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何以言快乐
处理完了地牢中的那四人,柳明华便出了地牢。此刻,天已然黑了。在地牢内待了许久,身上都染上不好闻的气味了,柳明华便是没再拐去惊鸿楼用晚膳,而是直接打道回了碧霄小筑,让柳枝森备了一桶洗澡水,先是泡了个澡,又用了些从灶房送来的吃食,便早早的上了床榻。 躺在床榻上,柳明华想了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心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处理完了地牢中的四个牢役,他便不觉得亏欠着慕容白尘了。而慕容白尘,也不会再不叫他见了。眼下他只等着这个夜晚能快些过去,明日……明日他便又能去见慕容白尘了,柳明华心中暗想着,又傻呵呵的乐了,不不不,不光是明日,是明日起的日日,日日他都可以陪着慕容白尘一同用膳了,如此,岂不美哉? 柳明华这般想着,便很快进入梦乡,睡的十分踏实,就连梦都没做一个。 翌日,气温依旧是炎热,好似是昨夜下了一些雨,热气蒸腾上来扑人面,实在是不好受。所以柳明华醒的是分外的早。只是虽是醒的早,柳明华却也不急着去惊鸿楼,因着昨日去时慕容白尘还未起,都吵着他休息了。想起慕容白尘眼下的青印,柳明华着实心疼,想着晚些去,让慕容白尘多休息会儿,也能早日淡去眼下青印。 昨日柳明华穿着的衣袍已经染上了地牢的难闻气息,今日是断不能再穿了,但他平日里也没穿红色衣服的喜好,所以竟是再找不来一件红色衣袍,就连颜色相近的都没有。 “哎…柳枝森啊…”柳明华叹了口气,眸色都暗了几分。 “公子这是怎么了?”一旁的柳枝森问了一句。 “白尘最终红色衣袍,可我平日里,又不是那般喜爱红色衣袍,这眼下竟是都找不来一身红色衣袍了…”柳明华甚是烦闷,甚至是抬手抓了两把都已梳好了的发髻。 “诶~公子快别抓头发了。”柳枝森道,“谁说公子没有红色衣袍了?” 听柳枝森如此说,柳明华颓然之态骤然一展,瞳孔都跟着亮了几许。“有吗?本公子怎么不知?还不快些拿来!” “自然是有的!”柳枝森朝前走了几步,贴近柳明华的耳畔,咕咕叽叽的说了几番。 柳明华的眼神先是疑惑又是亮了一下,连忙道:“也可,也可,就它了!” 待一个时辰后,柳明华总算是捱到了太阳挂的老高,便是急不可待的去了惊鸿楼,身上穿着…去年除夕之夜,府邸宴会时所穿的…殷红底捧五色寿团花的玉绸袍子。 方才柳枝森在柳明华耳畔叽叽咕咕的,说的便是这件衣袍。虽说现下自是不该穿那衣袍的,但慕容白尘喜欢啊,他便还是穿着罢。只是眼下,这碧霄小筑到惊鸿楼不过这般近的距离,柳明华已然浑身是汗,浸湿了中衣。 惊鸿楼已经到了,只是门扇还紧闭着。柳明华站定,扯了扯胸前的衣襟,顺着扯开的口子进了些风,也散散闷热,心中寻思着,只道不该啊,都已然这个时辰了,慕容白尘还未醒来吗? 莫非…莫非慕容白尘…伤势复发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个可能,柳明华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他从来没有这般急切过。几个大步上前,柳明华使了八分力捶打着门扇:“白尘!白尘!”门扇都被他捶打的发出巨大的声响。 可就算如此,屋中一点动静都无有,柳明华真是怕了,随即向后退了数步,奋力向前踹了过去,这一次,他是使了全力的。门扇随着柳明华的脚落下,屋内的门闩断了,门扇已然也就开了,柳明华急不可待的直接向二楼慕容白尘的床榻走去。 几个瞬息柳明华便上了二楼,随之入目的在床榻之上正缓缓起身之态。慕容白尘应是被柳明华踹门的声音惊醒的,此刻眼中尚是茫然的睡意。 柳明华松了口气的同时,只觉得呼吸都骤然一紧。