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不知身已死
二日后。 顾君千下葬。 无有阵式,无有陪葬,就连送葬的,都只有梁晚书与两个抬棺人。 眼下除了梁晚书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儿,顾家已没有一人,更不要说陪葬和送葬了。就连用来装顾君千尸身的棺材,都是梁晚书回来娘家索要了少的拿不出的银子置办的。梁阿爹和梁阿娘对于顾家是心有恨意的,当初他们便指望着梁晚书天仙似的容貌能嫁个好人家,好让梁家鸡犬升天,却不料想她是铁了心嫁于顾家…嫁了便也不再说了,眼下竟是要让梁晚书为他守寡,还留下了遗腹子要他们抚养。若不是梁晚书苦苦相求,就这置办棺材的银子,他们也不愿意拿出。至于这抬棺人有二,也是村中邻人见梁晚书挺孕妇实在不易才来了两个心底好的年轻壮汉。 梁晚书是请不来看地仙儿为顾君千选阴宅的,于是便沿着顾阿娘和顾阿爹下葬一脉向下而埋。至于墓碑,梁晚书就用一块木牌代替了,上所刻名字有二:顾君千、顾氏梁晚书。 下葬之时,梁晚书与那两村中邻人一同把阴宅挖的深且宽,只愿来时她也身死能与他合葬。 待黄土将棺椁全部掩埋,那两邻人也是眼眶微红,就再别说梁晚书了,她的泪水早已倾盆。从此,顾君千就下了黄泉,二人已是阴阳相隔。 “顾小娘子,有身子的人不能总哭,你也…别哭了罢。” “是阿…若是顾小娘子和孩儿出了何事,想必顾君千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两邻人见梁晚书悲不能抑,也是开口相劝,梁晚书回头望向他二人,深深的鞠了一躬,不顾他们急忙阻拦,庄重而道:“两位是晚书与相公的恩人,二位恩人的恩情晚书无以为报,若有来生,晚书当牛做马定当报还。” “顾小娘子快别如此,从前顾门老者尚在之时,也没少帮衬我们,如今顾家子下葬…哎…怎能不帮…” “这不过是我们举手之劳,怎能不帮…顾小娘子节哀罢…” 那二人见梁晚书如此,心中是更过意不去,心中皆叹顾门命途多舛,随之摇头而去。 如此,坟前便只剩梁晚书。她怔怔的望着那高高黄土,倒是也并无表现出过多的悲伤。早在几日前,她抱着顾君千尸身,就已肝胆俱裂…而眼下的梁晚书,不再只是为她自己而活着…这条命,是用顾君千的鲜血为她和腹中孩儿换来的… 梁晚书上前几步,一手抚摸木牌,一手覆在高起的肚子上,轻轻道:“君千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忽而一阵风吹过,满地落叶沙沙作响,好似在回应梁晚书。 “君千哥哥,是你在回应我,对吗?” 复又风起,落叶温柔的呈螺旋状飞旋。 梁晚书垂目,忽觉好似顾君千就还在这天地间…总算是露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清清浅浅,很快随着落叶飘飞消散。待风住,她不再多留,转身向家门走去。 ……… 依旧是破落的小院,眼下因顾君千意外辞世,只剩梁晚书一人,更显寂寥。进屋取了些面粉出来,又对了些刚打上来的井水,不论如何,她总是要吃饭的,她饿得了,腹中孩儿却是断断饿不得。 梁晚书的手法很娴熟,从前顾君千在世时就很是爱吃她做的清汤面,而眼下竟是不由自主的又做起了清汤面,不知是因为习惯了,还是想留些念想。 和好了面杆成面皮再切成面线,这清汤面便做好了一大半,剩下的只要丢进锅里稍等片刻便好。约莫天色渐晚时分,锅盖上蒸腾出些许白色雾气,清汤面熟了。依旧是可让两人饱腹的量。 梁晚书取来两只大碗,按照以前盛饭的方式一样,一个碗里面多稠些,一个碗里面少稀些。待盛好,她端着饭碗进了屋中,把那稠着的面放在从前顾君千总坐的位置。 “君千哥哥,面好了。” 梁晚书只当顾君千还在,可虽是柔柔的笑着道了句,但绝美容颜已被清泪滑过。 清汤面是从前他们怎么也吃不够的味道,可现在,却变成了为了生存才必须吃的东西,形同嚼蜡。 一阵风吹过,梁晚书身子一颤。