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流亡者归来
郑学平拿着胡天民给他的钱回到临海,苏家桥案也有了定论,发回重审! 对于一个刑辩律师来说,能把死刑案打成发回重审,已经是胜利,但是郑学平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既然尚清已经在高院作证,案情已经非常清楚,就应该在高院直接改判,怎么来了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呢?而且苏家桥在法庭上晕倒,可见身体状况也不适合长期关押,他去高院找周海滨理论,但是周庭长避而不见,去检察院找高青松,要求为苏家桥办理取保候审,高青松刚被领导骂的狗血淋头,正在生郑学平的气,他向郑学平开出条件,想要取保候审,苏家桥就必须低头认罪,哪怕是认下指控中的一小条罪也行,否则,检察院将会要求补充侦查。 郑学平去看守所见苏家桥,苏家桥垂头丧气,法庭上的胜利让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出去了,可是现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这是什么法律?郑学平鼓励他坚持下去,发回重审是有程序法制约的,他们这样拖,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拖垮你的意志,只要你坚持不认罪,就一定会洗清自己的一天,但是认小罪换自由,也是一条出路,就当是给司法机关一个面子,为自由付出些代价吧!郑学平把检察官开出的取保候审条件告诉苏家桥,问他的意见,苏家桥看着郑学平的眼睛,说兄弟当年咱们说要争取做人的尊严,你现在是律师,你看咱们能依靠法律争得做人的尊严吗? 这是个大问题,郑学平也没想明白,但是他懂得一个道理,人依靠什么,就得相信什么,哪怕你相信的东西,眼前看起来多么不靠谱,也只能坚信不疑的走下去,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依靠法律就得相信法律,只有相信法律,苏家桥才能在看守所里支撑下去,因此郑学平坚定的回答苏家桥,他相信法律能还他清白,检察院那边他会继续沟通,争取早日为苏家桥办理取保候审,让苏家桥耐心等待。但是,如果苏家桥坚持不下去了,想认罪换取自由,他也能理解,认一小部分罪,接受较轻的刑事处罚,但是就能舒舒服服的回家了,也有很多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但是这个决定,必须由苏家桥自己做出,他作为律师,不能给出任何建议,因为再审的结果现在还不好预测。 听完郑学平的话,苏家桥思考了一会儿,他不谈案子,而是和郑学平谈起了信仰,说现在我们整个民族陷入信仰危机,大家什么都不敢信,似乎这样最安全,总以为我不信,你就不能耍我,可是现在人人都不再缺吃少穿,怎么反倒更加不快乐?郑学平给他讲了个故事,说的是美洲的印第安人,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个小兽皮包,里面的东西除本人以外,谁也不能看,他们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向这个小包包祷告,或者占卜,求得帮助,有一次白人来袭击印第安人的营地,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眼看印第安人就要被赶尽杀绝,这时候酋长举起自己的小包包,带着为数不多的随从,明目张胆的穿过被白人焚烧的营地,走向安全的地区。从那以后,就传说酋长的包包里有神秘的东西,正是那个神秘的东西,保护酋长穿过枪林弹雨,有很多白人就起了占有的心,多方打探,终于把东西偷到手里,打开发现,里面不过是一些鸡毛骨头之类的劳什子。 苏家桥明白郑学平的意思了,想想古往今来,哪种信仰不是由冲动始作俑,经盲目而巩固,惟其如此,才经受住种种波折考验,达到最终的圆满。苏家桥说我决定了,我不认罪,因为我无罪,即便我的案子是有人钻制度的空子,利用关系捏造而成,为了不再出现下一个苏家桥案,我也要在我这里,把这个空子给堵上。 郑学平很高兴大哥的振作,他握着苏家桥的手说,大哥你做这个决定会吃苦的,苏家桥说咱们什么苦没吃过?这次有兄弟你陪着,我不怕!只是当年……郑学平打断他的话,说当年的事不提了,今天别说是你这个大哥被冤枉,就是一个不认识的当事人被冤枉,我也会为他辩到底,绝不轻言放弃,苏家桥看着兄弟似乎有些不太熟悉,他说学平你变了,郑学平淡然的笑笑说大哥,我没变,我只是知道一个人被冤枉是什么滋味! 