平日里的慕容白尘眸子是冷淡的,也是防备的,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而眼下,慕容白尘被他惊醒,除了眼下并未淡去多少的青印,眸中却是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茫,呆呆的坐着,似是个被父亲母亲怪罪了的孩儿。这是柳明华第一次在慕容白尘脸上,看见像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神情。 怔然出口:“白尘…” “…恩。”慕容白尘应了声,而后眸子中渐渐恢复清明,随之是有些不解又有些不悦的瞧了柳明华一眼。 柳明华急忙开口:“对不住白尘…我不是有意扰你清梦。我见你这般晚了还不起,且在楼下唤你你也未应,生怕你伤势发作了,我…我太着急了…”他的声音随着慕容白尘一如往常的眼神逐渐一点点的低了下去。 好在慕容白尘闻此道:“让你挂心了,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伤。”这总算是让柳明华心中好受了一些。 慕容白尘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下了床榻,只着中衣穿上了放在床榻下的鞋。柳明华随之低头看了看,只见慕容白尘的鞋子上竟是有一层灰土,这跟他甚为不般配。但随着慕容白尘穿上了红色外袍,袍子下垂很长,虽不至脚踝,倒是也衬得鞋子上的灰土不是那般明显了。 但柳明华还是问了句:“白尘,你鞋子上怎的这样脏?用不用我唤人再为你置办几双?” 慕容白尘的眼波闪了闪,竟是避了避柳明华询问的眼神,几息后才道:“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昨日你我一起在地道中过了一趟你可是忘了?昨日疲累,你走后我便是睡了,并未修整。” “…竟是如此。白尘,又是我扰了你。但眼下你既已然醒来,便用膳罢。” “好。”慕容白尘道,“你先下去等我一会儿子罢,我稍作修整便下去。” 柳明华见慕容白尘已应允他了,便点点头,下楼去了。这等慕容白尘修整之时,婢女也已经上好了菜,只是眼下这时辰,说是早膳已有些牵强,许是跟慕容白尘在一处时辰便是过的快,眼下又近午时了。 慕容白尘下楼时,已经午时二刻了,这早膳,也变成午膳了。只是这膳食,慕容白尘吃的极少,几样菜都是浅尝辄止,筷子都不曾动几下。 “白尘,这菜不合你口味?”柳明华问。 慕容白尘看似并没有什么精神,眼眸半合,目光有些涣散,半晌才开口道:“…并不,我只是没什么食欲。” 其实慕容白尘不说,柳明华也看出来了,慕容白尘是在强撑,若是他此时闭了眼去,只怕一息便可去与周公下棋了。如此一来二去,柳明华就算不说是没了兴致,也是不愿慕容白尘一直强撑着熬,他眼下的青印,叫他看着着实扎心。然,虽说是慕容白尘一直都没甚的精神又不常说话,用过午膳后二人也坐在一处一二个时辰了,眼见他这样也是不会再有什么精神陪柳明华用晚膳了,柳明华便是准备先回去了。 柳明华起身,道:“白尘,你这等困,也是因我扰了你,看你眼下着实没什么精神,眼下青印也不曾消减,不若我便离去,你先歇下罢。” 半晌,慕容白尘才懒懒道:“恩…不错,我是该歇下了。” “那我便离去,明日再来。”柳明华道,又有些不舍的望了慕容白尘一眼,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待柳明华走至门扇,慕容白尘一直半合的眼却是张开了,他用手支着下巴道:“你穿成这般,可是为投我所好?” “啊?”柳明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了头,却见慕容白尘眸底似有浅淡笑意,但又断无嘲笑之意。便随之答道:“是,我见白尘你喜红衣,既是朋友,自是要喜好相同,我愿投你所好。” 慕容白尘这次真的是将笑意染上了唇角,而并不只是眸底的笑意,“夏日冬衣,难为你了。”他说完,便转身上了楼。 柳明华也转身出了惊鸿楼,脸却是“腾”的红了。 