虽然如今已是晚秋,风中已起凉意,但方才这风却是分外阴冷,比寒冬腊月的风还要冷。 这里…是村中边界,人烟已是稀少,如今家中又只剩她一人,再加上天色黑了,心中又怎会不怕?梁晚书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巨肚,在心里壮了壮胆,深呼了几口气,猛然转过身子向后看去… 还好… 什么都没有… 梁晚书急忙起身,紧紧的关上了屋门,搭上了门闩,背靠屋门依旧心跳如鼓。又过了约莫半柱香时辰,屋里屋外都再无动静了她才将将松了口气。 只是方才不那般惊恐,屋外竟是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嗒嗒嗒…” 那声音像是脚步声,却又过于生硬,像是有人一下一下的击打地面,沉闷又阴森。 那可怖的声音没有间隔,一直连续,且声源缓缓向屋中移动。梁晚书吓得想开口尖叫,却又连尖叫也不敢,生怕外面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听见了她的声音。 梁晚书心跳如鼓,背靠大门不敢回头看,不知该如何做,门外“嗒嗒嗒…”的声音依旧未停。 又过了约莫十几息,声音落下,梁晚书却是松不下半口气,因为透着月光,一个黑漆漆的阴影洒在她的面前。 黑影面积不很大,且修长,看上去颇像是人影。 门外…有人! “哐。”有人推门。 梁晚书顾不得那般多了,急忙用后背抵住大门,心中不断祈求。 门外人只推了一次便不再推了,而是拿了一根树枝从门缝插进,欲挑门闩! 门外人的手法很熟练,不过两下就挑开了门闩,没有门闩的阻力,梁晚书一人之力怎又抵得住大门,更何况…她还是及近生产之妇呢? 在门外人大力推门之前,梁晚书闪向一旁,手中抓起藏在枕头下的剪刀! 没了她用背抵门的阻力,门外人已推门入内。梁晚书咬咬牙,高举起剪刀猛然转过身去! “哐当!”剪刀落地的声音。梁晚书整个人开始颤抖,眼泪簌簌而落…“君…君千哥哥…” 那推门而入之人,竟是顾君千! 顾君千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眼下站在她面前之人,确实是顾君千无疑。 依旧一身青衣,头发用灰色的布带束成发髻,恍若天人的面孔,温柔如水的眼眸…这个男人,就是顾君千。 若是顾君千之前长久未归,梁晚书定是知道这是他本人无疑,只是…今日他的尸身,是她亲手下葬的。 顾君千死了…眼前的人,不…不是人,是鬼魂。 “…君千哥哥。”梁晚书唤道,她不知为何他的鬼魂会此时归家,莫不是有何遗愿? 顾君千却是顾盼神飞,半晌才落在梁晚书脸上,可又似根本未曾看见一般,目光穿过她的眼睑,最终才缓缓道:“晚书,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你。” 梁晚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说的何意。血灵芝她已服下,如今她已然痊愈,再无半点不适,可…他好像不知她已服下血灵芝。 “君千哥哥,我已服下血灵芝…已无事了。” “什么血灵芝?”顾君千竟是一副全然不懂的样子,“血灵芝是何物?” “美人关上的血灵芝啊…” “美人关?”顾君千似还是不懂,又问道:“美人关那般凶险,晚书难道去过?怎会知甚的血灵芝?” “君千哥哥…”梁晚书不可置信的虚退了两步,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顾君千什么也记不得了… 甚至…记不得他已经死了… 这…才是他的鬼魂回到家来的原因罢… 他只记得,她患了绝症,却记不得…他只身犯险去美人关寻血灵芝之事,记不得他已身死。 “晚书,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你…”顾君千垂目,满眼悲切,“阿爹阿娘相继离世,我只剩下你,和你为我带来的孩儿,可如今…你尚未生下孩儿,我也救你不得,方才在你坟边醒来,心中悲不能已...