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团圆(一)
家婆和大舅二舅见到宝然一家也很高兴,但显然都比不上宝然妈那样地激动。 、 家婆自不必说,她一向是个会修身养性的,从无大喜大怒。大舅林青民只知道埋头干活,闲了就吧嗒吧嗒抽叶子烟,从不会主动开口。 二舅林青城才是这一家子实际上的主心骨,虽然一直生活在这个指甲小村,看着倒是比离家万里的宝然妈要稳重得多。他三言两语谢过热心的李家人,止住了宝然妈激动之下的语无伦次,把大家带回屋里安顿下来,又将正在院里剁猪草的大女儿珍秀打发了出去报信。 珍秀是个瘦巴巴脸庞晒得黑红的女孩子,身量不高,穿一身大概是她mama的旧褂子,松松垮垮的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实际上已经十三岁了。虽然打扮得土气,人倒是爽快,干脆利落地叫了姑姑,姑父,又好奇地看看宝然,就一溜小跑地出院门去了。 、 家婆大舅的院子同二舅一家的院子格局相同,都是一个“凹”字型,成直角比肩而邻,围出一个正方形的大院子,两家共用,外面用泥砖垒了院墙,墙外高高的,还有两排果树,如果宝然没有记错,应该有梨树,桃树,枣树,李子,核桃,还有一颗香椿,果树上都多已打了花苞,勃勃欲发。院内墙角下,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宝然不大认得都是些什么,只记得其中有齐墙头高的两株,应该是樱桃。 家婆的小院有正屋三间,中间堂屋,两边分别是家婆和大舅的卧室,大舅屋里现在还住了宝晨宝辉兄弟。拐角出来的两间,一面是厨房,另一间放杂物。宝然一家来了,家婆当即指挥着把自己的铺盖搬去了大舅屋里,再将宝晨宝辉的挪过来,“你们一家在我屋头住着,便宜!” 放好了行李,众人聚到堂屋里坐下,宝然妈眼睛满院子转。二舅就笑:“幺妹,找啥子么?” 家婆明白女儿的心思,解释说:“宝晨兄弟同下村蒋家两个娃儿去队上公房那块去耍,你不消急!肚子饿了就晓得回来了。现在去喊,晓得在那个犄角里?” 宝然妈只好稍安勿躁。 宝然敏锐地发觉,自从下了汽车,mama几乎忘了自己,连个眼风都不曾扫过来过,只顾就两个哥哥的生活起居同家婆问长问短。倒是大舅不声不响烧了热水,示意宝然爸给宝然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又把头发重新梳过。 、 不是宝然小心眼儿,前世里她就明白,mama多少是有些偏心眼儿的,两个哥哥成功了,失败了,开心了,沮丧了,她会随着感同身受地悲欢喜乐,而在宝然的成长过程中,mama除了供给吃饱穿暖以及必要的和颜悦色温言细语,并没有投入太多用心的关注。 待宝然考上大学离开了家,所有的家信中都只有爸爸的细细絮语,mama那里总是千篇一律由爸爸代写的一句:我很好,勿念。直到爸爸去世后,宝然为开解mama的孤寂,增加了长途电话的频率,并设法接了mama一起住了一段时间,母女俩才慢慢重新开始熟悉起来, 想当年宝然也曾经怨过,后来才明白,mama这样,其实只是出于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小女人习惯性的依赖,她已经习惯了依附于生活中的男性亲人。mama这辈子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就是离开家乡闯去了新疆,之后便一直生活在爸爸的羽翼之下,直到他去世。 那时两个哥哥也都在外飘着,嫂子们同mama也都不是很亲,后来mama一直这里住一年,那里飘几个月,无非是找不到依靠,没有安全感而已。尽管宝然已能跟她说上几句心里话,可在mama心里,宝然显然不是一个可以让她感到安心的对象。 当然,宝然苦涩地想,那时的自己也的确无法让人依靠。 所以这次,即使眼见着mama因为即将见到哥哥而忽略了自己,宝然也依然能够从容以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mama献宝似地从行包里翻出一件件新衣,给大哥的,给二哥的,也不知她都是什么时候买的。 、 院门外传来招呼说笑声。珍秀先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两捆干草,送到厨房里去了。 二舅问:“喊你找的人呢?” “后头跟到就进来了!”珍秀头也不回。 院门口就有人接话说:“来喽!来喽!二哥,幺jiejie夫屋头来了吗?” 说着,人已走进院子里,却是三舅,他旁边的应该就是三舅妈了。 三舅很年轻,也就二十六七岁,人长得也精神,浓眉大眼,整天一副轻松快活的神气。