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之子于归
后来,大弘野史记载:天佑二年,为诛杀血衣藤妖,大弘大梁分别派遣高手,朝堂江湖纷纷投身其中,于灵妙峰拼死一战,血衣藤妖苏弑、白骨相公赵惊弦宁死不降双双自尽。武林势力遭遇奇袭,死有近千。大梁如愿,两国撤兵,遂得天下太平。 一年后,断命崖下缭绕谷中。 两间草屋形影相吊,面前是一池春水,水面开阔波光荡漾,湖边系着一条小船。 走上岸去,入眼的乃是屋子跟前大朵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富丽堂皇,争奇斗艳,姿态万千;与屋子相依相靠的乃是一株柳树,满眼翠绿,万条丝绦,迎风招展,对水照影。是个婀娜多姿的十分模样;那屋檐上挂着几串风铃,一阵儿风吹过就是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如同稚女脆生生的笑,夹裹在轻微的雾气之中平生出一股子惬意舒坦。 四面是层叠山峦,头顶是苍穹无限,水汽氤氲,雾气缭绕,碧树红花掩映着两间屋子显得分外宁静,颇有了些世外桃源的味道。若不是屋顶上袅袅升腾起来的炊烟,只觉得这是最最寻常的一幅水墨画。 走廊下有两个姑娘,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做女红。 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娇声说道:“jiejie,你也不来瞧瞧——这一段说得并不全乎:我晓得死在血衣藤妖、白骨相公、欺天魔君手上的那帮人足足有几百,可这野史也不知是谁写的,居然一笔勾销,只说是什么遭遇奇袭一共死了近千?” 这个女子只是大弘最最常见的女人打扮,只是穿了件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里头则是金丝白纹昙花锦裙,那衣料精美,浑身上下的气派则是个侯门千金的模样。此刻手上点着一本册子且翻看且闲聊,一双大眼照旧是炯炯有神,灵气十足,但混不似原先的天真烂漫,更多了几分老成持重。 她仿佛是不满意,脑袋摇着小嘴撅着,那葱白小手点着一行字皱着眉头,嚷着:“说去杀你们结果反而自己折了这么多,本来就是人多势众结果栽了大跟头——他们不敢说实话许是怕丢脸吧!净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罢捧着那书去那温润眉目正在绣花的姑娘那儿,伸到她脸前去瞧,掐着腰甚是生气:“jiejie,你倒是快看啊!” 那姑娘约莫是个二十一二的年纪,低着头眉眼之中都是温柔,穿的却是一身大红色的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穿在旁人身上倒也罢了,偏生是她这人物容貌,瞧起来颇像是个新嫁娘。与屋子前头满庭殷红如血的牡丹花倒是十分相称。 她也不瞧,只将丝线在指头上绕着打了一个结,银牙轻咬断了线头将那布头轻轻抚平,她抬起脸,只见面前大片的水泽万点金光,她的眼中也是熠熠生辉,她嫩笋般的指头将这布头摸索了一遍,把东西递给那丫头怀里:“你呀,瞧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比不上好好学女红。想当年我也是你这样笨的呢”。 那年幼丫头对着日头举起来,透过夕阳可见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那鸟儿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很是精细,仿佛是一丝丝刻出来的一样,那高高伸出水面的水莲花也是半打着骨朵羞怯可人,更别说那微微抖动的几缕清波撩动人的心窝。 她心下暗暗服气,可末了还是嘴硬着要顶一句:“半年不见,jiejie手艺居然这样好?真是越来越宜室宜家。