判,二殿下此伤的确太过深入肌理,但所幸未伤及手上经络,伤愈后不会对五指的活动留下隐患,娘娘可以放心。” 同样的话,德妃已听过不止一次,对于这种安慰,她已然无甚感觉。 轻轻叹了一口气,德妃似是随意地说了一句:“本来皇子手上的口子眼看着是快合上了,但他下午出宫一趟,不慎又挣裂了。这都是本宫不好,就不该允他出宫的。” “娘娘说的是下午恒泰馆发生的事……”御医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自行打住,他忽然另外想起一事,嘶嘶吸了口气,以极慢的语速又道:“下午季医师一直与下官在太医局药房整理昨天新采办入宫的那批药材,傍晚离了太医局,去南院为陛下诊脉的好像是陈医师……” 德妃依稀能从御医这话里头听出一丝异端,当即挑眉说道:“去南院的的确是陈医官,这有什么问题么?” 御医问道:“娘娘方才说到,二殿下手上的伤裂开了一次,那么傍晚为二殿下再行包扎的医师,不是这几天一直负责此事的赵医师,而是陈医师了?” 德妃点了点头,然后目色微疑地道:“无论是陈医官还是赵医官,都是为皇家疗病保康的好助手,换谁为皇子治疗,不都是一样尽心尽责么?” “下官并非要说陈医师就不尽责了,只是在这治疗过程的中途换掉原治医师,却是行医大忌。”多的理论,这御医没再赘述,只直接话入正题,“二殿下手上的伤本来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若再次裂开,伤口也会比原来缩小许多。而按照陈医师惯用的治疗手段,对于外伤用药,他会加用一道‘猴蒲草’。这种药草对加速伤口愈合有奇效,但也是因此,受用者会有一两天身体出现些许发热症状,这也是伤处新肌快速增长的原因所致。” 御医讲得很仔细,但德妃却只是从他这番话里牢牢记下两个字,当即有些不悦地道:“些许发热?你可知道皇子现在身上烫得多厉害?你们也并不是不知道,皇子体质异于常人,需要更小心的用药,但凡有副作用的药,都最好不使用。陈医官是医术倒退了,还是今天喝酒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