郑学平去找高青松,把苏家桥的回复转告给他,高青松听了也有些戚戚然,说没想到这个人骨头还挺硬,郑学平再次为苏家桥申请取保候审,苏家桥患有糖尿病,在看守所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如果病情加重,造成严重后果,而最后又证明他无罪,你这个检察官能付得起责任吗?高青松可不是被吓大的,苏家桥是否真无罪,还要等新的调查结果出来才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苏家桥出来,让郑学平回去等着。 对于这样的结果,郑学平无可奈何,他十分了解漫长的诉讼对当事人的伤害,可是他一个小律师,只是司法铁闸的一个小零件,能拼了命只能使闸刀落下的慢一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在漱玉和郑母都没苛责他,她们都百分之百的相信他,这让郑学平多少感觉到些安慰,而且他现在面对的压力也很大,回临海开业是不得已而为之,前景如何无法预料,胡天民给的钱会花完的,他必须马上开业,赤手空拳在李红卫的眼皮子底下打出一块自己的立足之地。 十五年前,郑学平以为只要逃离临海,人们忘记了一切,他的生活就能重新开始,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的生活只能从临海这个城市重新开始。郑学平回来了,回到当初跌倒的地方,尽管前路渺茫,吉凶未卜,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再也不会逃走。 打听清楚临海的房租水平,郑学平不仅咋舌,竟然和京城差不多,看来不能租写字楼,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必要租大房子,律所就他一个律师,有一间房就足够。他找到一个靠近商业区的居民小区,租下临街的一间网点房,左边是蛋糕店,右边是房屋中介,饿了吃蛋糕,中介没准儿能带来点生意,挺好。交完房租,钱花去一大半,打扫卫生搬桌椅的活就全部自己干了,郑学平边干活一边琢磨,创业这个事儿,太老真不成,再过十年,桌子都搬不动了。 他往墙上订律所招牌的时候,陆雨菲开着路虎出现在路边,律所开业没人注意,她的出现倒是引起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围观。 “哎呦,开业啦,招人不?”陆雨菲打趣到。 “招啊,有律师证就行。”郑学平没回头,他用力的往墙上钉钉子。 “BJ京民律所临海分所?”陆雨菲认真的读着招牌上的字。 “对,胡天民是股东之一。”郑学平抹着头上的汗。 陆雨菲尴尬一笑,心想这胡天民还有点儿义气,可嘴上却说,“本来想帮你拉几个案源,可既然这律所有胡天民一份儿,那对不起,恕不能相助了。” 陆雨菲对胡天民的恨从未消失过,这个无耻之徒打碎了她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她绝对不会原谅他,郑学平当然了解陆雨菲的恨,所以在她面前从不提胡天民的事,他呵呵一笑,说****已经够难听,就不傍美女了。 陆雨菲走后,郑学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又吐出来,看着烟雾一点一点消散,就像看着自己走过的人生,没想到四十多岁又回到起点。陆雨菲不帮他的忙,李红卫一定会帮倒忙,他听说全城的律师都接到李舵主的号令,谁也不许与郑学平合作,还有贺建国,听说已经荣升高院副院长,这次把当年****一事捅出来的是谁呢?是李红卫,还是贺建国?看来他们一直盯着他,并不打算放过他。郑学平不知道回临海能做什么,他只知道必须回来,面对过去的一切。 在临海没客户没关系,郑学平只能像一个新入行的小律师一样从头开始,他印了好几包名片,抹下面子,每天一起床就提着包去写字楼派发,这种在大海里撒网的方法完全是碰运气,大部分名片被客户随手扔进垃圾桶,这一点,郑学平心里很清楚,但是他不泄气,每天去撒网不误,他相信总有一天,鱼儿会进网的。有一次他发完名片还没等离开,收名片的那个总务经理就把名片往垃圾桶里扔,被郑学平看到了,这太过分了,简直是羞辱人嘛,不过郑学平没恼,反倒急忙冲上去,接住了往垃圾桶里掉的名片,说经理您把名片放错地方了,那个经理很不好意思的把名片收回去,仔细看看名片说,哦是郑律师,不好意思,这两天忙糊涂了。 郑学平忙问你忙什么呢?