看来…明日起,还是穿该穿的衣服罢,不再刻意去寻甚的红衣了。 . 秋风过耳,一叶落而知秋。 慕容白尘来丞相府之时正值盛夏,如今入秋,也代表着他到丞相府已两月有余了。而这两月余,柳明华日日相伴。 虽说大多时候,慕容白尘都是没什么精神的,但他眼下的青印已逐渐淡去了,柳明华也不过多的担心了。 而有些时候,慕容白尘看似精神好一些之时,他也会与柳明华下下棋,讨论几句经纶。无数次棋盘对峙,黑白子相搅相缠,无数次柳明华都会想,若是他与慕容白尘在现实中也能似这黑白子一般,相缠又步步相随,那般不知该有多好。棋盘上,是柳明华唯一一处可以与慕容白尘比拟之地,二人时而针锋相对,时而棋子绕行,总是百转千回,有时一盘棋能下上一整日还分不出胜负。 而随着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慕容白尘却是让他柳明华越发的惊叹。那些陈旧的经论,柳明华从小便熟记于心的经论,从慕容白尘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番见解。那是随心,大气,不拘小节,不落俗套,不受限制的见解,却又恰恰好不过火,让人找不出可以批判的点。在中规中矩中,最大限度的做着自我。 柳明华深知,慕容白尘是他们这些官场子弟中,最绚烂的光。他也暗想多次,这丞相府圈不住慕容白尘,慕容白尘的一生,断不会仅止于此。越是这般想着,越是日日都与慕容白尘相守,在柳明华心中觉得,也许,这每一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日,虽然他实在想不出慕容白尘能如何离开丞相府,就好似是慕容白尘也从未说过要离开丞相府。 如此一来,整个府邸的人都知相晓,二公子柳明华,与替妹代嫁才入府的慕容白尘,除了就寝,干甚都待在一处。 这一日,慕容白尘用过早膳后,兀自坐在窗边。柳明华也一如既往的随着他坐在窗边。柳明华见慕容白尘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也随之望着窗外想了一圈,皆是古今诗人写秋色的佳作。他不知慕容白尘在想着什么,但他心知,慕容白尘想的定是与他不同。 忽而风过,青黄各半的落叶随风飞落,柳明华见慕容白尘伸出了手。那并不甚好看的落叶被他一接,竟好似染上灵动之气,宛若蝴蝶,落于他手中。柳明华便似往常一般侧目注视着慕容白尘,心中只觉他万分好看,就连是他手中落叶,都随之被衬得好看了起来。可看着看着,柳明华心中便是一惊,慕容白尘…那是怎样一番神情? 不悲凉,却又无欲无求,好似这世间已无甚再值得他留恋,可他望向窗外的眼神,却又是那样远,好似已穿过了丞相府层层的院墙,一直到了丞相府外,不…不止是到丞相府外,是更高更远,柳明华期冀不到的辽阔远方。 慕容白尘只有在看那远方之时,眼眸中才似有希翼之光,只是那光太微弱,微弱到让人来来不及看清,单单被这秋风一吹,就尽数散去了。这吹散他眼底微光的秋风,同样吹进了柳明华心中。这风却并没有将柳明华的心吹的随风翻飞,反而是吹的他的心宛若三九寒冬。 柳明华开口,声音已染上轻微的战栗,似是明明已知道答案却还抱有一丝希望:“白尘,你快乐吗?” 白尘,这两月余的朝夕相伴你快乐吗?每每你唇角不可多得的笑意,又有没有一次是真切实际的? 慕容白尘没有回望柳明华,他的目光依旧在他手中的青黄落叶上。忽而他随着秋风轻扬了扬手,那落叶宛若被赋予了生命,翩然而起,随风而舞。慕容白尘望着那落叶勾起了唇角,只是那上扬的弧度却包含不可言也不必讲的落寞。 半晌,柳明华听到慕容白尘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独自呢喃的声音一丝丝的揉进这微凉秋风之中,也一点点的揉碎了他的心。 “一个连自由都没有的人,又何来快乐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