不想我还能在人间见到你,已经是很好了…晚书…若你不愿投胎转世,就留下来罢,我会对你一如既往,等我身死便追随你去。” 顾君千的声音带着浓重悲凉,说的却是梁晚书听不懂之言。直到话音落了半晌,她才将这话想明白了去。坟前木牌上所刻他二人名,他也不再记得起他已身死,遂便把这坟墓,当做了她的坟墓。泪水再也止不住,一如大雨倾盆而至,密密麻麻的泪水竟是让她都再看不清面前的他的眼睑。 …她爱的顾君千啊,她只愿生下孩儿与他生死相随的顾君千啊…不记得他已身死,却只记得未能救她自责不已的顾君千啊…觉得她是鬼物可依旧半分不惧怕的顾君千啊… “君千哥哥…”梁晚书再抑制不住扑向顾君千怀中。他的身子并不像是从前在村中听到的鬼故事那般是触摸不到虚影,还是和常人一般可以触碰的实体,只是...却是冷的刺骨,好似下一秒便会结满冰凌。然,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体的寒冷,也觉察不出他的体温与之她的区别。顾君千是鬼物,可是,梁晚书一点也不怕,相反的她庆幸他的君千哥哥还能这样陪在她的身边... “晚书……你别怕,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的。”顾君千的心绪十分低落,伸手揉了揉梁晚书的满头青丝,除了道上一句“你别怕”以外,别的话断不再说。不知过了多久,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他才放开了梁晚书,擦了擦她的眼泪,将她扶上床榻。 大抵因顾君千心觉梁晚书已是死亡之身,上了床榻也并未再言语其他;梁晚书更是明白事情真相缘由,更是不再言语。这么一来,二人皆无话,良久的静默后,屋中呼吸声变得清浅,二人入眠。 翌日,气温骤降,阴风大作,破旧不堪的窗子不断传出渣渣嘎嘎的声响,实在是难为听。梁晚书大抵是被这声音惊醒,慌忙支起身子,向一旁望去。床榻……已然空荡无人。 顾君千……去了哪里? 昨夜究竟是梦还是真?若说是真,她也不是笃信鬼神之人;若说是假,昨夜拥抱的触感犹记心中,他眼中悲切也历历在目。 梁晚书下了床榻,推门走出,朝天空望了望,不见太阳,黑云压境。环顾四周根本不见一丝人烟,这样的天气……大抵务农之人都不出门,出门的也就只有她了罢。她向东走去,不论昨夜是真还是梦,她总是要去顾君千的坟上看看罢。 自从服了血灵芝,如今梁晚书身体是一日比一日更好,所以眼下虽是挺着巨大的孕肚,她步伐也是不慢。 很快,梁晚书就看到不远处的坟墓,坟前,站着一袭青衣的顾君千。她的脚步随之顿了顿,却也并没有开口唤他。 可是,她却是能够听到顾君千在说话。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梁晚书捂住了嘴巴…顾君千在背诗经…是他第一次教给她的那首。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他教了她无数次,她却怎也学不会写的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梁晚书的泪怎么也止不住,这首诗是她最喜的诗… 顾君千什么都记不得了,甚至都记不得他已然死去的事情,可关于她的事情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今日一大早便不见他,不曾想他竟是到了坟前,吟咏她最爱的诗文… “晚书,虽你的魂魄还留于家中,可你的尸身是在此处,我还是会日日来此吟诵诗文与你…今日我该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你。”顾君千道,又伸手摸了摸那快木牌,手指在她的名字上停了很久。 待顾君千转身,望见的自然是哭泣的梁晚书。他有些诧异,可眸中流露更多的,是痛惜。 “晚书…你怎么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