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三舅妈,三舅妈在农村的年轻妇人中算是相当出挑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依旧身段窈窕,眉眼俊俏。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汤清水利地挽了个髻,插一根十数颗红豆攒成的榴花簪,身上是件半旧的石榴红小袄,颜色鲜明,怀里抱了个才五六个月的孩子。刚才院门口脆声接话的,正是三舅妈。 三舅夫妻两个径直进了堂屋,二舅问他们:“珍慧哪块去了?” 三舅说:“她家婆昨天接去耍两天,没得回来。” 珍慧,是三舅的大女儿。三舅妈是家中独女,住得不远的父母非常疼爱,常接了外孙女过去让女儿松快松快。 、 这时又一个农妇进到堂屋里来,招呼大家:“幺妹,妹夫!三弟,弟妹!都来啦!”这人生得实在,腰粗臀肥,正是二舅妈。 三舅妈就脆声笑起来:“二嫂走路硬是稳当!我们路那头好远急喘喘赶到,二嫂菜田里就正好进来!” 二舅妈瞥她一眼附和着:“是啰!我一向是个手笨脚慢的,摘几颗菜就要这老半天,还得珍秀跑起去割豆腐来!”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二舅妈手里端了只小竹筐,里面是绿油油的蒜苗,嫩生生的小葱,几只水萝卜,还有雪白的一方豆腐。 三舅妈撇撇嘴,对三舅说:“说你脑壳笨来还不服气!你看二嫂多会cao心,晓得幺jiejie夫城里头来的,口味清淡。哪像你就晓得黑漆漆拎个腊rou干,也就是我们这样的村人才觉得金贵,人家那个看到起嘛!哪里赶得上这现摘的小菜,脆嫩新鲜!” 这次换二舅妈咪咪笑:“喔唷,还是三弟周到!嫂子这些青菜寡淡起,就靠你家腊rou配到才香!”说着转头向院子里扯嗓子喊:“珍秀,这半天好没得?” 小珍秀在堂屋口探头进来:“妈!你说的那只黄花鸡我绑好了,水也烧开了,你去杀还是我爸去杀?” 二舅妈就得意地叫二舅:“你去!有这把子力气就多动手,莫得坐到这里耍嘴皮子!” 三舅妈一张小嘴儿快要撇到了耳根。三舅充耳不闻地同大舅讨烟叶。二舅利索起身去干活。 宝然小戏看得津津有味儿,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宅斗,起点诚不欺我! 、 家婆这时仿佛才看见两个媳妇,慢悠悠对宝然爸爸mama说:“这两个是倾城倾国家的媳妇,你们还没得见过!” 宝然直抽抽,家婆您老人家行行好,别搁一块儿念成不? 宝然妈说:“妈,我们认得!你忘了,我临走前二嫂子就是订下了的。三弟妹虽然没见过,结婚时都给我们寄过照片来的!这不,这踏实能干的是二嫂子,这漂亮爽利的是三弟妹!” 两位舅妈齐齐喜笑颜开,终于姑嫂团圆,妯娌亲厚了。 、 宝然爸也察觉了媳妇的对女儿的忽略,抱了宝然去厨房看两个舅妈做饭。 厨房里有土坯垒砌的宽大灶台,两个大锅口,一个蒸饭,一个炒菜,中间夹两小火口,一个烧水,一个坐着只瓦罐汤煲。 珍秀递过一只小木凳请宝然爸坐下,自己坐在灶台后添火,她一边用铁叉将扎成束的干稻草一把一把地送进灶口,一边回头一眼又一眼打量着宝然爸的中山装和宝然的条绒棉衣。 宝然爸就拿干稻草扎了只似模似样的小虾给宝然拿在手里玩儿,又慢慢问着珍秀上学没,几年级,学校里好不好玩之类。 、 当腊rou与蒜苗在锅里亲热翻滚,rou香与蒜香缠绵而起的时候,咕嘟作响的汤煲里,也慢慢溢出了鸡汤浓郁醇厚的香味儿。 院门外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急响,旋即土匪进村般冲进来三个男孩儿,一路直杀进厨房,个个脖子伸的老长,眼睛贼亮。 前面两个还稍显矜持,后面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屁孩,一条显大的补丁裤子在屁股上摇摇欲坠,两条清鼻涕在嘴唇上蠢蠢欲动,见二舅妈瞪他,吸溜一下抽回去,口水又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连忙反手擦去,在裤子上抹了抹,顺手再往上拎拎,这应该是二舅的小儿子,兵娃儿。 父女俩只专心打量前面两个男孩,虽然一个将满十岁,另一个不足六岁,个头差了一大截儿,穿着打扮倒是一模一样,都是草绿的小军衣军裤,面貌也是一个模子扣下来的眉清目秀,只是大的那个透着精明,小的则略显憨厚。 宝然爸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出声,堂屋里的宝然妈已经闻声赶了过来,只在门口呆了一下,便向那两个男孩儿扑了过去:“宝晨宝辉!是我!是mama呀!”