可见姐夫定是十分心疼你,舍不得累着你,倒****叫你做这些针头线脑的闲事打发时光了”,手上对那鸳鸯却爱惜不住。 却见那立在牡丹花中间的女子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夫君待我,当然是极好极好的。从来都如此啊,为我摘星子摘月亮都从无二话,这一年来什么都不叫我干,什么都给我收拾妥当”,她一双眼睛恨不得弯成月亮,俯下身去把脸凑在花朵上嗅着:“夫君给我的,都是我最中意不过的,一律啊都欢喜得不得了”,日头斜照,越发显出她翘挺的鼻梁,细密的长睫毛跟红润的嘴唇。 “jiejie,这是你的大福气在后头。原先十分不容易,我替你难受了几年。幸好,看你这模样我打心底只有两个字:幸好”,那姑娘站在牡丹花栏杆外头,抚摸那牡丹肥厚的叶子浅浅笑道:“我没有旁的想要,你如意就好”,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是遗憾:“老天往日里对你那样刻薄,幸好这回还算说得过”。 “你姐夫浑似个小孩子心性,总是嚷着自己遇见我太晚,被”说到这儿她嘴唇哆嗦一下终究也没能说出来那个人的名字:“被人捷足先登抢了我去,自己等了整整六年,说是吃了大苦头,非得要我每一日哄着偿还他”,眉眼之中都是宠溺:“我也心甘情愿哄他欢心。” “都是jiejie惯出来的坏毛病!大老爷们天天撒娇耍赖地不要脸!”那丫头啧啧出声,眉眼皱着神色十分看不上。她走上去抚着红衣女子的肚子,笑道:“以后这孩子出世了,他还好意思跟自己儿子抢不成?”一边吐舌头,一边拿手刮着她jiejie的鼻梁:“那个没出息的东西!jiejie,到时候两个不懂事的凑在一起可有你好受的!”她话头一转:“那会儿他与你跟着师父的时候必定不是这样胡闹……”师父! 她心知说错了话,垂着头讪讪扶着红衣女子的腰:“jiejie……” 红衣女子挣开她轻轻走牡丹里头去:“那些事,仿佛是很久之前了,我早就不去想”,她回望过来,体量修长,眼睛中流光溢彩如同灌了两池子春水,玉人一般婷婷立着,婀娜多姿比花娇媚,乃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见此情形,那丫头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是波涛起伏:师父早就去了,jiejie终究也放下了吧。 这册子中没有写到的东西还很多,比如:当日乃是江朗亭与朱阮阮分别跳了下去,江朗亭用尽功力为血衣藤妖苏家阿弑垫了一把,缓了那股子冲劲儿免她一个粉身碎骨,于是阿施与赵惊弦得了个活,玉面毒蛛江朗亭当时就不行了。 璇玑宫弟子与星宿殿的花蝴蝶闯了下来,也多亏花蝴蝶功力深厚接了几个同伙,不然统统得摔成碎渣渣一样。他们救起来阿施与桃花这对夫妇,就不怎么顾得上江朗亭他们那对怨偶。 江朗亭奄奄一息之时,那个朱阮阮则是赶上来,她倒是极其好命中间被一棵树拦了一下,居然除了脸颊手上擦破了皮算是毫发无伤,于是江朗亭不论自己愿不愿意也是在她怀中合上了眼,泪水淋漓还是念叨着施儿的名字。 朱阮阮如同是被谁下了降头一般抱着夫君的尸体一步步走进湖中,那样高大的人儿在她怀中安静躺着仿佛是睡着了。 朱阮阮已经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眼角淌着血,神情都是死了一般,只是怔怔地盯着前面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湖水。她喃喃道:“亭哥哥,亭哥哥,你到底比我先死,你到底还是为了苏jiejie死了”。 她仿佛是一个慈母对着儿子温声软语:“可是,为什么不是我?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你既然能那么爱苏jiejie,那么终有一日也能这样死心塌地爱我。” 朱阮阮为自己这条命作结:“亭哥哥,我这辈子就是傻,真的。是我执迷不悟了,我以为自己掏心掏肺就能成,可是,还是不够啊。”