经理叹气说我们有个员工闹辞职,他的主管不放他走,他就去医院开了一张休假证明,然后就不来上班了,公司还给他发着工资,可是听说他已经去别的公司上班了,你说现在的人道德水平怎么这么差,郑学平一听,是双重雇佣,雇主方当然可以起诉,可是案子小,诉讼过程复杂,而且起诉应诉恐怕对企业产生不良的影响,他给这个经理出主意,去找对方公司人事部协商解决,那个经理一听,拉住郑学平连连说好,他们就是不想打官司,有你这个律师给出专业意见,我们就好办了。结果是郑学平陪着经理去找对方的雇主,很快两家公司达成协议,纠纷顺利解决。 律所开业以来,郑学平遇到的都是这种小案子,赚不到什么钱,又花掉大量的时间,这种琐碎平庸的生活最能消耗人的斗志,慢慢的,郑学平的生活节奏慢下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早上睁开眼睛先劝慰自己说反正也没什么大案子,然后再去睡一觉,李子然和郑娜还在BJ不肯回来,郑学平又过上了懒散的单身汉生活。周海滨猛敲郑学平家的大门时候,郑学平还在床上做梦,这回梦的还是那间黑屋子,他还在擦地,没等到管教喊郑学平的名字,突然顶棚打起鼓来,咚咚咚……郑学平猛地惊醒过来,清醒了一会儿才听出是有人敲门。 郑学平打着哈欠揉着眼屎去开门,明亮的阳光下,站着一个身穿法官制服的干练男人,阳光晒在他肩膀上的肩章,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是多日不见的周海滨,郑学平撇撇嘴,心想前几天为苏家桥的事儿找你,你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冒出来,唱的是哪一出啊?但还是把他让进屋。周海滨带着阳光走进郑学平的屋子,他让郑学平赶紧去洗漱,收拾利索和他一起去个地方,郑学平笑嘻嘻的说兄弟,你可别给我介绍案子,我这个小律师攀不起你高院大法官,周海滨说美得你,我哪有功夫给你介绍案子,你自己撒名片去吧。 郑学平对这个发小有些迷糊,早听说他这些年与贺建国走得很近,但是苏家桥一案让尚清出庭作证,周海滨肯定暗中帮过忙,可是最后的判决结果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周海滨苏家桥案为什么会被发回中院重审?周海滨点着一根软中华,回答到判决结果有审委会负责,他不清楚。郑学平才不信他的话,不清楚就有鬼了,但是既然周海滨不说,他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他知道这个人外表柔弱,内在坚硬,他不想说的话,谁也别想撬出来。周海滨用眼睛瞄着郑学平的书房,郑学平没好气的说,里面的书都是我爸留下来的,你想看就去拿吧。周海滨瞪郑学平一眼,没吭声。 周海滨开车拉着郑学平来到临海中级法院,把郑学平交给刑庭的赵庭长就走了,郑学平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周海滨这是要干什么。赵庭长是80后,西南政法毕业的博士,在法院系统可以说是青年才俊,未来之星,他旁听过苏家桥案二审,对郑学平在法庭上的表现非常赞赏,又听说这个律师是免费代理苏家桥案,心中不免有些敬佩,现在人人都讲经济效益,说白了就是见钱干活,不要钱的律师极少,他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人,现在工作上遇到一个难题,想找郑学平这样的律师辩护,于是就联系了周海滨。赵庭长介绍说他手里有个刑事案子,没钱赚,问郑学平接不接,郑学平正闲的要死,只要有活干,有钱没钱无所谓了,赵庭长一听高兴的说好,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 案情不复杂,春运的时候有兄弟三个在火车站行窃,被执勤的干警发现拘捕,问题出在拘捕过程中,三兄弟中的老二用水果刀把一个警察刺成重伤,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袭警必重判,这是惯例,但是警方在审前会议上要求必须判持刀的聂老二死刑,这就让赵庭长为难了,他理解警方的情绪,但是也希望聂家三兄弟能受到公正的审判,但是聂家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老母亲,靠捡废报纸过活,根本没钱请律师,法庭指派的律师又多是没经验的年轻人,赵庭长希望郑学平能出庭为聂家三兄弟辩护,郑学平一听明白了,这个案子真辩恐怕会得罪公安,眼下就是聂家有钱,也未必能请动那些大律师们,可是如果他不接手,聂家老二真判死刑,他一定会不安,郑学平一口应承下来,赵庭长也很高兴,说谢谢你,郑律师,我这个法官也最害怕判人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