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娇女
远远的,传来了吆喝声。 “叶儿——粑嘞!” “豆花儿来——酸辣!” 、 宝然在被窝里翻个身,也不睁眼,懒洋洋继续赖在床上享受着清晨的美好时光。 没一会儿,有轻盈细巧的脚步声上得楼来,“吱扭”一声推门进屋,然后径直来到床前。一只柔软细嫩的手轻轻摩挲上宝然的脸蛋儿,“宝然,晓得你醒了!莫再赖了,起来下去走走,好吃早点啦!今天有煎包来卖!” 这是每天早晨必走的程序之一。美云姐知道,不等她来叫过一遭儿,这个懒孩子是不肯自己爬起来的,尽管她好像早就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 转眼已经半个多月了,宝然在大姨家住得安稳滋润,大姨常跟左邻右舍讲:“到底是自家亲妹儿的娃儿,一丁点儿都不得认生呢!” 可是不认生,任谁天天的被美云姐这样一个年华正好的美貌少女陪着,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在什邡县丰水这个不大的小镇上,美云姐是年轻姑娘里的头一份儿,街坊邻里的女孩子们,见了她友善也好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都是带了些仰视的。 美云姐是骄傲的,自然,她也有骄傲的资本。 、 大姨夫家境不错,他们现在住着的这个前店后屋的双层四合院儿,虽说前面开的都是公家店铺,后面左邻右舍的还租住了三户人家,但实际上的产权都是在大姨夫手里的。这是祖产,当初传给了镇上张家唯一的后人,大姨夫的父亲,解放后立刻被他上缴归公,前几年根据政策发还回来,老人已经去世,就自然地发回到了大姨夫手里。 大姨夫妇不动声色,从不提任何收回的话,邻居们及前面店铺却都很识趣,主动照市价按月付房租给他们,当然,这个动作,好像是由前面的自行车修理带头挑起的。那个,小小的修车铺……的负责人……,是大姨。 宝然一直觉得大姨夫妇的工作分配颇为有趣,似乎是倒了个个儿:粗短的大姨夫斯文安静地坐在造纸厂办公室里拨着算盘记着帐,依然纤秀的大姨倒整天在叮当作响的修车铺里扯了嗓门呼喝着小伙计们。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大姨不这样想,她似乎看出了宝然的迷惑,有次像是跟她解释着说:“宝然你个娃儿懂得啥子!大姨我大字识不到几个,铺子里来往都要你美云姐帮到去写字记账!会计那样精细费脑的活记,也只好你大姨夫去干!莫看他生得粗,可当真是个心灵手巧的!这还是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手也不听话了,没得办法才去干会计!要在以前,你大姨夫干得事情还更要精细来!” 还要精细?这人不可貌相的大姨夫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答案令宝然瞠目:他他他……他居然是个蜀绣高手! 怪不得美云姐中学毕业了也不出去工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房南向的窗口下伏案绣花,宝然一直纳闷,也没见大姨捻过针捋过线,她这活灵活现巧夺天工的手艺是打哪儿来的?原来是家传。 、 要问大姨夫一个男人家怎么会专精绣艺,自然也是家传,张家到了他那一辈儿就这么一根苗儿,家产可以上交,手艺却只能内部消化。按说接下来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大表哥,也就是美云姐那个读技校的哥哥,可小伙子嫌绣花太娘,早早表示放弃继承,要自己出去开创天地。大姨夫也不勉强,便将手艺传了女儿,自然,房产铺面也都只能跟着手艺走,现在只等着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所以,美云姐被大姨夫妇养得那叫一个细,惯得那叫一个娇。出落得温柔娴静,矜持高傲,四邻八舍谁家的姑娘都比不了。 美云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一双细秀绵软的如玉小手只管拿针挑线,写字作画,家里上上下下的粗活儿都被父母包揽。她也乐得窝在小楼上一针一线地慢慢刺出那些鲜活细腻的花鸟鱼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也坐得娇柔如花,沉静似水。 但到底是年轻,有时也会听着前排房后面,街边小巷里传来的吆喝叫卖声,邻里院墙外姑娘大婶们的喧哗嬉闹声,暂停了拿针的手,望着窗外出一会儿神。 、 大姨见宝然小小年纪乖巧懂事儿,不怎么用人cao心,便将她放在美云姐房里同起坐卧。两人虽说年纪相差挺大,性格倒是类似,都是喜静不喜动。当然了,一个是真的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另一个则是纯纯粹粹的,懒得动。