她嘴角弯起来:“可是你瞧,你就算死了也还在我手里,还跟我在一起——你怎么也摆脱不了我,怎么也扔不下我。” 谁也不想朱阮阮那样娇小玲珑的身躯怎么就天生神力将他抱个结实,鬼迷心窍一样谁也唤不回,谁也拦不住, 她脸颊蹭着江朗亭的头发,瞧着他长长的睫毛,笑道:“那一夜,那一夜我明知自己做了错事,坏事”,她伏在江朗亭耳朵上细语:“只是我从不后悔,从不后悔用了手段,更不后悔胁迫你,唯一后悔的却是:当初为何偏生就爱上你。” 朱阮阮深情款款亲吻他:“可是啊,这辈子若是连你也不爱,那么这世上于我来说就更加没意思了。你这狠心的大哥哥,这么叫我爱恨不能的大哥哥啊,你知不知道我多欢喜你?”说罢,谁也想不透已经见她连泡儿都不冒一下子沉了下去。
三日之后,一对男女的尸体被推到湖边,女子的双手紧紧箍着男人锁着两人如同是连体婴儿。虽浸了水泡得发胀,但是瞧得出来分明就是江朗亭与朱阮阮这一对怨偶。 这一对的故事终于落幕了。 六年前,朔玦山庄山崖下一见江郎误终身,朱阮阮却到底也不后悔,生生世世要与他纠缠,若是江朗亭地下有知是否还记得初次见面那个机灵稚嫩的小姑娘?那会儿鹅黄衫子的朱阮阮奶声奶气是不是比今时今日这样反目成仇的面孔更加可爱些? 而朱阮阮若是一早就知道后头有这样多的纠葛,她会不会还义无反顾爱着江朗亭? 还是会吧,她这样一团野蛮生长的火苗只等着这位大哥哥到来再把自己跟他一同烧个干净。 璇玑宫的弟子带他们回琅琊谷安葬,另留下来几位照顾阿施他们日常起居、养伤治病,直至好利索了才一齐撤走。 松流泉从来都幸好自己留了一手,一早在那人马中安插了自己的势力,皇上不方便出面护阿施,那么自己下手,无论如何保住这姑娘的一条命不至于妻子后悔终生。 山谷之中似乎是平静得过分,山谷外头却是乱了套。 那一夜,那个梁国得大司马遭遇山体崩塌被埋进地下与他那太后表妹相会黄泉路去了。民间传闻乃是梁国新君下的重手,名头上说是为了给太后、世子讨回公道与大弘预备一战,实际上是打算借此时机不光除了血衣藤妖堵上天下人悠悠之口,但比之那个更要紧的则是杀了大司马。 这个老儿简直是疯了!居然敢因为太后的事对自己这个皇上胁迫,实在是不识时务,是被私情冲昏了头的老家伙。这样的人他巴不得早早死在外头,免得以后再拿辅佐之功对自己提条件。于是,当夜那几十门大炮不是旁人,而是梁国的天子亲自传了口令对着灵妙峰的断命崖往死里开炮,全部弄死,不留活口! 一个都不放过! 血衣藤妖苏弑自尽了,也当真轰死了大司马,梁国皇上的位子稳了,刚刚坐上龙椅,新君还是琢磨着先稳定局势,笼络民心,于是压在两国边境的大军都撤了回来。 大司马的亲卫亲兵么,能用的用,不能用的统统杀光,兵权全部收回天子手中。 这一切倒也没什么,只是对大弘来说——外患除了! 那么,接下来是内忧! 卢闰鹤兄妹的势力见大事不妙乃是拼死抵抗,但再如何抵挡也扛不住形势扭转、民心所向,心腹也是纷纷倒戈。 天子仁慈,只诛杀了她的哥哥,将卢闰鹤、郎潜削去爵位发配蛮荒,永远不许回来。其余人等也是各有轻重,挨个收拾。这件案子办完大约是花了半年时光,其中牵连人数有数千之众。 扬了君威,灭了叛贼,安定民心,女皇对这大弘几万里的花花江山乃是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五年后,大弘金銮殿上,有大臣启奏说是破月刀法重现人间,江湖上不少高手已经虎视眈眈要据为己有,眼瞧就要血流成河。那破月刀实在是邪物,虽说当日随着玉面毒蛛一块消失,但近来确实有不少人四下找寻的动静,一旦得手就是灾祸。五年前的惨案不能再重演,为了四海太平,恳请毁了这东西,免生事端。 女皇下令天下悬赏夺那刀法,又在天下人跟前一把火烧个干净,只说:“破月二字,休要再提。” 她瞧着头顶上光辉万丈的大太阳,又眯着眼瞧着太阳身后稀薄的云朵,活似缭绕谷jiejie与赵惊弦那屋子头上的一模一样。 郎蔻儿翘起嘴角,心中念着:半年不见,昕儿倒是对姨娘想念的紧,也该再去瞧瞧他们跟新出世的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