每天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伏案刺绣,一个趴在旁边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典籍古本绣图花样,偶尔牛头不对马嘴地互相说笑几句,日子过得简单,倒是不显沉闷。 以前,美云姐还碍于矜持和大姨的紧盯连楼都很少下,现在倒好,手里抱着个小宝然,是伙伴,是证据,是最大的道具和最好的借口,清早起,晚饭后,得了空儿就抱了宝然,袅袅婷婷沿着镇上唯一的那条大街边沿慢悠悠走上一圈儿,目不斜视,任身后挂满了小伙子们痴情恋栈的目光。 宝然倒也不介意被美云姐揣着当通行证,人小么,就要有被利用的觉悟,反正这专业道具当啊当的也就习惯了,再说了这也是个互利互惠的事儿。街道上石板青青,晨曦微露,店铺门窗搭板一条条取下,小伙计们伸着懒腰跨出高高的门槛来相互打着招呼,一派慵懒恣意的小镇民生图。这么一圈儿走下来,神清气爽,再拎上一两样小点心回去,吃起饭来胃口都要好上许多。 到了傍晚,埋首一天的美云姐眼涩手酸,吃了晚饭,收拾洗扫的也用不着她们,就抱着宝然再出院门,沿着街边,听着大商小贩唱买叫卖之声相互应和,看着遛弯儿消食儿的人们彼此寒暄,时而放了宝然在地上跑一跑,一路散步,直到小街的尽头,镇子边上。 、 街道的尽头,左边是一家豆腐坊,右边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家邮局。前方,隔了宽阔的水渠,可以看得见大片的农田和远处的村庄。 豆腐坊里一天到晚的水气蒸腾,烟雾缭绕,美云姐很不感冒,就问宝然要不要到邮局里去耍。 邮局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豆腐坊门口看那个串街的老头儿卖叮叮糖。 见宝然不动,美云姐弯了腰告诉她,邮局里有许多好看的小画片儿,别说是花鸟鱼虫,就是人物戏谱,山水动物都有,好看得很! 宝然想想,同意了。 、 小小的邮局里面非常冷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除了板桌,浆糊,邮筒;柜台,小窗,还有里面唯一的工作人员,最醒目的就是沿墙一排玻璃柜,里面上下两层,陈设了大大小小的各色邮票。小镇消费能力有限,这些邮票远不像美云姐说得那般丰富热闹。宝然趴在玻璃上,压扁了一张团团脸,往里面一枚枚地详察细看。 美云姐自进了邮局,就对“好看得很”的邮票失去了兴趣,只站在门边,脸冲了玻璃大窗,出了神似地眺望远处。宝然把玻璃柜中为数不多的展示品一一都咂摸遍了,抬起头,她还是那个姿势。 伸手要她抱了起来,踞坐在柜台上也跟着向外望,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水波般轻轻起伏,雾蒙蒙的天,远处隐约一线青黛,风景还真是挺不错的。 、 一大一小出了会儿神,不知什么时候,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接着就是稀里哗啦,一阵急雨大作。街面大大小小的石板上很快腾起一层水雾,路人纷纷或闪或避,有的干脆拔起脚来奔跑着家去了。 窗玻璃上划出了一道道连绵不断的水痕,大门开处,水汽伴着些许微尘扑打进来,清新冷冽。 过了一会儿,雨势渐缓,却是转成了小雨连绵,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意思。 天色有些暗了,宝然看着美云姐还在那儿发呆,有些迷惑,就指着窗外提醒她:“jiejie,还在下!” 美云姐偏头,“是啰!这雨还不停,我们可走不脱喽!” 话虽这样说,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有多么担心的样子。 、 身后有脚步过来,迟疑谨慎,离宝然她们老远就停住了。 美云姐依旧欣赏着小雨淅沥。宝然趴在她的肩头回头去看,见是刚才一直悄无声息地坐在柜台里的那个工作人员,小伙子穿了邮局的绿色制服,清瘦腼腆,一把八成新的木柄桐油大伞,被他两手紧握抱持在胸前,那架势生硬得活像端了挺轻机枪,正踟蹰地看着她们。 见美云姐没有动静,宝然回头来看他,小伙子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我……我这里有伞啊……” 宝然回头看表姐,征询她的意见。 美云姐头发丝都没动一根,置若罔闻。 小伙子尴尬不已,一张脸慢慢儿涨得通红。宝然都不忍心再看他了,低头揣测,他现在是希望美云姐回头好呢还是不回头的好? 、 美云姐轻轻巧巧地笑,对宝然说:“幺妹儿莫担心,这场雨关到下不长!再等一息息我们可以回去屋头了!” 她说得没错儿,小雨淅沥了一会儿,骤然转急,噼里啪啦一顿过去,居然就放晴了。 将近傍晚,天色反而更亮了些。雨后的空气清洁空明,微风送来,甚至可以闻得到水润过的油菜花香。 、 见宝然皱着鼻子嗅,美云姐摸着她的小马尾,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这场雨下过,好要晴上两天了!后天春社,jiejie带幺妹儿去安县踩桥,我们骑了自行车去耍,路上那些个菜花田,那才叫又多又好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